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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起青萍(皎皎)
卷一风起青萍
晚上十点,钟之璐刚刚酝酿出一点睡意,就被手机里飘来的精致和弦铃声吵醒。跟叶仲锷离婚后的这一个月,她几乎夜夜失眠,每天不得不借助安眠药才能勉强入睡,在现在这个时候被电话吵醒,可以预料,这个晚上她再也不可能睡好。
壁灯还亮着,她从小怕黑,总觉得暗处有影子对她虎视眈眈,所以养成了睡觉很少关灯的习惯,离婚前可以抱着叶仲锷入睡,身边有男人的阳刚之气,关了灯也就无所畏惧;不过离婚之后,那种怪异的感觉又回来了,影子潜回来,藏在她身后,每次她回头看,就没了。不开灯肯定睡不着,开了灯未必睡不着,她宁愿选择后者。
挣扎着从枕头边摸出手机,屏幕上一串陌生的号码,看区号却是本市的。这个时候,谁会给她打电话?叹口气,无奈地摁下接听键。
之前她已经设想过这个电话是谁打来的。如果是父母,就说,我很好啊,吃得好睡得着,不过是离婚嘛,现代人哪个不离婚的?放心放心,又不是离了叶仲锷我就活不了了,你们女儿是什么人还不知道吗,哈哈哈;如果是邓牧华的电话,那就说,师姐您老人家饶了我吧,这个时候你打什么电话,害得我又要失眠啊;如果是叶仲锷……
不过十点多,按照以往的惯例,他现在肯定是在某家金碧辉煌的大酒店里,穿着笔直的西装,不是跟商场政界的名人谈笑风生就是在名媛淑女前展露其魅力风度,轻而易举地就能博得大群粉丝。算了,他怎么舍得打电话来。离婚协议书都签了,最后的希望都不留给她,还有什么可指望的?钟之璐啊,你死了这条心吧。
怎么也没想到电话那头传来的是女孩子突兀的哭声,仔细听,还和着一声一声的“之璐姐,之璐姐……我妈妈……”
之璐傻了眼,连连问:“请问是哪位?”说到这里想起来了,忙问,“小里?是你吗?怎么了,家里出事了?你妈妈出事了?”
“哇,”杨里哭声惨烈,“之璐姐,你来一趟吧,我妈妈……给人杀了……”
这个忽如其来的电话造成的直接后果就是——之璐睡意全消。她以常人难以想象的速度从床上爬起来,换上衣服,系上围巾,抓起挎包冲出了门,穿过小区偌大的花园。
当她坐上出租车的时候,全过程只花了七分钟,那么敏捷迅速,仿佛全盛时期的钟大记者再次复活。
上了出租车,她告诉司机“西城区嘉禾路”,说完又拿出手机打电话报警,急促地说:“嘉禾路三号后的小巷子里五号小居民楼二层,出了一桩杀人案,麻烦你们派人去看看,对,就是这个电话,找不到地址请打这个号码。”
出租车司机震惊地转头,看着这个一脸焦灼的年轻女子。这个小区算得上本市最贵的小区,寸土寸金的说法绝不为过。住户非富即贵,衣着亦不俗。他瞥到后座上的年轻女子却有些不同,漂亮是相当漂亮,可是明显是匆忙出门,完全不在乎外形了。她紧紧捏着手机,恨不得可以飞到杀人现场,且还在不停地催促他。司机见多识广,知道她有急事在身,猛地一脚加大油门,车子向前飞速驶出。
之璐从车窗里往外看,今天是正月十六吧。十五的月亮十六圆,的确说得不错。月亮悬在夜空,光芒犹如古代银币的辉光,冰凉刺骨。可那光芒还是不及这个城市的灯光扎眼,它们颜色各异,诡秘地闪动着,仿佛一只只苍老疲劳的眼睛,将这个城市最隐秘最阴暗的事情都放在眼底。黑暗的交易,背地里的阴谋,不可告人的罪行,除此,还有谋杀,残忍且鲜血淋漓的谋杀。
西城区是江州市里最偏僻贫穷的地区,接近郊外,而所谓的嘉禾路这一带更是宛如贫民区,低矮的房屋成片,屋舍摇摇晃晃,住户多半都是从外地来此的民工,条件可想而知,三教九流的人都在此地出没,时不时地还有关于流窜犯的新闻传出来。
