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格物致知意孤行糊涂难得道原委
符儿离了晴鸾阁回静云轩时也只带了体己的三件宝物。褪去作长宫女时量身裁制的华服衣冠,一身素雅地朝熟悉的轩门走去。
“符娃子!”耳畔响起一声呼喊,伴随着一记拉扯,符儿下意识地往右脑勺后寻觅,却不见一人踪影。
“符娃子!”左髻又被狠狠地拉扯了一把,符儿逆行而右视,猛然发现藏身于后的辛氏与躲在院门边咯咯傻笑的耿氏。
“好哇!原来是你两个人精!”符儿顶着微微散乱的发髻打趣着。“怎么?那么好看的凌云髻不梳了,倒是改成小丫头的双平髻,看着还是一副长不大的样子!”辛宫娃故意调笑着。
耿宫娃附和道:“辛姐姐说的是,符娃子晨日里那样凌云朝天地出门去,晚的就‘梳’了个光光头回来,怪不得看起来矮了许多。”
符儿撇着嘴道:“看来你们两个什么都知道了,却忍心来看我笑话,显得太不仗义!”
辛宫娃没好气地道:“我俩若算是那不仗义的,你且去瞅瞅轩里那些总是不闻不问且自说自话的娃子们,亏你还有得抱怨!快说道来,到底做错何事?又或是说错了什么?”
符儿心头一暖,脸上却异常淡然道:“事实如此,并无所错。只不过言之所当言罢了。”辛宫娃笑道:“符娃子恁是聪颖,怎会因一时冲动便出了那偏激之语?”
符儿嗔道:“行劝诫告禀之事,言思虑真切之语,怎就成了乖张之行,偏激之语?”
辛宫娃又好气又好笑地劝慰道:“符娃子难道还不知这皇宫中最是忌讳言之‘真’,行之‘切’。一两‘真心’抵不过半两银子!要紧的便是学会中庸之道,不偏不倚最好;明哲而保身,顺水推舟最妙!”
符儿不悦,争辩道:“什么忌讳?什么要紧?全是些不作为的幌子!平日里浑浑噩噩,关键时插科打诨,自命是那‘聪明的糊涂人’,我看那不是聪明,是真糊涂!”
辛宫娃冷笑道:“如你这般一棍子打死一片,谁稀罕给你好果子吃!?符娃子,知者又如何?知而慎言才是立足之本、为官之道。”
符儿本就对那‘为官之道’久有不屑,遂扬起下巴、挺起胸脯道:“为学十余载,遂有明辨是非之智,知何其为真,何其为假,何其为对,何其为错。既能明辨而又不言于事,俯仰默默,无异众人,可乎?不可!贤乎?枉贤!夫正直者不可屈曲,为人文臣者不可屈文节!”说于此,一旁静听之耿宫娃连连点头以表赞同,而此时,辛宫娃却紧皱双眉,摇头叹曰:“一意孤行,势必运途多舛,符娃子好自为之。”
当晚,符儿与耿氏同床而眠,辗转反侧却难以入睡,胸中萦绕太多事,怎奈神山姊妹皆离散,独自叹息到天明。
翌日晨起,花蕊夫人差人前来传谕:“符宫娃,烦请金华殿走一遭!”符儿应着声,知是花蕊邀约,遂连发髻尚未修饰便匆匆前去。
从南宫之掖庭至北宫之金华,需得九弯十八拐,来唤的小宫娥领着符儿拐来拐去终究沿着临池的小路北行。
一路上,小宫娥在前头走着,一会子扑一扑大飞蛾,一会子摞一摞柳树条,一会子在石蹬矶上摇摇晃晃,一会子手舞足蹈嘤嘤咉咉。
行至降真亭,小宫娥忽地收敛了态势,诚惶诚恐地拉着符儿赶紧蹲下,隐在池水边一丛低矮灌木后头,一边窥视着池对岸,一边似模似样地告诫着:“瞧,圣上正去漪兰宫的路上,你我还是避一避风头再走。”
符儿笑了笑,不禁对眼前这个人小鬼大的小宫娥有了兴致,问道:“妹妹怎么称呼?”
小宫娥大方道:“此前看小符姐姐一幅闷闷不乐的样子,害得我这一路上都不敢轻易招呼。我没有名字,大家都叫我‘刘小娥’,虚岁十一,前几天才配与花蕊夫人。”
符儿紧着问:“这么小年纪怎的也被选进宫里来了?”
刘小娥坦然道:“我本是个孤女来着,好心的莲心姑姑收养了我,把我带进宫。”正说着,又努着嘴道:“喏,便是圣上仪仗后头跟着的那位!”
符儿不敢相信,遂一字一顿道:“刘莲心?”
“嗯啊,莲心姑姑带我进宫已有五年,算起来我应是这宫里的老人了,小符姐姐刚进宫,有什么不明白的尽可以向我打听。”
符儿恍然大悟道:“我正狐疑你个小宫娥怎就知道皇上的仪仗是往漪兰宫去呢。”刘小娥得意道:“这有什么难的?小符姐姐定是没听过‘夹城门与内门通,朝罢巡游到苑中。每日日高祗候处,满堤红艳立春风。’”
符儿摇头道:“确未听过,敢问何人所作?”刘小娥笑道:“正是我金华殿的花蕊夫人!自本月初一皇上敕封,每日下朝必是首临夫人宫中,之后才是漪兰宫或是其余诸宫,已持续有三日了。你瞧瞧,环池各宫各殿的都刻意到池边散步,华服艳艳,美着哩!只不过……”小宫娥忽地语气低沉下来道:“只不过前几日大家都效花蕊夫人梳倭堕髻,今日却又改回了漪兰宫那位的朝天髻,由此看来,圣上看似要冷淡金华殿数日了。”
符儿仔细听着,私下揣摩恐是因令箴一事连累了花蕊,不由得叹息一阵。等待大队仪仗通过,刘小娥复又领着符儿继续北行。
途经天启宫处,符儿乍觉视野开阔,与前日祭祀李太后时大相径庭。见符儿神情凝滞,若有所思,嘴里还轻轻念着:“水面清圆,锦城妆点。”
小宫娥凑近前去开解道:“姐姐可知这天启宫以北,乃至凌波殿、太虚阁将被改造重修以淹没基脚,负责重修的彭尚宫已令人将低矮之物一一挪去,故今骤然显得宽敞了许多。”
符儿转过头瞅着眼前这个能说会道的小宫娥,询问道:“小娥妹妹对这宣华苑重修之举以为如何?”
