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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是一个清晨,太阳尚未从东方的地平线上升起,宁戎寺道场已经挤满了人。
道场前的空旷地方早已被打扫得干干净净,张起了一顶可容纳三百人的金色大帐。
不过,前来听经的显然不止三百人,能够进入这个大帐的只是少数人,更多的信徒只能在帐外听。
即使在帐外,也有位置好坏之分,于是人们纷纷提前赶来,抢占着靠前的位置,有些来晚了的,则干脆爬上了树,还有的则坐在高高的屋顶上。
法师还没有到,好奇的人们便开始议论纷纷——
“你老兄怎么也来了?”一个商人挤进来,对坐在他前面开羊肉馆的朋友热情地打着招呼。
“我怎么就不能来?”那位回过头来,反问道,“听大唐法师讲经,求菩萨保佑,人人都可以来啊。”
“切!”那商人带着三分鄙夷七分玩笑的口吻道,“我看你只要少宰杀几头羊,就够延寿一纪的了。”
“没问题啊,”开羊肉馆的笑道,“要是这法师能说服我,兴许我就改行了呢。”
“好大的法帐!”另一个角落里,也有人在发着感慨,“究竟今天来讲经的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他可不是人!”旁边一位更是语出惊人,“听说是大王派人专程从伊吾接来的大唐法师。可了不得!都说那就是佛呢,要去佛国归位的!”
……
距离道场不远处,正对着法帐大门的地方有一丛茂盛的葡萄藤,藤下停着一辆色彩艳丽的华贵马车,年轻的高昌公主麴纭姝就坐在的这辆马车上,隔着车窗上的纱帘,凝望着法帐中那个高高的讲经台。
她的眼中时时闪现出第一次见到他的情景——
那天晚上她就坐在阁楼上,隔着轻纱覆盖的格窗,看到父王挽着法师的手走进宫门。当时,祖母、母亲以及后宫嫔妃数百人都一律手擎蜡烛,分列两旁,所有的人都怀着欣喜的心情,迎接着远道而来的大唐法师。
她好奇地打量着那个尚未到来就已经名声如雷贯耳的僧人,不禁有些发呆。
他与父王并列走来,浑身都是沙土,身上的衣服破烂不堪,有些地方隐隐可见黑色的血迹,整个人看上去虚弱疲惫,像是随时都要倒下一般……
这就是父王日夜念叨的玄奘法师吗?这就是那个大唐国年轻有为的名僧吗?怎么会是这么狼狈的样子?
正惊疑间,有人来传,说祖母要带她去拜见大唐法师,她揣着一肚子的不乐意去了。
在那间金碧辉煌的宫殿里,她听到父王叫她的名字时,只是例行公事般地走上前去施了一礼。对方合掌还礼时,她下意识地抬头,却又一次呆住了——她看到了一双深邃明亮的眼睛,带着几分沧桑几分稚气,她甚至在那双漆黑的瞳仁中清晰地看到了自己的脸!
直到父王喊她,她才回过神来,心里却想:真是可惜啊,如此迷人的一双眼睛,竟然属于这个看上去浑身污垢狼狈不堪的僧人。
虽然对这个有着一双明亮眼睛的苦行僧产生了几分好奇甚至好感,但当祖母说,要将于阗国进贡来的冰蚕丝娟用来供养这位法师时,她还是当场提出了反对,那些丝绢太漂亮了!她早就计划好了,要用它们做一件礼服,再做两件便装,怎么可以随随便便地送给这个脏兮兮的和尚?
可是祖母做出的决定又怎么能更改呢?这个坏祖母!还总说疼我呢。
她一整天都在呕气,不跟祖母和母亲说一句话。
直到昨天早上,当她再一次见到大唐法师时,她才彻底原谅了祖母,不仅原谅,她甚至为自己当初表现出的小气而自责!因为那一刻,她第三次被他弄得呆住了——
眼前这位光彩照人的法师还是那天晚上见到的满身沙尘、衣衫褴褛的苦行僧吗?他颀长的身躯,在白色法衣的烘托下,显得更加清秀挺拔,幽黑深邃的眼眸放射出温暖和智慧的光芒,竟有种让人沉迷的魅力和清雅脱俗的美……
“纭姝可真会挑地方啊。”一个甜腻腻的调侃声突然传了过来,打断了她的深思。
纭姝吓了一跳,回转头来,却见一位年轻的王妃正笑吟吟地看着她——正是父王两年前新纳的龟兹女子阿依那。
这是个有着迷人外貌和聪慧头脑的家伙,前天晚上,就是她,在大伙儿的一片不屑中,坚持说那个脏兮兮的法师不是凡人;昨天早上,又是她当着父王的面,朝已经休整过来的法师抛媚眼,让别的王妃很是鄙视了一番。她仅比纭姝年长四岁,虽然差着辈份,两人居然还挺投缘。
如果仅仅是阿依那王妃,纭姝倒还没觉得有什么不好意思的,但是紧接着她就看到了祖母慈爱的眼神,而在祖母身后,母亲和另外一位年长些的王妃乌姆也都是一脸的坏笑。
“想什么呢,纭姝?”阿依那细长的手指轻轻搭在公主的肩上,笑问道。
“没,没想什么呀,”纭姝有些慌乱地说道,“我在等着听经呢。”
“是吗?”阿依那笑道,“那位法师得有多大的声音,才能让我们的纭姝在这里听到啊?”
