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银山上的马贼

昌如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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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重新上路后,欢信问沙木沙克:“这会不会就是抢劫阿塔罗商队的那支匪徒?”

    “难说,”沙木沙克道,“不过看着不像,匪徒们打劫也是论片的,彼此间就像商量好了一样,你抢你的,我抢我的,很少逾越。”

    玄奘吃惊不小:“这里距离阿耆尼国的王城仅有几十里地,怎么还会有那么多的盗匪出没?难道官府不管吗?”

    沙木沙克轻哼一声,解释道:“法师有所不知,那阿耆尼国王性子一向粗疏,不敬神灵。国内纲纪不严,政务一片混乱。所以王城周围才这么不干不净的。”

    玄奘叹息不已。

    脚下渐见高高低低的山峦,到处都是滚落的岩石,道路变得崎岖起伏,坎坷难行。

    一座高山挡在了面前,欢信道:“这大概就是银山了吧?”

    “正是。”沙木沙克沉声回答。

    一行人牵马进山,沿着两个山头间的低谷走,山谷里林木葱茏,凉风习习,在这炎炎夏日里给人一种清凉舒适的感觉。

    马蹄踏着湿润的腐叶,发出“啪啪”的响声,在这种单调声音的伴随下,人们开始昏昏欲睡……

    突然,山上传出一声锣响,打破了这种单调的气氛,也赶跑了人们的睡意。接着便是一片刺耳的喊杀声,以及嘈嘈杂杂的叫骂着——

    “留下马!留下财宝!饶你们不死!”

    索戈迅速拔出腰刀,别的手力和商队护卫们也都赶紧拿出了武器。

    喊杀声中,只见一百多骑,从两边山上直冲下来。

    玄奘原本还想故技重施,破财免灾,然而这一波劫匪显然没有给他这个机会——马上的人背跨弯刀,手托弓箭,边骑马边放箭。未到跟前,箭已射出,几个手力和商人躲闪不及,被射倒在地。

    索戈迅速拉过一匹马,一把将马上的行李掀了下去,翻身上马,冲上前去。

    道诚、道信以及沙木沙克的护卫队也都各自上马,和劫匪们斗在一起。

    从未见过此等场面的道缘和道通,紧张得小脸煞白,紧紧跟在师父身边。

    这帮劫匪人数众多,出手迅捷,手力和商人们除少数几个反应快的外,大多数人一时半会儿还来不及上马,劫匪们放完箭后,便执刀在手,骑马狂奔着,来回砍杀。手力和商队护卫们招架不住,狼狈不堪,不一会儿工夫,已有十余人受伤。

    玄奘扶住一个重伤的手力,一面用力按住他的伤口,一面扭头喊着:“道缘道通!快过来帮忙!”

    两个小沙弥赶紧跑过来,手忙脚乱地按住那个手力正在流血的伤口,玄奘腾出手来,迅速撕下一块衣襟,为他包扎止血。

    他没有发觉,此刻,劫匪的头目瞪着一双凶神恶煞般的眼睛,已经死死盯住了他。

    作为丝路上的劫匪,他很明白,一支商队里有一个僧人,通常就是这支商队的精神支柱,为生者祈祷,为死者超度,为整支队伍提供信心和凝聚力。

    千万不能小看了这种精神上的作用,对于一支在恶劣环境中挣扎的队伍来说,精神上的支撑有时会超越肉体。

    一旦这个僧人死去,整支队伍的士气都将大受影响。

    所以那劫匪头目虽然不认识玄奘,却持刀朝他冲来!

