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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来,后宫的一切,他都了如指掌。他知道她的难堪,她的委屈,她的劳心劳力却无人尊重。而他,全然不在乎。
嬿婉凄厉地喊道:“皇上!”
皇帝并没有给她开口的机会,径自说道:“你既为朕的皇贵妃,一切要以后宫诸事为要,旁事切勿挂怀,免得分心劳神,如慧贤皇贵妃、淑嘉皇贵妃那般憔悴伤身。”
语气是关切的,仿佛他在意着她。可强烈的恐惧紧紧攫住了她的心声。慧贤皇贵妃、淑嘉皇贵妃是怎么死的,她再清楚不过。
芙芷还在那儿火上浇油,“慧贤皇贵妃、淑嘉皇贵妃都颇有家世,还有亲人照顾探望,送来名贵药材,令皇贵妃仿佛不是吧。”
皇帝温和地扶住嬿婉,“所以皇贵妃,你更得善自保养,无须为儿女事劳心了。好了,别跪着了,起来吧。”
嬿婉的手臂被皇帝触碰着,无端起了密密的一层栗子。她在颤抖,可她没有办法,再恐惧,她也不得逃离。末了,她狠狠地咬着牙关,才能使出最后的力气,强撑着道:“臣妾闻得皇上口谕,特来……特来谢恩。”
皇帝微笑,眼里闪过一丝冷意,携着惇贵人离去了。嬿婉身子一软,坐在玉阶上,听着风声呜咽如泣,再无半分挣扎的力气。
再见到皇帝的时候,已是过了二月。身为皇贵妃,年下自然有无数要事要忙碌,而手下的奴才们办事并不利索,状况频出,几乎让她焦头烂额。好容易应付了过去,缓过神来,人却憔悴了许多。白日里辛苦操劳,夜里思子情切,连心口的疼痛也日复一日加剧了。
春来得晚,二月二撤了地龙,宫里还是森寒料峭,少不得又添了火盆。夜来无聊,嬿婉正无趣地闷坐着,想着红颜未老恩先断的哀伤,却是敬事房的徐安来传旨宣她侍寝。
嬿婉颇有些意外,自从汪氏得宠,皇帝几乎只召幸她与香见,偶尔想起旁人,也不过是颖妃、诚贵人之流。细算着她也有小半年不曾承宠了。
春婵喜不自胜,一壁替她上妆更衣,一壁嘟囔:“皇上传召总是好事,小主若是能得皇上欢心,说不定阿哥和公主就可以回到您身边了。”
是啊,她的指望,不就是这个么?
于是强打了精神,打算在床笫间百般迎合讨好,可皇帝并无那样的心思,只是嘱咐她睡下,便侧身熟睡了过去。嬿婉莫名其妙,心中惴惴,这一夜自然睡不安稳。到了三更时分,窗外风声更重,犹如在耳畔呜咽。嬿婉心念一突,想着这心痛症该传太医来瞧瞧了。这样蒙昧间睁开眼来,正对上乌沉沉一对眼珠,吓得她“呀”一声惊呼,倏然缩到了床角。
那人一言不发,只是盯着她。嬿婉慌乱了半晌,才发觉那是皇帝冷漠的眼,她惶恐地缩起身体,“皇上怎么这样看着臣妾?”
烛火燃了半夜,垂下累累珊瑚般的烛泪,火焰子跳了一跳,照得皇帝的面庞阴晴不定。皇帝淡淡道:“没什么。只是想起了旧事睡不着。”他定一定,“皇贵妃,今儿是二月十八。”
嬿婉只觉得脑子都僵住了,含含糊糊道:“是,是什么日子?”
皇帝沉浸在某种思绪中难以自拔,“那一年朕巡幸杭州,也是二月十八,如懿上了龙舟与朕争执,一气之下断发。”
恐惧的情绪狼奔豕突,占据了她的心与身。嬿婉口干舌燥,言语连自己听了都觉乏力,“这么久的事了,皇上别再为此生气了。”
皇帝微笑:“朕不是生气,朕只是好奇。那一晚,皇贵妃,你在做什么呢?”
