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命运行经处如巨大的车轮碾过,一地残碎,从来就没有给过选择的机会,当然,除了混沌和清醒的选择,而这两者之间的区别也只不过是哪一种比较痛楚而已,对结果来说,都一样的无能为力。
非明得知还不能出院后,又是好一阵哭闹,哭到最后连声音都发不出来,只余一张小脸涨得紫红。这动静终于引来了医生和护士,怕她情绪激动之下导致病情进一步恶化,不得已再次使用了药物,让她在声嘶力竭后沉沉睡去。
在这整个过程中,桔年始终站在几米开外,怔怔地看着这一幕。她什么忙都帮不上。命运行经处如巨大的车轮碾过,一地残碎,从来就没有给过选择的机会,当然,除了混沌和清醒的选择,而这两者之间的区别也只不过是哪一种比较痛楚而已,对结果来说,都一样的无能为力。
医生说,目前还无法判断非明脑里的肿瘤究竟是良性还是恶性,但至少有一点可以肯定,这肿瘤存在于非明脑内已不是短时间的事,甚至有可能是与生俱来的,跟上一代的遗传有着密切的关系。在这一点上,医生反复询问了非明的家族病史,在从桔年口中得知,孩子的生父的确也患有先天性癫痫之后,更肯定了这一推论。因为癫痫正是脑部胶质细胞瘤发作前的典型征兆之一。
桔年很想医生能够给她一个痛快,究竟要怎么做,才可以救回非明,但是就连那看似经验丰富的医生也无法给她一个明确的答复。先不论肿瘤是良性还是恶性,已经长到了现在的大小,必然压迫到脑组织,引起一连串的身体反应,如越来越频繁的头痛、呕吐和癫痫发作,而且肿瘤极有可能还在进一步扩大中,当它占据到一定的空间,即使是良性,也会危及生命,而恶性肿瘤的可怕后果更不堪设想。
摆在眼前的唯一途径也许只有手术,如若手术成功,术后再不复发,那就是不幸中的大幸,但复发与否,谁都无法预言。最令人左右为难的是,非明肿瘤的病灶在一个相当危险的位置,也就是说,手术的风险性会非常之大,一旦手术,她有康复的可能,也有立即死在手术台上或留下后遗症终身残障的可能。
那医生问过桔年,她只不过是这孩子的姑姑,也不知道她能不能够代孩子做出这性命攸关的决定。在这个问题面前,桔年的确一时无言。名义上,斯年堂哥才是非明的养父,名正言顺的监护人,可是谢斯年当年做出收养孩子的决定完全是为了成全桔年,他跟非明并没有实质上的任何联系。最初那几年,他偶尔会从不同的地点给桔年和非明寄来一些礼物,这已经足够让桔年感激,再不能要求更多,因为她也知道斯年堂哥生性不羁,最不喜牵挂,他爱的人去世后,更是居无定所。即使桔年现在走投无路升起过再向斯年堂哥求助的念头,也不可能在一时间跟他取得联系。近几年来,她也仅能凭零星的几张明信片知晓堂哥曾经在哪几个大洋彼岸的小国停留过而已。
至于孩子另一个存在于世上的血亲,要找到她倒也不难,可是单凭韩述那天说起的关于陈洁洁的现状,桔年也不可能去冒这个风险,她怎么能指望一个家境破落,一切依靠夫家为生的大小姐去为过去的一段孽缘再添新愁。不管是为了曾经发过的毒誓,还是为了现世的安稳,陈洁洁都是不可能跟非明相认的,桔年很清楚这一点,假如让非明知道她的亲生母亲存在却不肯接受她,后果绝对是致命的,远比让她拼命幻想完美的父母更糟糕。
桔年对医生说:“我们需要时间考虑,哪怕只是一晚。”而我们又是谁?
在做出这个回答时,她也深觉自己的无力和怯懦,在最绝望的那一瞬,她是否也依然明白,她是个外人,不管她抚养了非明多少年,非明永远不会是她的孩子。
夜已渐深,非明睡得很熟,脸颊上还有眼泪的痕迹。桔年替她掖好被子,一个人站在住院部门口那个小小的院子里。从医院的门口可以远远地看到对面热闹的街道,此时已近年末,即使是夜里,也还有许多人忙着采买年货,桔年看不清,但可以想象那些人脸上喜庆的神情,而这一切和医院里的萧瑟不过是隔了一个街口。
巫雨,如果是你,你会怎么做?
桔年对着看不见的地方,在心里默默地问。
陈洁洁是健康的,非明的恶疾来自于巫雨的遗传,如果医生的推论是正确的,那么很有可能巫雨的癫痫也是由于这种遗传性的脑肿瘤引起的,可惜当时没有人关心过这一点,而这个秘密也随着他永远地长埋于地底。
桔年摊开自己的手掌,再一次看着掌心的纹路,如果他的离开是不可避免的,她的孤独也是注定的,这对于一个相信宿命的人来说,是否应该好过一点儿?
