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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总是在最糟糕的时候,莫名其妙地发现,其实我还是喜欢活着。没错,就是活着。比方说现在,我一个人坐在空荡荡的店里,恶狠狠地打开一罐啤酒,在雪白的泡沫泛滥之前,用我的嘴唇截住它们。它们在我的舌尖上前仆后继地粉身碎骨,那种麻酥酥的破灭,就是活着;比方说刚才,我失魂落魄地冲进了这个属于我的地方,拧亮墙角的一盏灯,一片漆黑之中,江薏送给我的老钢琴幽幽地浮现出来,就好像在那里耐心地等了我好久,我咬着牙注视它,突然无可奈何地一笑,那种酸涩的紧绷着的视觉,就是活着;比方说比刚才再稍微靠前一点儿的刚才,我像是颗燃烧弹那样冲出了三叔家,冲到了楼底下,我让我的车勇敢地在马路上一次次地超过它那些个半死不活的同类,老天作证,我有多么想把方向盘稍微偏上那么一点点,那种强大生猛得没法控制的、想死的欲望,就是活着。
啤酒让我清醒。我闭上眼睛,倾听着它们在喉咙里慢慢滑行的声音,它们不紧不慢地蔓延着,抚慰着我身体里面那些灼热的内脏。一定有办法的,等我脑子更清楚的时候我就能想到办法的。我才不会死呢,该死的人都还活着,我怎么舍得死?现在,喝酒吧。只有这个老钢琴前面的那盏灯开着,我和这道昏暗的光线一起,变成室内这无边际的黑暗的魂魄。我怔怔地看着手指间那根烟,它自得其乐地烧着,有一截灰眼看就要掉下来。我轻轻伸出食指,想把它们弹到地板上,可是就在一刹那间我恍然大悟,于是我急急地端起面前那罐还剩下不到四分之一的啤酒,一口气喝干了它,啤酒里面那些浓烈的气体一直顶到了喉咙上面,然后我才把那截烟灰弹到了空的易拉罐里。真蠢。我笑自己。现在和当年跑场的时候不同了。我自己是这间店的老板,什么都是我的,每一块地砖,每一条木板,要是连我都不爱护它们,我还能指望谁呢?准是这架钢琴、这道光线让我有了错觉,以为自己回到了那个时候,每一天跑完场,和band的家伙们一起喝酒聊天的时候,我都喜欢偷偷地趁人们不注意,把烟灰弹在地板上。像是恶作剧一样,没有胆量当面对那些使劲克扣我们、不肯给我们加薪的老板竖中指,只好做点儿什么表示我恶心他们吧。算是做给自己看。
那时候多年轻,多孩子气,但是多快乐。可就在这个时候,方靖晖的那句话又热辣辣地穿过了我的脑袋,“你觉得法官会同情谁?是一个职业正当、什么记录都清白的植物学博士,还是一个金盆洗手了以后只会从男人身上讨生活的歌女?”那种熟悉的嗡鸣声又开始肆虐了,掺和着酒精的味道,和类似于呕吐物的腥气。我捏紧了拳头,四处寻找着我的手机,我不管,我说过的,我要那个婊子养的男人为这句话付出代价,我现在就要。“方靖晖,你给我听好了。”我不管不顾地说,自认为自己还算是维持着威胁人的时候必需的冷静,“我没有吓唬你,我什么都敢做,我跟你讲我什么都不怕。……反正郑成功那个小东西的命是我给的,把我逼急了我带着他一起开煤气……不就是这条命吗?我可以不要,我敢,可是你敢不敢?方靖晖你说话呀你敢不敢……”眼眶里一阵潮热的刺痛,可是没有眼泪流出来——全都烧干了。我知道,我又做错了,我又没能沉住气,我知道我这样做其实正中他的下怀,我在身处下风的时候应该仔细寻找突破的机会,可是我却又是一咬牙就起来掀翻了棋盘,我又让人家看到了我的气急败坏,又让人家见识了什么叫做输不起——可是谁叫他侮辱我?
隔着上千公里,他无可奈何地笑,“东霓,你是不是又喝酒了?去睡吧,等你清醒了再和我说。我要挂了。”于是我也笑了,“要是你现在床上有人的话,你应该负责任地转告人家——你说不定带着一身乱七八糟的有毒的基因,问问她有没有勇气帮你生第二个郑成功。”然后我就迫不及待地挂了电话,脸上依然带着微笑。果然,我的手机开始疯狂地响,他终于被我戳到了不能碰的地方,不打算再维持那副冷静的表象,准备跟我对骂了——于是我心满意足地关上了手机,我眼下可没兴趣陪你练习,你又不是不知道,反正对骂起来,总是我赢。
干吗总是摆出那副高高在上的样子?总是那种风度翩翩,专等着欣赏我如何失控的样子?我用力地重新拉开了一罐啤酒,太用力了些,拉环划到了手指。我把脸埋在了胳膊里面,因为突然之间,脖颈似乎罢了工,拒绝再替我支撑着脑袋。我和方靖晖之间总是这样的,谁也别想维持好的风度,谁也别想从头到尾保持得体的表情,因为我们两个人的关系已经是这么龌龊了,任何对于“尊严”或是“教养”的执着都显得可笑。这到底有什么意思?我在心里问自己。就算我早已不可能再回到那个我出生长大的工厂区,因为我几乎绕了半个地球;就算早就告别了嗓子唱到嘶哑的日子,因为我变成了想让当年的自己竖中指的老板;就算早已不用担心半夜回家会被房东骂,因为我住进了一套客厅可以用来打羽毛球的房子里,可是就算这样,又有什么意思?生活的内核永远让人丑态百出——不管你给它穿上了多么灿烂夺目的外套。早知如此,当初还奋斗什么?