纭姝脸一红,知道什么都瞒不过这个鬼灵精,干脆岔开话题:“你们怎么也来了?”
“怎么,就许纭姝来,不许我们来吗?”宇文王妃笑道。
“母亲不是说,那个《仁王般若经》没什么好听的吗?”纭姝反问。
“是啊,”王妃似乎有些无奈地答道,“可是我的女儿爱听,我也只得来陪陪啊。”
“母亲!”纭姝娇嗔地叫了声,几个宫中贵妇都哈哈大笑起来。
就在这时,忽听阿依那欢快地喊道:“快看!法会开始了。”
果然,不远处的道场中,传来庄严的法乐声。接着,他们看到一支侍卫队伍在头前开道,后面则是手执香烛的国王和将相大臣等。
“想不到大王竟然亲自捧着香炉在前面引路!”阿依那惊叹地说道,语调显得有些夸张。
“是吗?”另一个王妃乌姆毕竟年纪大些,显得颇为稳重,“这样才会显得虔诚,才能把法师留下来嘛。”
“父王要把法师留下来吗?”纭姝公主满脸喜色地问道。
“可不?”宇文王妃很高兴地搂着女儿,道,“你父王说了,一定要留下法师,请他做咱们高昌国的国师。”
“咱们高昌不是有国师了吗?”公主奇怪地问道。
“那个老朽的统法师,怎能与奘法师相比?”阿依那兴奋地说道,“你们不记得昨天下午他们进行的那场辩论?多大的差别啊!”
“昨天?他们在辩论?”公主惊讶地问道,“我怎么没听出来?”
“你哪里比得上阿依那?”乌姆不冷不热地接了一句,“只要是他感兴趣的男人,就没她不知道的事情。”
听了这句话,阿依那不仅不生气,反而还挺受用:“不错,我是知道很多事,这是我的智慧,也是我的魅力。”
说罢,很优雅地扭动了一下身姿。
“只怕是魅态吧?”乌姆冷笑道,“可惜,无论你做出什么样的魅态,那天晚上,大唐法师好像也并没有多看你一眼嘛。”
阿依那充满光彩的脸色顿时暗淡下来。
她一向自诩美貌,所有男子见了她都会不由自主地双眼发直——至少那个高昌王是这样的。
那一年,刚满十七岁的她,跟随父王来到高昌,在那丛茂盛的葡萄架下,高昌国王麹文泰就那么愣愣地看着她,好像什么都不记得了似的……
她就这样留在了高昌,做了这个丝路小国的王妃。她生性开朗洒脱,并不在乎嫁给谁,反正她从小就知道,生为公主的命运,就是被父王当作一件礼物送到别国,嫁给那些国王,或者王子……这是她的宿命,无法摆脱的宿命。
所以,她选择了既来之,则安之。
但人的天性是压不住的,热情奔放的阿依那也没打算去压,她每天都把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的,朝她所见到的每一个整齐顺眼的男子抛媚眼,看着他们神魂颠倒的样子,她就像喝了冰镇葡萄浆一样开心。
同是王妃的乌姆对阿依那的放荡行为非常鄙视,只要抓着机会,总要冷嘲热讽几句,有些话难免传到麴文泰的耳中,但这位高昌王却似乎并不在乎。
其实细想想也很简单,同是丝路上的重镇和西突厥的属国,高昌与龟兹虽然还算维持着表面上的友好,却始终是貌合神离。这从龟兹国王一方面把女儿嫁给麹文泰做王妃,另一方面又扶持盛产银矿的小国阿耆尼,以阻止高昌向西扩张的举动便可看出来了。
麹文泰当然知道阿依那的爱好,但一来爱她美貌,二来又不打算同龟兹真的翻脸,三来他也知道这位龟兹王女虽然性格奔放,却还不至于真的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情来。是以对阿依那的一些过火行为,他聪明地采取了睁只眼闭只眼的作法。不过,这也无形中更加助长了阿依那热情如火的性子。
麴文泰并没有想错,阿依那的性格热情却不过火,她知道在什么情况下该出手,更知道在什么情况下该放手。事实上,在高昌的这两年间,阿依那还真没见着有比麹文泰更优秀,更能让她倾心的男子出现呢。
那天晚上,知道要去见一位大唐来的法师,阿依那特意穿上了自己最喜欢的衣服,准备好了最优雅的动作,最迷人的眼神,想要在这个和尚面前好好地表现一下——她有这个自信,让那个来自遥远东方的僧侣在那一大丛宫中女子中,只一眼就能发现她的与众不同。
她其实并不知道大唐法师是什么样的人,只听说是一个不足三十岁的年轻僧侣,这个年龄让她振奋,于是她想逗一逗他,做为寂寞生活的一个心灵消遣,完全没有其他的想法。
反正日子这么无聊,玩什么不是玩呢?
