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嬿婉低声啜泣,叹道:“皇上,凌大人所言也有道理。且看豫妃比臣妾低了一阶,也能出口便讥刺臣妾出身,一家子屋檐下的夫妇,难免牙齿碰了舌头,生了龃龉。”
如懿见嬿婉替凌云彻辩白,不觉暗暗诧异,却也不露声色,只冷冷瞧着她不作声。
皇帝缓缓坐下,足上的金线暗纹五福捧寿靴在红毡毯上一下一下用力蹭着,笑着向嬿婉道:“你倒风起就知叶落,很会推己及人。”
嬿婉素日陪着皇帝时日不少,也知他七八分性子,听得如此说,唬得忙要起身告罪。皇帝依旧笑了笑道:“得了,朕随口一说罢了。你闹得这般坐立不安做什么?”
如此嬿婉更不敢答话了。皇帝觑着如懿,掰了指头道:“凌云彻梦呓,朕本也觉得是无稽之谈,姑且听一耳朵罢了。谁知这日子倒是颇有趣味,皇后,你说呢?”
如懿若有所思,很快镇定心神,徐徐道:“二十年四月二十,是皇上与臣妾璟兕夭亡之日。二十年十二月二十二日,是永璟夭折的次日。二十五年九月十三,是皇上发觉容嫔不能生育深责臣妾之时。”
皇帝眸色如剑,锋锐几可见血,“如此看来,凌云彻与皇后真是悲喜与共。”
如懿淡淡“哦”了一声,端然立起,福了福道:“与其说这些日子是与臣妾悲喜与共,还不如说是与皇上休戚相关。唤臣妾闺名真假尚未可知,便真是唤了,大约也是因为皇上的缘故。”
皇帝恼怒而又警觉,为如懿这一副身在其中却又袖手旁观的姿态。他正待开口,如懿扬眸,声音微冷,轻轻道:“如意。”
嬿婉微微失色,颤颤道:“皇后娘娘说什么?”
如懿心中一定,从容道:“本宫说的是如意,如意吉祥的如意。如何?难道你是以为本宫在唤自己闺名么?”她恻然望着皇帝,有破冰涌泉般的委屈,却硬生生忍了哽咽,“凌云彻若真有梦呓,臣妾私心以为他是为皇上祝祷顺心如意,而说‘如意’二字。倒是茂倩心意难以揣测,为何倒认定了是说臣妾闺名呢?”
皇帝的面孔有须臾的松弛,旋即有天沉沉欲雨之色,看着茂倩道:“怎的,你倒这般有心了?”
茂倩气苦不已,拿绢子拭泪道:“皇上,奴婢实不敢冤枉攀附,此事一而再再而三,奴婢也心存疑虑,不敢确实。直到奴婢发现了一样东西。”
豫妃会意,啪啪击掌两下,只见她的贴身宫女捧了一个锦袱大盒上来,利索打开。只见里头是一双极旧的乌布靴子,大约年头久了,布料褪了一层颜色,隐隐有些发白,料子也极酥,怕是一个不小心便会碎成片片。而那穿靴人想是也格外小心,东西虽旧,却没穿过几次,针脚犹新,显然只是遭岁月安静洗褪。如懿只觉得心头突突乱跳,她怎会不认识,这双靴子,便是她出冷宫前为凌云彻所制。不想恁些年过去,他却这般爱惜。
凌云彻的面孔白了又白,终于泛出一层死灰般的锈青,“这双靴子,你怎翻了出来?”
茂倩也不废话,径自道:“你素日的东西都爱如珍宝,收在自己的桐木箱子里锁着,一针一线一件破布衣衫都不许我妄动。我便奇怪,你家中本就贫寒孤苦,哪来什么值钱东西,便爱得跟眼珠子似的了!我几经小心,才趁你不防寻人配了钥匙,在箱子底下翻腾出这么个稀罕物儿。今日索性带进宫瞧瞧,也请主子们教我一个明白!”
她说罢,见嬿婉亦停了啜泣好奇打量,越发生了勇气,捧出靴子一翻,各露出一枚如意云纹图案,冷笑道:“奴婢久在宫中,也知道皇后娘娘闺名尊贵。今日既舍了脸面、性命上来,便觍着脸说一句,这如意云纹因含了娘娘闺名谐音,乃皇后娘娘素日最爱的绣样。巧不巧的,倒也暗合了奴婢愚夫的名字。”
豫妃笑一声,似墨色夜间栖在枝头的老鸹,“如意云纹?茂倩,你若不说个明白,咱们都成了蒙在鼓里的糊涂人儿了!”