之璐在嘉禾路下了出租车,在路边最显眼的电话亭边看到了杨里。
她咬着手指,泪水仿佛黄河决堤一样从脸上滚下来,被路灯照得亮晶晶的。她还背着书包,看来是刚下自习回来就看到屋子里的惨剧。正在上高三的女孩子,那么孤零零的身影,之璐觉得心口猛然一抽。
深吸一口气,之璐走过去,拍拍她。
杨里抬起头,在泪光中看清来人,眼泪大滴大滴地涌出来,一把抱住她的腰,开始号啕大哭,絮絮地说:“之璐姐,太可怕了……太可怕了……我妈妈,好可怜啊……我不敢回去……我不敢看她……”
杨里不是一般的女孩子,钟之璐比世界上任何一个人清楚这件事情。她受过的委屈体验过的心酸车载斗量,可她从未看到她流过一滴眼泪。三年前的杨里还在读初三,十五岁的女孩子,为了父亲的冤死,一个人从偏僻的小县城来到省城,孤身上访,在大街上一跪就是一天,最后不吃不喝昏倒在路上,那个时候她都没有哭。可现在,却哭得那么凄惨,声嘶力竭,声音都哑了。
两人沿着小巷子缓缓走回去,杨里停住了哭泣,叙述了事情的经过,跟之璐预料的不差分毫。她向来是个聪明的孩子,知道总要面对现实。下晚自习归来的杨里以为今天跟以往没什么不同,一回家就会看到母亲温暖的笑脸,听到她关切的声音,小桌子上永远有为她准备好的夜宵。可今天不一样,推开门的时候,她才知道,一切都改变了。
杨里很瘦,也不高,之璐握着她的手,干且瘦,仿佛摸着一把骨头。之璐觉得手心都是汗水,但还强迫自己用貌似平稳的声音告诉她冷静,同时也告诉自己要冷静。
不是第一次来这里了,采访来过两次,来探望杨里和她母亲许惠淑也有两三次。杨里考上省重点中学的高中之后,许惠淑也跟女儿来了省城,在这里租了这间小房子,地方偏僻,但是租金便宜。
杨里的家是很老的筒子楼,大概是三十年前建的,墙壁斑驳,门窗剥落,本来就非常窄小昏暗的走道里,堆满了煤块和破烂家具,使走道显得非常拥挤,偶尔还有死老鼠的恶臭从角落里传出来。这一带都是这种楼房,但是潜藏着某种活力,住了接近三千人。一时间之璐有些恍惚,她记起叶仲锷说过,下半年这一带就要拆迁了,将会建起精致的花园小区。这些人又何去何从?
门虚掩着,应该是杨里刚刚太紧张忘记了锁门。杨里站在门口,哆哆嗦嗦的不肯进去。之璐深吸一口气,伸手推了推门,房间没有光,阴阴沉沉,比这个城市更加阴暗。之璐谨慎地跨前一步,站到了门栏之内。
血腥味首先钻进鼻孔。之璐摸到了墙壁上的绳子,往下一拉,待眼睛适应光线之后,惊得倒退数步。之璐以前在省里最有名的报社做新闻记者,公安新闻,时政新闻都跑过,绝对算得上见多识广,可依然被眼前的一幕惊呆了。
许惠淑躺在地上。准确地说,是她零散的身体躺在了地上,地上满是她的鲜血。她给人分成五部分,四肢和躯干,像一个机器被拆零了,散在屋子各处。
之璐踉踉跄跄地退出去,扶着墙开始干呕,呕出来的全是酸水。她开始庆幸,幸好这一天她都没吃什么东西。晕头转向之时眼角余光瞥到杨里呆呆看着屋内,脑子清醒了几分,一把拉住她下了楼,吹着冷风等警察来。
公安局办事效率出奇的高,她们在楼下等了十余分钟就听到警笛声呼啸而至,片刻后,两名高大的警官也来到了楼下。之璐恢复了冷静,自我介绍了一番就带着两名公安上了楼。
杨里要去,之璐坚决不肯,她实在不忍心让她再次看到母亲被杀的画面。
那两名警察亦很少看到这样残忍的谋杀现场,当即也愣在了那里。
老一点的那位连连摇头,“太可怕了。”说完就打电话召集人手。
警车的响动早已惊动了左邻右舍的住户,纷纷探出头来问情况。看到死者是许惠淑,人人骇然,有大胆的人看了一眼屋内,脸色全变,退缩到墙角呕吐。
这种时候,伤心都变成次要了。
那名年轻警官叫鲁建中,他是所有人中最冷静的一个,小心地在不到十五个平方的屋子里巡视了一圈,仔细地观察现场很久依然面不改色。退出来才问之璐:“你和这家人什么关系?”