刘小娥咯咯笑道:“余的我不懂,房子好看、路好走便可。”走了几步又将脖子歪向一旁,眼珠子轱辘道:“宣华苑重修,圣上有绩,花蕊夫人有德,彭尚宫有劳,小娥自然有喜。可若是令漪兰宫的昭容娘娘失德,莲心姑姑失势,小娥自然也失倚。由此看来,还是不修为好!”
符儿不解道:“这又与莲心姑姑何干?”刘小娥毫不避讳道:“告诉小符姐姐也无妨,我这莲心姑姑本是前吴国人士,跟随昭容娘娘远嫁至蜀宫里来的。花蕊夫人进宫前,圣上一直最最疼爱昭容娘娘,对莲心姑姑也十分爱护。谁知花蕊夫人一进门便赐了金华仙宫,圣上对彭尚宫也是委以重任,令其重修宣华。可昭容娘娘以为勤俭为佳,多次劝阻圣上,圣上竟仍旧采纳了花蕊夫人与彭尚宫的做法,昭容娘娘与莲心姑姑自是不悦。”
符儿不禁被刘小娥身处夹缝中,心地却如此透彻明亮所动容,胸中隐隐有视为知己之意,遂又试探道:“那小娥妹妹的心是向着莲心姑姑多一点还是花蕊夫人呢?”
刘小娥干脆地道:“自然是向着花蕊夫人!”这倒令符儿吃了一惊,笑道:“恐是怕我一会儿在你新主子跟前说你的不是?”
刘小娥一本正经道:“才不是呢!小娥感恩莲心姑姑,却更加被花蕊夫人的性情与才情所折服。还记得那日我刚到金华殿服侍,夫人便赠我小词,曰:‘小小宫娥到内园,未梳云鬓脸如莲。自从配与夫人后,不使寻花乱入船。’夫人不咏锦衣玉食,却体察我等小思小感,怎不令人亲近?”
说话间,小娥已领着符儿步入那令人“亲近”的金华殿里来。前殿三四套,累搭五六台,远望似仙宫,近临披五彩。抬头浸晨辉,只见殿角飞檐光灿灿;低头数金砖,但见桌脚低栏亮闪闪。
符儿不忍下脚,小娥捂着嘴笑道:“小符姐姐不怕,这地上的金砖本就是用来踩的,你看,立上去还有影子呢!”说着就把符儿往里拽。
走了好几步,符儿终究寻觅到一处不那么炫目的物件,却是那廊柱上乌木镌刻的诗语:“云披分景象,黛锁并楼台。”
符儿赞道:“这句子题得甚好!”
小娥夸奖道:“符姐姐好眼力,这句小诗正出于前朝徐太后题天彭丹景山之金华宫,整诗云:‘再到金华顶,玄都访道回。云披分景象,黛锁并楼台。雨涤前山净,风吹去路开。翠屏夹流水,何必羡蓬莱。’据说这丹景山上的金华殿才真真是仙女住的地方呢,上有牡丹亭、望乡台,引得古往今来多少名仕前去游览,争相赋诗。”
看着刘小娥将这金华殿的起源来历说得头头是道,符儿忍不住问:“这些个都是谁告诉你的?”小娥得意道:“当然是莲心姑姑!姑姑学识渊博,当年在吴国时已是鼎鼎大名的才女,及至入蜀,已将蜀宫上下箴铭处多番考证,故圣上欲重修后苑,姑姑第一个说不行。”
“那这句‘好把身心清静处,角冠霞帔事希夷。’又有何来历?”符儿指着廊柱后厅门边的一句问道。小娥似乎不用想,出口便道:“这是小徐太妃题咏金华宫诗语。太妃青城人士,亦封花蕊夫人,赐赏金华殿,说起来与里屋的花蕊夫人还是亲戚!你说这奇或不奇?”
符儿并不称奇,内中八卦因自有参与,只是不便与小娥说道。不过经小娥细述刘莲心种种,心中不由得五味杂陈,不知此后是应相敬还是相离。
入得殿内,只等花蕊夫人召见,符儿见刘小娥与殿内大大小小的宫女太监皆打得十分火热,不禁佩服起这位“宫里的老人”,趁着空当向小娥问解道:“敢问妹妹如何才能像你一般在这宫里说得畅快,行得自在?”
刘小娥“噗嗤”一声笑道:“装糊涂呗!正如我本晓得符儿姐姐对着莲心姑姑不痛快,却装作毫不知情地在你面前说了姑姑这许多好话,姐姐非但不恼,还来问我如何才能不恼,姐姐这是糊涂,还是糊涂得不够呢?”
木鱼子曰:
山是山,水是水,
人之初来分泾渭。
山至刚,则易摧,
水至清来鱼鸟飞。
山非山,水非水,
玩世不恭心意随。
山越水,水满杯,
游戏人生醉一回。
山是水,水是山,
脾气和来秉性缓,
大化小,小化了,
笑口常开和事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