    道缘无意中一抬头,正看到那劫匪红红的眼睛和手中闪着寒光的弯刀,这小沙弥几乎吓呆了,结结巴巴地喊道:“师……师父……”

    正在处理伤者的玄奘也觉察到了不对,却已经来不及躲闪,只觉眼前白光一闪,心中不禁一阵发冷——

    想不到,我竟然死在这里……

    就在这电光石火的一瞬间,忽听得一声“师父——”

    却是道信猛扑了过来,将玄奘推在一边。

    紧接着便是令人心悸的“咔嚓”声,那把弯刀正砍在道信肩上,肩骨断裂,鲜血一下子喷了出来,溅了玄奘一身。

    玄奘大吃一惊,一把抱住道信,那个劫匪头子再次举刀欲砍,却被道诚手中的长棍截住。

    这时,又有几个手力上了马,冲了过去,同劫匪们打在一起。

    手力们清晨才刚刚见到阿塔罗商队全军覆没时的惨状,如今又眼见同伴受伤,法师遇险,心中俱是悲愤交加。索戈更是红了眼,摧马在盗匪群中杀进杀出,不顾一切地抡刀砍杀,且使的都是不要命的招数,刀箭落到他身上,他竟全然不顾!

    劫匪们都被眼前这个神勇的大汉震惊了。

    而在玄奘这边,那个劫匪头子显然不是道诚的对手,转眼间身上已被长棍击中数处,虽未流血,却也吃痛,动作明显慢了下来。

    见首领受伤,别的匪徒忙赶上前来施救,道诚挥舞起手中长棍,左击右挡,将他们尽数挡了回去。

    玄奘紧紧抱住道信,不禁潸然泪下,这个弟子伤得太重了,肩骨被砍断,金疮药撒上去就会被流出来的血冲开,也不知能不能熬过这一劫。

    然而眼下毕竟不是悲伤的时候,他只能抓紧时间处理道信的伤,将其包扎好,小心地放在一辆盛果味的大车下,车下还有其他被他治疗过的伤者,已经有五六个之多了。

    伤者越来越多,玄奘从老马身上将装着自己衣物的包裹拿过来,从里面抽出一件白色的内衫,撕成一根根的布条,给伤者包扎。

    此时拥到这边来的劫匪越来越多,道诚也有些招架不住了,他虽武功高强,毕竟难以持久,经过一番恶斗,身上也开始挂彩了。

    劫匪们看到便宜,有十几个与道诚缠斗,另有四五个冲过他的阻挡,直奔玄奘而来。

    玄奘又抱了一个伤者过来,小沙弥道通在他的身边帮忙,见有人摧马扬刀朝师父冲来,一时来不及细想,从车上拎起一只果筐就倾倒了过去!

    四五个劫匪的马匹被地上的果品所跘,将主人摔下马,落马的劫匪很快便被随后赶来的商队护卫杀死。

    一个大个子劫匪运气似乎不错,摔下马打了个滚就爬了起来,发现自己摔得离玄奘最近,举刀就冲了过来!

    玄奘此时正半蹲在地上,处理一个骨折的商队护卫,他将落在地上的羽箭掰掉箭头和箭尾,用来固定骨骼。

    眼见此人来势凶猛,玄奘也不禁吓了一跳!好在经过这些日子的长途跋涉,他的身体还算灵活,看到那把朝他招呼过来的刀,赶紧抱着伤者躲了开去。那匪徒收势不及,一刀砍在后面的马车上!

    就听“哗啦”一声,马车坍蹋下去,里面的果味滚落一地。

    “哎呀!这么多果子,可别浪费了!”道缘一见吃的,顿时来了精神,竟然不知死活地跑过去拾。

    那劫匪拔出刀,对着他的脑袋瓜子一刀落下!

    道缘听到风声时已经无法躲避,关键时刻,这小沙弥竟然采用了驼鸟的自卫方法——双手抱头蹲在地上,紧紧闭上了眼睛。

    耳边忽听得一声怒喝,道缘吓得“哇哇”大叫,一颗心都跳到了嗓子眼里。

    过了好一会儿,才觉得有些奇怪——咦?怎么我的脑袋并不痛?

    他小心翼翼地睁开眼睛,正看到师父关切的目光,而那个凶恶的劫匪此刻却躺在地上,身上缠满了缰绳,被捆得像个粽子。

    原来,那劫匪从车辕上抽刀的时候,却没有注意到车下正躺着六七个被玄奘包扎好的伤者,其中一个伤得不是太重,一把抱住了他的腿,两人同时摔倒在地,滚在了一起!