嬿婉张口结舌:“臣妾……臣妾不记得了。”
那声音比哭还难听。皇帝根本毫无兴趣,他翻身躺下,恍若无事人一般,“哦,不记得了,那睡吧。”
嬿婉怎么敢睡,她害怕地睁大了眼睛,强自镇定着。四下阒然,有腊梅的花味入夜弥香。她痛恨这种气味,深入骨髓。她知道,他是故意将这花供在殿内。他的心底有森然寒韵,那是怀疑、冷漠和疏离。
而她,无计可施,只能活在他的这种情绪之中。因为她太过明白,只要他疑心起,任何人都逃脱不得,翻转不得。任谁都是。
皇帝闭着眼睛,却知晓她的木然与慌张,慢悠悠道:“怎么?睡不着了?要是睡不着,让李玉早些送你回去。”
她简直如逢大赦,迅速地起身穿衣,逃也似的离开了这牢笼般的养心殿。
窗外风雪蒙蒙,那雪朵夹着檐下吹落的冰碴儿,沙沙地飞舞。天空和大地是融为一体的昏黑与茫然,只有远远近近几盏昏黄的灯笼,像是鬼魅的眼睛。有几点冰碴儿飞落在嬿婉脸上,粗粝的冰冷让刚从温暖中出来的她凛然一颤,刚想将那冰冷掸去时,那冰碴儿迅速化得只剩下一抹凉意。
嬿婉再清楚不过,此生此世,她都要活在这冰凉凄冷之中。
是啊,她赢到了什么?璟妧的厌恶,永琰、永璘和璟婳的离开。那个汪氏,简直就是乌拉那拉如懿的阴魂,颖妃、容妃、愉妃,她们个个恨不得吃了自己!太后,太后也不是善碴儿!还有皇帝,他的疑心永远不会散去。而她所余的,居然只有一个皇贵妃的头衔,虚空的名位。
嬿婉虚弱到了极处,一口气上不来,那种绞痛再度袭上心头。她昏昏沉沉跌在春婵怀中,仓皇离开。
皇帝闭着眼,却无法沉睡。殿内火烛燃到了尽处,摇摇晃晃,终于熄灭。外头风雪渐歇,檐下灯笼晃动的声音清晰可闻,只让人愈觉清冷。皇帝轻轻叹息,想起白日里尚书房师傅禀报永琰素日的功课,那可算是一个争气的孩子。暂且留着嬿婉,也不过是看在她还是永琰和永璘的生母。一旦嬿婉被废弃,若再想看重永琰,这孩子只怕终身都要背负着生母带来的屈辱,没有任何登上大宝的机会了吧。
细想来,他似乎也没有比永琰更出色的儿子了。
皇帝忍耐片刻,终于平伏下气息,摸出了枕下一方绢子,轻轻握在了手中。
是年春日,嬿婉便被诊出有心悸之症。皇帝顺理成章地晋封了颖妃为颖贵妃,庆妃为庆贵妃,为嬿婉协理六宫事。而容妃虽然名位未升,却是享着皇贵妃的分例,超然于众人。这般相安无事,便到了乾隆三十五年。
这年五月十一,皇十七子永璘满三岁,合宫大庆。此时距嬿婉晋令皇贵妃,摄六宫事已然五年。而永璘,在三年前出生,实足是皇帝的老来幼子,疼爱逾常。按理说,皇帝这般疼爱幼子,自然也是爱屋及乌,宠爱皇贵妃魏氏。
然而这些年,皇帝只与她维持着面子上的客气。私底下的冷淡,她比谁都清楚。皇帝专宠的,唯有容妃寒香见与惇嫔汪芙芷。而芙芷在得宠之后的第二年,皇帝的万寿节后,她很快搬出了与容妃同住的承乾宫,成为翊坤宫新主人,独掌一宫事务。
用皇帝的话说,便是“汪氏细心,由她照顾翊坤宫花草也好”。
当然在后宫诸人看来,这也是理所当然之事。乌拉那拉如懿已死,荒落的翊坤宫总会有新的主人。而不快的,也唯有卧病的皇贵妃而已。
再者甚得六宫尊重与皇帝爱宠的,便是颖贵妃。除了养育七公主,联姻蒙古,颖贵妃所得的尊荣,早已不下于皇贵妃所有,隐隐有夺其锋芒之意。而于嬿婉,孩子一个个生下,也只能养在撷芳殿,由嬷嬷们悉心照顾。而她,一年中能见孩子的,不过寥寥两三面。
这般主理六宫的权柄宠眷,反而不能将孩儿留在身边养育。宫里自然有颇多闲言闲语。但皇帝与太后的说法却是冠冕,“既然要主理六宫事务,那自然是要专心专意,不可为旁事分心了去”。
据说那日芙芷在翊坤宫赏花时闻言,对着宫女们便是一声冷笑:“如此说来,皇贵妃不过是个紫禁城后宫的管家罢了。”
芙芷那时已是惇嫔,这般不将皇贵妃放在眼里,自然是恩宠深厚的缘故。然而言辞锋芒锐利,也是看出了嬿婉对后宫之事的力不从心,便是位同副后又如何?颖贵妃所领的蒙古妃嫔自然是不屑于嬿婉,自成一派,事事以颖贵妃马首是瞻,公然与她冷然相对。容妃独领盛宠多年,我行我素惯了,便是庆贵妃、愉妃、婉嫔等少伴君侧的妃嫔,也是安静度日,几乎不去应酬她。
后宫这般四分五裂,嬿婉要维持着面子已经极为辛苦。芙芷更是数度叫嬿婉下不来颜面。几次按捺不住去皇帝面前分说,她含泪絮絮半日,皇帝停笔只是茫然问:“什么?”嬿婉便再也说不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