之璐故意不看屋内,她觉得说话能缓解自己的紧张情绪,就滔滔不绝地说下去:“我是这家人的朋友,认识她们母女很久,相交颇深,所以出了事情,小里,哦,杨里第一个找到我。”
“死者有仇家吗?”
之璐苦笑,“就我所知,没有。鲁警官,你看看这个地方,家徒四壁,一无所有,谁会跟这样的人结仇?没有任何好处。”
看出她掩藏之后的紧张和恐惧,鲁建中缓缓点头,短暂思索之后,说:“现在很晚了,你先回去休息,明天我们再去找你调查具体的情况,至于那个孩子……”他声音沉稳,有着安抚人心的力量。
“我带她去我家,”之璐飞快地接上话,说着从挎包里拿出一张纸写了电话和住址,递给他,“鲁警官,这是我的电话和住址,还有单位的地址,我是东南文艺杂志社的编辑,你什么时候都可以找我。”
鲁建中表情凝重,“会的。”
都不知道怎么把杨里带回家的。回去的出租车上她一直在发抖,握着之璐不肯放手,仿佛抓住唯一的一根救命稻草一样。再坚强勇敢的孩子也不可能接受这样的事实,挚爱的母亲惨死,而且是以这样离奇的方式惨死,铁打的人都会扛不住,何况是一个未满十八岁的女孩子?
开了门,摁亮了灯,整个房间的情况一目了然。客厅宽敞,铺着深色的地毯,踩上去都没有声音。暖气很足,宛如四月初的晴好天气。之璐领着杨里进屋,倒了杯热水送到她手上。杨里陷在沙发里,目光还是呆滞的,僵硬着,仿佛眼睛都不会眨了。
之璐觉得酸楚,眼睛涨得难受,拨一拨她贴在额前的碎发,“小里,那个家你不能回去了。以后你住在我这里。你的衣服也不要回去拿了,明天我们再去买。”
杨里不吱声,仿佛一截木头。之璐叹了口气,起身收拾了一间客房出来。这套房子是跃层楼房,两百多个平方,房间也多,随便哪个房间都能住人;装修得精致到位,符合叶仲锷一贯的品味。当然凭着之璐的工资,好几辈子都不可能买得起这样的房子,这里的每一样东西,都是叶仲锷的。
铺好了床出来,看到杨里依然坐在客厅里,头埋在了膝盖上。不知道是不是客厅太大的原因,之璐觉得她仿佛成了一个小动物,受到了巨大的伤害,只能缩成了一团,独自瑟瑟发抖,不知下一步该如何走。
之璐拍拍她的头,“小里,去睡觉吧。”
杨里抬头,眼珠的光一缕一缕地亮起来,她垂首,静静地说:“之璐姐,我会不会给你添麻烦?”