可惜,那个不懂风情的和尚,好像根本就没注意到她热情如火的目光,只是依照礼节还了个礼,竟然没有再多看她一眼。
当天晚上,她郁闷了很久。
其实她不知道,那天的玄奘由于连日奔波,已经疲惫不堪,就算是天上的仙女站在他面前,他也没有兴趣多看一眼的。何况,对于像玄奘这样的修行者来说,就算是仙女,也不过是红粉骷髅,是身处轮回而难以自拔的可怜悯者……
当然,这本来是件无关紧要的事情,至少阿依那本人是这样认为,毕竟,她不是个喜欢把郁闷放在心里过夜的女子。
但很快,她便沮丧地发觉,她的热情放荡使她遭到了报应——她竟然被这个来自东方的法师迷住了!
而且,和纭姝以及别的女子不同的是,她第一眼就从这个衣衫褴褛,容颜憔悴的苦行僧身上,感受到了一种她以前从未见过的独特气质……
汉人有句话是怎么说来着?玩火者必自焚!她现在就被自己亲手点燃的这把火给烫着了。
哎呀,这下可不好玩了!
远处响起一阵轻脆悦耳的钟馨声,原本喧哗的道场顿时变得鸦雀无声,所有人都回过头,好奇地看着那个身着白色冰蚕法衣、斜披黑色袈裟的青年法师一步步走进道场。
“他出来了!”公主兴奋地喊了起来,由于没有了喧哗声,她的这一句欢呼声就显得格外清晰。
“我们都知道他出来了,你也不必喊得那么大声。”阿依那毕竟是阿依那,迅速抛开了脑中的不快,转而开始取笑公主。
“是吗?方才是谁喊得比她还要大声呢?”乌姆刻薄地问了一句。
“可不是?我好像听到有一只乌鸦在叫啊。”阿依那笑道。
“我怎么闻到的却是一只狐狸的骚气呢?”乌姆针锋相对。
阿依那还想再反击,但看到太妃扫过来的威严的目光,便乖乖地住了口,转而去看远处人丛中那个手执锡杖的颀长身影。
通往法帐的狭路上铺着一条长长的金色地毯,大唐法师赤足从上面款款走过,一直走向尽头那座高高的狮子座。
阿依那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跟乌姆的斗嘴来日方长,眼下,她要做的就是,让自己的眼睛在这一刻尽情地享受……
高僧讲经的狮子座都有一定的高度,特别是这种国家级别的法会更是如此,这一点西域与中原并无二致。唯一不同的是,在中原地区,像这样的法座都设有阶梯供讲经师上下,而西域地区却没有,通常是以人为磴,蹑足而上。
看着玄奘走近那个法座,公主小声嘀咕了一句:“也不知哪个幸运的家伙为法师作磴……”
话音未落,就见她的父王麹文泰已快步趋前,走到法坛之下,伸手撩起衣衫的下摆,单膝跪地。
“真是岂有此理!”乌姆不高兴地说道,“堂堂高昌大王,为一个异族僧人做磴,简直有损威仪!”
“怎么会有损威仪呢?”阿依那却很开心,“我倒觉得这正是大王的威仪所在呢,别人想都想不来。”
“是你自己想不来吧?”乌姆冷笑道。
“是又怎么样?”阿依那竟是毫不避讳,“要是我阿依那也能为法师做一次脚磴,死了都值了。”
“哼!”乌姆轻哼一声,道,“你这荡妇怎能与大王相比?”
“我不能比,你就能比吗?”阿依那毫不示弱地反驳。
“吵什么?”张太妃有些不高兴了,出言制止了两个王妃的斗嘴。
见她们都不再说什么,张太妃这才又慢悠悠地说道:“法师毕竟是高僧嘛,你们不明白,高僧的头顶上都有神佛护佑的!文泰这么做,也是在供佛啊。”
站在低跪的国王面前,玄奘显得有些为难,下意识地想要伸手去扶,却听麴文泰说道:“连日来受法师指点,获益良多,当执弟子之礼。”
这声音不大,却透着几分坚决,在场的高昌民众都大声地欢呼起来,似在为国王的行为喝彩。
知道这也是西域的风俗,玄奘不再犹豫,一抬腿,大大方方地踏了上去。
随后,他轻轻整理一下衣襟,稳稳当当地在巨大的狮子座上趺坐下来,手中的佛珠轻轻捻动着,清澄如水的目光平静地扫视了一下全场。
道场一片静溢,没有人再对国王方才的举动感到惊讶。这位大唐法师只是静静地坐在那里,可他的风采却盖住了所有的繁华。人们屏息静气,等待他的开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