有一瞬的怔忡,记忆的尘灰拂面而来,带着昏黄的色调,陈旧而温暖。如懿骤然想起在冷宫的岁月,那种凄寒之苦,那种绝望之苦,如同阴冷潮湿的青苔,死死长在了骨子里。
她克制着情绪,摘下长而锐的镂银缀碎玉护甲,伸出素白的指尖,用微凉的皮肤细细感知着岁月重重轧过后的碾痕。
嬿婉的眼珠死死盯着如懿的动作,狐疑之色越来越浓,渐渐转成惶然之态,颤声道:“皇后娘娘,您……”
豫妃抢在嬿婉身前,描得乌黑的眉高高挑起,“皇后娘娘真是心软易动情,看见个靴子都这般忍耐不得,见了活生生的人岂不是自个儿都要酥倒了。”
豫妃的话太过不堪,听得茂倩眼内出火,恨声道:“皇上,怨不得奴婢背弃夫君,原来,原来他们——”她一手撑在地上,一手指着如懿,却又不十分敢,转而指向凌云彻,气得浑身战栗如打摆子一般。
如懿的伤怀凝成凄楚的郁叹,“臣妾乍见此物,如何能不喟然伤感。当年惢心亲手缝制这双靴子,以报答凌大人火海相救的恩德。如今岁月流逝,惢心已然跛了一足,不复当年之态。”她静静道,“这针脚分明是惢心的绣功,皇上若不信,只管比对。”
嬿婉失声道:“是惢心?”她似乎不是很信,转头只觑着皇帝面色,不敢再出声。
豫妃吃了一惊,却很快嗤笑道:“皇后娘娘拿这种话唬什么人呢?一有事儿就拿自己的心腹出来顶包,谁不知惢心曾是您的贴身侍婢,宁可被打废了腿也不会说您半句不是的,您就妥妥儿叫她认了吧!”
如懿根本不屑与她分辩,只定定望着皇帝,眸中秋水静寒,若一池深潭,“臣妾的绣功虽比不得海兰,但日夜相处,耳濡目染,也总有八九分功力,是而皇帝一应衣衫上凡有用如意纹的,几乎都出自臣妾之手,以示贴心相伴。皇上若不信,大可取过来看,一比就知。”
嬿婉十分为难,“皇后娘娘,这靴子是十几年的东西了。您知道绣功这个东西日益精进,总会有所变化,只怕难以断定。”
如懿轻轻一笑,“皇上穿过的衣物,便是数十年前的,都有存档。虽然费些工夫,但也好找。”
皇帝微微颔首,“若问毓瑚,一问便知。”
如懿听他语中颇有安慰缓和之意,但见凌云彻在旁,不觉含了忿郁,朗朗道:“臣妾不怕对质,只怕疑心生暗鬼,不明不白。”她说罢,转首微微侧目豫妃,顺手从鎏金莲花苞纽子上解下杏色水绫绢子掷于地上,沉声道:“皇上所用如意纹图样都是臣妾手绣,而臣妾所用的绢子自己顾不过来,又不耐烦内务府的绣工过于花哨繁复,一贯都是惢心绣的,后来便是容珮学着。如今哪怕惢心出嫁宫中,有时惦记臣妾,在家时绣了令江与彬送进来的。其针脚纹理疏密大小不同,皇上一比可知。”便又吩咐,“茂倩,你拿起来给皇上细瞧瞧,自己也瞧清楚,也好叫本宫落个分明。”
皇帝细细看过,脸色微霁,“二者有细微之差,但的确不同。”
如懿笑色幽幽,“还请皇上取了旧日衣裳来,比个分明。”
皇帝摆手,呷了一口茶,淡笑道:“不必。朕亲眼看过,自然明白。”
如懿向着凌云彻稍稍欠身,“凌大人,你对本宫和惢心有相救之恩,本宫和惢心一直铭记于心。本宫不怕直说,这双靴子,合该本宫自己也做一双谢你。不过本宫虽然喜好刺绣,但纯属雅玩,自己人瞧个玩意儿也罢了,入不得外人之目。”
凌云彻眉心一沉,旋即明白她言下之意,已将自己与皇帝亲疏分得再明不过。他如何不会意,只得按下舌底一丝酸涩,应声道:“皇后娘娘仁厚悯下,微臣感激不尽。”
茂倩显然也是意外之极,一时呆若木鸡,不知该如何反应,却是豫妃先尖声喊了起来。她的声线本就尖细,现下声嘶力竭,更是如裂帛一般,“皇上,您信她?这种说辞,留着哄自己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