她那样子真让之璐心疼。之璐目光柔和,“没有,不麻烦。这么大的房子也是我一个人住,冷清得很。这段时间,你正好可以陪我。”
杨里“嗯”了一声。是啊,她也没有去处了。
安顿好了杨里,之璐躺在床上看着天花板的花纹发呆,很久之后又坐起来,去客房看杨里。门是虚掩着的,从窄窄一条门缝看进去,杨里蜷缩在床上,背对着门,肩膀却一下一下地抽动。之璐的眼睛陡然一酸,她停了停,没有进去,径直回到卧室,找出药瓶,往嘴里倒了几片安眠药,是平时剂量的两倍,就着水喝了下去。其实她也清楚,哪怕吃再多安眠药也没有用,这个晚上,她无论如何不可能睡得着了。
天色微亮,之璐起来了,坐在梳妆台前对着镜子看了看,眼睛大的人往往眼袋也很明显,一个晚上不睡觉早上起来双眼跟熊猫差不多,以前叶仲锷就最反对她熬夜,一过十二点就强迫她上床睡觉,不过他出差在外或有事晚归时,她照样熬夜写稿或者出去采访,他对此也莫可奈何。那时候只觉得他管得太多,可现在才知道,没有人管着不是什么好事,她垂眼苦笑了一声,拿起电话打给邓牧华请了一天假。
邓牧华爽快地一口答应下来,又觉得这样答应太便宜了钟之璐,顿一顿后存心让语气里带着点语重心长:“又醉了?知道刘伶是怎么死的吗?之璐,你看你这两个月都请了多少天假了,你刚到杂志社还没有三个月,老这么请假别人会有意见的。”
之璐无奈地摁着额头,“这次情况特殊,电话里说不清楚,回来跟你当面说。”
“好吧好吧。”邓牧华说。
邓牧华是之璐大学时的师姐,做毕业论文的时候认识的。那时邓牧华是之璐指导老师的研究生,老师很忙,往往无暇顾及他们,遇到有些小问题之璐便请教邓牧华,一来二去的也就熟了。之璐读研究生的时候她毕业了,然后就是接近五年的失去联系,直到两三个月重新找工作时找到了东南文艺杂志社,赫然发现该杂志的主编就是以前的师姐。
那时候之璐不想再找工作折磨自己,记者看来是没法再干了,别的工作也差不多。于是就在东南文艺驻扎了下来。这种纯文学性质的杂志社编辑并没有太多的事情可干,每天的工作无非是审稿约稿,工资没有当记者时那么高,但也还可以,她一个人生活绰绰有余,而且清闲。
只是现在,恐怕是清闲不起来了。
来到客厅,透过落地窗帘,见到杨里已经醒了,她坐在阳台外的小凳子上,伏案认真地写着什么,玻璃桌上放着她老旧的书包和一叠卷子。
拉开玻璃门,寒气扑面而来。之璐忍不住紧了紧外套。杨里有事做也好,可以少想昨天晚上的那一幕。
之璐伸手拍拍她的肩头,“小里,阳台冷,进屋去吧,书房在楼上,以后你就在那里学习。”
杨里神情很平静,就像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过一样。她放下笔,说:“之璐姐,我妈妈一直都希望我考好大学,她说我爸爸也会高兴的。”
之璐知道杨里成绩拔尖,可看到作业本才知道她字也写得很好。
“父母都望子成龙啊,”之璐开口,“你们班主任老师的电话是多少?我给他打个电话,你今天就别去上课了,我们去一趟公安局。”
杨里“嗯”了一声:“之璐姐,我想申请住校,那样方便点,还可以多上一节早自习和晚自习。”
“不行,”之璐当即反对,“就在我这里,你一个人在学校,不知道会乱七八糟地想些什么。我不放心。行了,别跟我争,我知道你是怕给我添麻烦,但是你想想,还有三个月你就高考了,还能给我添多少麻烦?”说着拿出一串钥匙给她,“拿着。以后放学就回这里,这里跟你学校也不远,两条街外就有公车。”