“掌柜的,这么晚了,你怎么一个人?”
他站在光和黑暗微妙衔接的地方。冷杉。正因为光影的关系,脸上呈现一种黯淡的色泽。我还以为我自己见了鬼,不过,这个鬼看上去还蛮顺眼。依然挺拔,并且,棱角分明。我不确定我是不是又在不由自主地微笑了。
“这么晚了,你为什么会在这儿?”我问。
“因为我住在这条街上。”我知道他注视了一下钢琴上并排着的几个啤酒罐,“我的学校在这儿。我去书店买书,那边有家一直营业到凌晨的书店,真的,就在街口,一直到12点才关门,有时候甚至更晚,那里面有些书是我们这个专业的,特别难找……”
我无可奈何地打断他,“对不起,你说话一直是这样的么?你到底知不知道什么事情应该多说几句,什么事情应该一笔带过?”
他愣了一下,随即恍然大悟似的开颜一笑,牙真白,“哦,是这么回事儿。我刚才说我去书店,然后我就想到你可能会觉得我在撒谎,因为龙城很难找到一家开业到这么晚的书店,所以我就觉得我得多跟你解释两句——”他似乎完全没在意我脸上错愕的表情,“咱们刚才说到哪儿了?对,你问我为什么还在这儿。因为我回来的路上看见店里有灯光,有点儿不放心——”
“你的意思是说,要真的是小偷来了,你还打算搏斗?”我真想看看他到底是真的少根筋,还是装傻。
结果他诚恳地说:“不一定,看人数多少了,要是只有一两个人,我对付起来应该没什么问题。”
“黄飞鸿。失敬失敬。”我笑道。
“那倒不敢当。”他居然泰然自若地接我的话,“我小时候是学过七年的散打,不对,六年半。其实我的技术也就那么回事,不过掌柜的我告诉你,打架这回事,技术根本是次要的。最关键的是要豁得出去,你不怕死,对方就会怕你。”
我非常冷静地回答他:“我刚刚说黄飞鸿,只不过是开个玩笑而已。你在这种情况下,配合我,笑笑就好了。这不过是幽默呀,你难道不懂什么叫幽默吗?”
他又笑了,笑得心无城府,“不好意思,真没看出来。”
“好了,”我冲他挥挥手,“走吧,已经很晚了,你再不回宿舍的话,你们老师该骂了。”我习惯性地语气讽刺,忘记了他恐怕听不出来。
“不会的。”他果然是听不出来,“宿舍那边,本科生确实是管得严一点儿,熄了灯就要锁门。不过我们研究生没事儿,尤其是我们基地班的楼,根本没人管。”
“你说什么?你才多大——已经念过那么多的书了么?”我大惊失色地看着他。
“我22。”他又做出了那副认真坦然的表情,“16岁上大学,那年考上这边的基地班,就是那种七年制的,一起把四年的本科和三年的硕士读完,掌柜的你知道什么叫基地班么?我们那届高考的时候……”
“行了,你真的可以走了。”我忙不迭地打断他,以示投降,“我相信你没撒谎,你22,你也是货真价实的研究生,很晚了,小朋友,再见。”
“掌柜的,这么晚了,不然我送你回去吧。”见我没有反应,他补充了一句,“你开车来的么?我有驾照,你放心。”
“我在等我的朋友,行不行?”我真不明白这个人到底是怎么长大的,我和雪碧说话都用不着这么费劲。
老天爷奇迹般地显灵了。也不知为什么,只有在这些微不足道的小事情上,他才愿意帮我。陈嫣站在店门口,犹疑地朝里面望着。我顾不上怀疑她来干什么,惊喜交加地说:“你看,我的朋友来了。”
“掌柜的,再见。”他有点儿不好意思地看了陈嫣一眼,终于消失了。
他的背影一消失,陈嫣就迫不及待地倒抽一口冷气表示惊叹,“天哪东霓,刚才那个男孩子长得真帅。是你店里的服务生么?你从哪里找来的?”
“开什么玩笑?”我使劲地瞪了一下眼睛,“眼皮子这么浅。他都能算得上‘真帅’,你没见过男人吗?”——嫁给初恋情人的女人真是惨,我在心里这么说。
“我比不上你行不行?谁能和你比,有铺天盖地的帅哥排队,什么都见怪不怪。”她也回瞪着我,恍惚间,我们似乎又回到了那些学校里面的日子,不,也不能那么说,那个时候的郑东霓和唐若琳似乎是从来不讲话的。
“那倒是。”我不客气地说,“追过你的男人里面,长得最帅的,恐怕就是西决了吧。你命好苦。”
她不回答,装作没听见,脸上有点儿不悦的神色。正当我刚刚意识到冷场的时候,她抬起头,冲我微微一笑,故作轻松地说:“那又怎么样?公平点儿说,西决算是普通人里面长得不错的,但是刚才那个是真的很好看。”
发生了什么?她居然对我的刻薄回应了宽厚的微笑?难不成是想找我借钱?算了,强做出来的诚意也是诚意,不情愿的和平终究还是和平,何必要求那么多呢?“你找我有事?”我知道我的语气不由自主变得柔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