桔年记起自己曾经在巫雨的数学课本里见过他涂鸦的一句话:生如夏花之灿烂,死若秋叶之静美。巫雨并不是个善于文学修辞的人,桔年曾猜测,这出自于泰戈尔诗歌中的一句,或许是他无意中看来,并深以为然,所以随手摘抄在课本上。这与他做过的侠客的梦不谋而合。
如果真是这样,如今看来,桔年是有些羡慕巫雨的,活着的时候,也许他远不如夏花灿烂,但至少在终结的时候,只是电光石火间,一切归于宁静,就宛如武侠小说中的惨烈,剑光乍起,血溅五步。总胜过某个配角,断了一臂,还怀抱遗孤,苟延残喘地在现实中熬。
只是非明太过可怜。这孩子从来没有得到命运的眷顾,却必须要承受远远超过她所能负荷的不幸。桔年想着,心中益发恻然。
“她还太小,你不能带她走。”
只有风吹过枯枝的声音回答她……还有放得很轻的脚步。
桔年猛然回头,看到的却是站在身后几步台阶上的韩述。
她没想到韩述这么晚还会出现在医院里,然而从夹杂着震惊、悲痛还有怜悯的神色中,桔年知道自己用不着再多做解释,他想必是从医生或者别的护士那里得知了真相。
不知道为什么,在回头看见他那一刻起,平静而木然地接受了噩耗的桔年忽然有了流泪的冲动,也许是因为失望,也许是因为他的悲痛加深了残酷现实的真实感,也许只是她在风里站立得太久……她匆匆扭头从他身边走回病房。让人庆幸的是,这一次的韩述出奇的安静。
趁着非明早上没有太多的治疗安排,桔年抽空去了一趟布艺店,找到经理,艰难地提出了辞职。这份工作是她这些年来谋生的唯一来源,也曾是她救命的一根稻草,在走投无路的时候,只有这个店收留了她,没有计较她的前科,甚至还给了她店长的职务,所以长久以来,桔年也始终兢兢业业,除了照顾非明,其余的心思都投在了这份工作上。
离开当然不是她情愿的,但是现在看来又有什么别的法子?父母这辈子也许都不会再认她,她没有亲人,也没有足以托付的朋友,而非明的身体状况现在是离不开人的,不管手术与否,以后只会需要越来越多的时间来陪伴和照料,布艺店这边一而再再而三地请假总不是长久之计。
昨天医院已经催缴非明接下来的住院和治疗费用,万般无奈之下桔年只好找出了韩述塞给她的那张银行卡。桔年实在不愿用韩述的钱,那样的话会让韩述产生一种错觉,好像他们之间因此有了更多割不断的牵连,而那种牵连正是桔年竭力想斩断的,就好像走进尘封依旧的房间,一不小心,手上、脸上都蒙上了蛛网,那些蛛网是透明的,看不见,也不一定摸得着,但她感觉得到那种黏而缠的不适,她扯啊扯,总也够不着,好像自己又一次成了网中无力挣扎的虫子。
她愿意承认自己是不够豁达,事情已经过了那么久,还有什么不可以付诸一笑?但是她就是没有办法,她可以不再怨恨咒骂韩述,也可以说服自己不再把过去的惨痛归咎于他。桔年信命,她信韩述只是命运的一双推波助澜之手。但是不恨并不意味着能把回忆抚平,只要看见他那张脸,桔年就禁不住去想,他活着,但是小和尚哪儿去了?任她百般排解,到底意难平。可是摆在面前的是非明的健康,甚至是一条命,跟这个比起来,别的任何事情还能那么重要吗?
桔年也没有想到,经理听完了她辞职的理由,并没有答应,只说给她放一个没有期限的长假,不管什么时候假期结束,她都可以回来。
意外之余,桔年再三感激,也顾不上听同事们的同情和问候,匆匆赶回医院,那时已快到中午,她赶不及做饭,又错过了医院的订餐,只得在附近找了个还算干净的快餐店,买了两个盒饭。
走至病房外,桔年已闻到一股浓郁的鸡汤味,还以为是隔壁病床小孩的外婆煲来的,推门进去,却看到三个人围坐在非明的床前。
桔年第一感觉只是讶异而已,还有谁会来看非明呢?然而数秒过后她才猛然反应过来,那不是三个“谁”,站着的小伙子不就是望年吗?谢茂华坐在床侧,而桔年的母亲则一手捧着装汤的保温壶,一手用勺子往非明嘴里送。他们许久不见了,桔年又太过意外,以至于竟然不能在第一眼辨认出自己的血肉至亲。
她不知道父母和望年怎么得知了非明的病,又如何肯来,措手不及之下,只得呆呆地站在门口,不知作何反应。而谢茂华夫妇和望年也发觉了她的归来,一愣之下,都慢慢地站了起来,不约而同地看向她。
也许大家都发觉了,说出第一句话是多么地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