杨里沉默了半晌,还是接过了钥匙,低声说:“之璐姐,我考上大学了就会搬出去的。”
之璐表情陡然严肃,“小里,我从来没把你当成孩子。你聪明勇敢,比我认识的绝大多数成年人都强。但你毕竟是高三学生,学习始终是第一位,好好学习才能对得起你的父母。你妈妈的事情我也难过,我会一管到底。我知道,你的学习肯定要受到影响,但是请你一定把这件事对你的影响降到最低。你成绩优异,只要发挥正常,肯定能考上名牌大学。”
“嗯。”
然后两个人就沉默下来,不约而同地看向阳台。这里是六楼,从上往下可以看到铺着白石块的路面和道路两旁高大的树木,它们有着交错的、满身痂壳起皮的树干,仿佛苍老的皮肤。站在这个阳台上,可以从路的这一头,看到路的拐弯的另一头,道路弯弯曲曲,好像没有尽头。
出门前之璐给杨里的老师打了电话,那个年轻的女老师大概一辈子都没想到世界上会有这样残忍的谋杀案,连着尖叫了好几声,像是被吓坏了,最后才想起关心自己的学生,哆哆嗦嗦地准了假。
顺手打开冰箱,里面空无一物,水果都没有,更别提鸡蛋牛奶饼干。从叶仲锷不回家开始,之璐就没有再准备早饭的习惯了,一日三餐都是在公司楼下随便吃点什么;周末的时候就在家里蒙着被子睡大觉,肚子饿了就叫外卖,不饿的话就什么也不吃,坐在电视电脑前发呆。她没有吃零食的习惯,只好抱着酒杯一杯一杯地喝,喝醉了倒在沙发上睡觉,睡醒了起来接着喝。酒橱里有很多名贵的好酒,外面未必买得到,都是别人送给叶仲锷或自己的公公叶青茂的,离婚的时候除了衣服,叶仲锷什么都没带走,酒自然也留下了,现在已经被之璐喝了三分之一。
把自己收拾一下,估摸着大概能上街见人了,又找了自己的衣服给杨里换上。杨里个子娇小,略长的上衣穿在她身上成了大衣,越发显出娇小来。在电梯里杨里低声问她:“之璐姐,你昨天说,你一个人住?”之璐垂下眼睛片刻,然后笑笑,“是啊,我离婚了。”
杨里一怔,表情剧烈地变了变,很久才吐出两个字:“离婚?”
那复杂的表情让之璐看得一怔,想要说什么话的时候听到“叮”的一声,电梯到了一楼停下。之璐没有迟疑,牵着她的手大步走了出去。
周一的早上,正是上班的时候,路上人来人往车来车往。她们在公安局附近的小店吃早饭。很香的稀饭油条,两个人心事重重,吃得都不多,但拼命地往胃里塞食物,也不知道吃的是什么,只知道必须吃下去才能面对今天明天乃至将来的事情,不论未来多么恐怖,她们总是要面对的。
吃完早饭,两人去了西城区公安局。刚刚到上班时间,公安局还是一派百废待兴的模样。
鲁建中在大门迎接了她们,领着二人上楼到取证室坐下。
片刻后又进来其他两名警官,一人记录,一人旁听,鲁建中为他们互相做了介绍,然后说:“这个案子性质严重,我们正在申请立案调查,请放心,我们会竭尽全力抓到凶手。一会我们去案发现场看看。”
杨里点了点头。
之璐颔首说:“鲁警官,你们问吧。”
情况其实很明白,除了不知道凶手是谁和为什么下手,其他一目了然。许惠淑是那种地地道道的农民,甚至连字都不认识几个,怎么想也不会结识什么仇家。杀人也是需要力气的,如果不是背后深层次的原因,没有人会用这种方式谋杀一个完全无害的中年妇女。
鲁建中看向杨里,神情罕见的有些犹豫,最后还是说:“我们昨天在现场取证发现,初步判断,没有任何可疑的指纹,看来凶手事先已有准备;门锁也没有撬开的痕迹,可能你母亲认识凶手。”