    那劫匪气得“哇哇”直叫,拼命挣扎,身体撞在一块尖石上,一条胳膊竟被撞折!

    玄奘此时就在近前,顺手拽过一条缰绳,也不管三七二十一,胡乱地将他缠了几圈。总算是保住了伤者,也救下了道缘的一条小命。

    抓住了这个俘虏,又见徒弟无碍,玄奘暂时松了一口气,抬手擦了一把额上的冷汗。

    忽觉胸部一阵剧痛,他眼前一黑,退后一步一跤跌倒。低头看时,这才惊异地发现,锁骨下方不知何时插上了一枝羽箭!

    原来,由于道诚受伤,动作变慢,劫匪头子趁机逃脱,朝玄奘射出一枝冷箭后,就立即打马离开。

    众匪徒见首领脱身逃走,也不恋战,打了个呼哨,纵马远去。

    索戈已经杀红了眼,不顾自己这边人少势单,又多处受伤,拍马就要去追。

    “回来!都回来!先救人要紧!”沙木沙克急急地喊道,他的身边躺着一头死骆驼,以及十几个为保护他和商队财产而伤亡的人。

    另一边,玄奘咬牙撕开中箭处的衣服,一只手用布团按住伤口,另一只手握住箭杆,用力一拔,便将这枝箭拔了出来!

    大片的血沫从伤口涌出,玄奘用布团紧紧地堵住伤口,低头看了看手里的箭。

    这是他西行路上第二次中箭了,还好没有在第一烽中箭时的那种撕裂般的痛楚感觉。当然,这主要是箭的不同。

    西域马贼使用的箭完全不能同大唐的兵箭相比。

    大唐制箭讲究的是质量,追求的是远距离以及强大的穿透力和杀伤力。而西域人讲的却是数量,追求的是廉价以及机动性和密集性。

    大唐兵箭是用强弓或重弩发射出去的,箭头如刃,钢制,既长且薄,并且有倒钩,可以进行二次伤害,一支箭筒装箭六枝或十二枝,数量虽少但杀伤力惊人;

    而西域的箭却是由轻薄的马弓射出,基本上就是将细树枝削直了,把其中的一头削尖就可以当箭使用,很多箭枝甚至没有专门的金属箭头,自然也就不存在倒钩。一支箭筒可装箭一百多枝,至于杀伤力嘛,就是在身上扎个洞,只要不是近距离射中要害,就死不了人。

    不过西域人也有其它办法来弥补这种箭的先天不足。

    玄奘擦拭了一下身上的血,准备用布条包扎起来,却意外地发觉,半边身体已经麻痹,没了知觉!

    箭头上居然有毒!

    沙木沙克踉跄着去找人,却见玄奘坐在一辆塌车前,满头大汗,在往身上艰难地绑着布条,大片的血迹在布条上晕开,将胸前染红,不禁惊得大呼起来。

    这时索戈带着人马回来,一眼就看到躺在玄奘身边被捆得像个粽子的俘虏!文质彬彬的玄奘居然抓了个剽悍的俘虏,让人吃惊不浅。

    而玄奘这个时候,已经感觉浑身都不好了,锁骨处的麻痹感开始向上下蔓延,头脑仿佛要陷入混沌,他勉力提起最后一口气,才算驱除掉眼前的黑雾,没有就此昏厥过去。

    索戈赶紧过来帮助他包扎,只听玄奘迷迷糊糊地说道:“箭上有毒,我动不了……”

    “没关系的,法师,”索戈安抚道,“这种毒我用过,也中过,只会让您身上麻痹,并不致命。法师且安心休养,过一阵子就好了。”