“我不知道啊,我们不认识什么人啊,妈妈人很好,只要有人敲门她就会让人进屋喝口热水,”杨里完全茫然,红着眼眶开口,“我们早上都是一起出门,晚上回来时她总是在家里等我,妈妈那么善良,跟人说话连句重话都没有,只知道埋头苦干。我从来不知道她妈妈会有仇人,做梦都想不到会这样,怎么会这样啊……”
一席话听得人人变色。问完话后杨里被警察领出了房间,鲁建中把目光转向之璐,说:“很可怜的女孩子,辛苦你了。”
之璐发现自己最近只有苦笑的力气,于是就真的苦笑了一下,“是啊,很可怜。爸爸死了,妈妈也死了。都不知道她怎么熬过来的。”
“你是怎么认识她们的?”鲁建中问。
那是三年前的事情了。那个时候的钟之璐刚刚毕业,也刚刚结婚,揣着名牌大学新闻学硕士学位,顺顺利利地进入了南方新闻报做记者。她浑身上下充满了干劲,面孔上无时无刻都挂着“替天行道”的神情,人生信条就是美国报业大王普利策说过的一句名言——倘若一个国家是一条航行在大海上的船只,新闻记者就是站在船头的瞭望者,他要在一望无际的海面上观察一切,审视海上的不测风云,并及时发出警报。
她爱极了这句话,无时无刻不以“社会的良知”自居,恨不得一口气把社会的丑恶面全部曝光。叶仲锷对她这种自以为是的正义感只能摇头,说社会险恶,你那套在社会上未必管用;她当时有点不满,说,可你不是说过,就爱我这种认真劲吗?他笑着说,是啊,我爱。之后就不再提起此事。
就在她开始工作后不久,一次下班后,她看到杨里跪在路边,稚嫩的面孔上没有绝望,只有坚强果断和破釜沉舟,她告诉每个路人要为父亲伸冤,语气没有任何犹疑和彷徨。她或许年轻,或许手无缚鸡之力,她重复地说,我是我爸爸的女儿,我不能让爸爸冤死。从她的身上,之璐看到了某种叫信念的品质,高贵,从容不迫,熠熠生辉。
在杨里的叙述下,之璐大抵明白了事情的经过。杨里的父亲杨勇是省内一个小县城绥泉县化工厂的普通工人,因为厂里引进的设备不合格引发了大型事故,导致五六名工人,杨勇也是其中之一。出了这么大的事故,工厂的领导却拒不负责,不但没有任何的抚恤金,反而还诬蔑她的父亲和其他几位工人违反了操作规程,试图把这件事情压下去,县里的领导完全被工厂收买,上下沆瀣一气,上天无路,下地无人。许惠淑连小学都没念完,一辈子没出过远门,加上那时候生了病,十五岁的杨里一个人孤身来到省城上访,其中的过程不必细说,总之钟之璐看到跪在路边的杨里时,她来江州市已有了三天。
钟之璐天生爱管闲事并且从心底深深觉得记者应该是“人民的喉舌”,为民请命属于她的分内事。她热血沸腾,问清楚了情况,第二天就跟着杨里回绥泉县明察暗访了一番,深觉绥泉县那套班子腐烂到家,回去洋洋洒洒写了数千字的新闻稿把整件事情披露出来。晚上叶仲锷回来,翻看着她的新闻稿,有点惊异,最后点头说,文字激昂,针砭时弊,有理有节,写得相当不错。之璐就笑着说,我本科可是中文系毕业的。
这是她第一篇大获成功的新闻报道。报纸上一登出来就得到了社会的广泛关注,掀开了一桩反腐案,相关人士相继被查处,那些工人也得到了相应的抚恤金。没过多久,杨里以非常优异的成绩考入了省里的重点中学,之璐从心底敬佩这个小小的女孩子,经常去看望她们母女,许惠淑在名门大厦打扫卫生的工作也是她介绍的。
“那就不可能是为钱杀人了。”
“她们哪里有什么钱啊,”之璐说,“抚恤金倒是有一些,不过这笔钱用来还债后只剩下了几千,是给杨里上大学准备的。”
“许惠淑的工作情况怎么样?”
“许大姐的工作不是很累,工作时间也不长,她到江州主要是为了照顾孩子,工资不高,但是以她们母女的生活水平来看,应该够了,快三年了,她们的生活还不错,”说着之璐递了一张名片过去,“这是我的那个朋友,名门大厦的李凡李总,你需要了解什么情况都可以去找他。”
从屋子里出去的时候之璐和鲁建中落在最后,沿着公安局的走廊缓慢地走,鲁建中看着身畔的美丽女子,一时有感而发,说:“原来你就是南方新闻报的那个钟记者,我昨天听到你的名字就觉得有些耳熟。我经常看你的新闻报道,文字犀利,让人赞赏。”
之璐心口一痛,伸出手挥了挥,说:“我已经不是记者了。”
那次事件之后,她的记者道路越走越宽,她又不怕苦,带着照相机全省各处跑新闻,上山下乡,一年之内就成了报社的一支笔,圈子的人都知道南方新闻报社有个能写敢说并且相当漂亮的钟记者。
那时候之璐也颇为自己的成就骄傲,以为这都是凭自己的本事挣回来的赞誉,岂料离婚的时候才发现竟然不是那么回事。报社老总找她谈话,面孔上还是客客气气,但最后一句“得罪人太多”就把她辞退了;其他报社和电视台的评价也是类似情况,相当委婉地把她拒之门外,拒绝的话千篇一律,关键词就是“我们不需要你”。
之璐这才明白,原来离开了叶仲锷,自己什么都不是了,甚至连记者都没办法再做下去。人人视她为洪水猛兽,避之唯恐不及。叶仲锷决心跟她离婚的时候她心如死灰,随后再遭遇到这样的打击,以往的工作轻而易举地被人否定,她掉入了无底洞,绝望地直扯头发,好几次想去跳长江一了百了。
除了房子,叶仲锷给的任何东西她都没要。可是她还是要工作,她必须得养活自己,更主要的是不能让父母担心,以为她离婚后就一蹶不振;因此在杂志社做起了编辑,有的时候审着稿子就会想起曾经有过的那波澜壮阔的记者生涯。
做完记录,她们搭着警车再次去了案发现场。上楼的时候之璐感觉到杨里浑身哆嗦。
鲁建中看一眼杨里,安抚地说:“你妈妈已经不在屋子里了,小里,叫你来是希望你去看看家里有没有少了什么重要的东西。”
左邻右舍的邻居纷纷打开门出来,对杨里嘘寒问暖,这个地方虽然贫穷,但穷人之间也有某种难以割舍的友谊。杨里低着头擦掉眼泪,对着所有向她表示善意的邻居一一鞠躬道谢。
房间简陋但是干净整洁,条件虽然差,但母女俩在这里生活的时候非常温馨。一张床、小小的饭桌,还有用布帘子隔开的小房间,一套小桌椅,桌子下堆满了杨里的教材练习册大堆的试卷,压在最底下的那堆书的边角都被染成了血红色。
那血的颜色让杨里的脸色一变再变。
之璐问:“书要不要带走?”
“不了,有用的书都在学校里。”
尽管房间里撒了一瓶白酒,血腥味还是散不去。之璐远远看着她坐在床边,抱着枕头哭。很久之后她终于坐起来,瞧不见眼泪,从屋子到了走廊里,咬着唇低声说:“没有丢任何东西,床板下压着的五百块钱也都还在。鲁警官……我妈妈的后事……”
鲁建中拍了拍她瘦削的肩膀,“法医很快就会检查完。”
杨里对鲁建中深深鞠躬,“谢谢你。”
结束这次充满血腥味的探访,之璐强行拉着杨里去买了几件衣服,又在外面吃了晚饭,把杨里送回去后,再次出了门,去了超市买了一堆东西,艰难地把自己扔上出租车里,闭着眼睛开始打盹。
听着车子行走带来的呼啸风声,半睡半醒时想起杨里脸上坚毅的神情,咬牙下定了决心,是的,那样一个小女孩都知道如何坚强,我也不能再这样颓废下去,还有那么多事情,等我去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