    原来,西域地区长有一种有毒的树木,树叶的汁水有很强的致麻作用,当地的医生甚至用它来当麻醉药。当然,它更广泛的用处是被人们捣烂,把箭头浸在里面,制成毒箭打猎。

    这种叶子吃多了确实会死,少量汁水却不致命,仅仅是让猎物暂时失去战斗力而已。

    一场劫难过后,众人开始打扫战场,清点人数。

    商队死了七个人,几十人挂彩。

    手力死了三个,十几人受伤,至少有五人伤势严重。

    道信肩上中了一刀,肩骨断裂,经过及时的止血包扎,暂时没有生命之虞了;

    道诚身上多处受伤,有刀伤也有箭伤,看上去颇为严重;

    索戈满身是血,看起来很吓人,好在伤都在皮肉,伤口也浅,并不太重;

    劫匪则死了六个,被俘一个,其余的都已跑掉。

    另外,商队还被打烂了半车瓷器,死了两头骆驼和四匹马,其余货物并无损失。

    玄奘被毒箭射伤,胸部以下虽然麻木,好在两只手还勉强能动,也有知觉,因此依旧在徒弟们的帮助下勉力为伤者治疗。

    清点后的结果是沙木沙克能够接受的,他命人取出一匹白绢,撕开了交给玄奘,让他用来给伤者包扎。

    没有受伤的商人和护卫则就地掘土挖坑,准备埋葬死去的同伴。

    玄奘虚弱地说道:“先不要埋,抬过来,让我再搭一次脉。”

    他做事一向谨慎,特别是帕拉木昆之事后,更知道有些人看起来好像死了,实际上却是假死,还是可以抢救一下的。

    众人听从法师安排,将死者抬到他的面前,让他一个一个地切脉。

    凡被他确认死亡的,就抬走埋葬起来。

    一时间,气氛显得极其压抑。

    “玄奘发愿西行,死活凭天,这条命就算是送在路上,也没什么。可是老天为何却要他们为我而死?”

    在死者的新坟前,诵完七七四十九遍《往生咒》,玄奘的眼泪一下子流了下来,他从未想过有一天要欠别人的命。

    天上渐渐下起了雨,看来是老天爷被他说得惭愧了。

    玄奘吃了一惊,赶紧叫人取出高昌王送的裘毡等物,将受伤的人紧紧裹住。

    取经队伍只有两辆装果味的马车,其中一辆已经被毁,无法再用;另一辆载着帕拉木昆的倒还完好无损,只是里面空间狭小,只能再塞两个人进去。

    商队倒是有十几辆车,大部分装载着瓷器等易碎品,沙木沙克命人腾空一辆放置伤者。

    两辆大车根本安置不了全部的伤者,其它车辆里装载的都是贵重货物,沙木沙克实在舍不得再腾空,只能将伤重的和不能动弹的塞进车里,其余的伏在马或骆驼的背上,由同伴照护。

    玄奘被人扶进车中,先试了试帕拉木昆的脉搏,这大个子此刻脉息微弱,还在昏睡。不过,方才发生的事情却也没有使他的伤势进一步恶化。

    略松了一口气后,他命人将两个受伤最重的手力抬进车中,自己则下了车,靠在赤离的身上歇息。

    道缘得意地揪着那个被捆成棕子的匪徒走了过来,命他跪在地上。

    索戈握着刀,站在这个俘虏面前,咬牙道:“法师,这小子带着也无用,不如宰了他!”

    “不可!”玄奘赶紧制止。

    他看了看眼前这个脸色苍白,一身血迹的俘虏,温言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俘虏一摆脑袋,一副要杀就杀,要砍就砍的神情。

    索戈火了,走上前去,提起他的衣领,用手中刀片将他的脸蛋儿拍得“啪啪”直响:“小子挺犟啊,法师问你话也敢不应,信不信我拆了你的骨头当柴烧?!”

    满身是血,眼睛通红的索戈自有一股威严之气,那个俘虏眼中登时露出胆怯的光,但他还是没说话。

    “算了索戈,”玄奘疲惫地说道,“他答不答我的话都没关系,咱们带上他走一段吧。”

    索戈说了声“是”,恨恨地将刀收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