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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人盯着始终面不改色仿佛早已料到这局面的谢殷与贺春秋,终于崩溃叫道:“谢楼主!贺庄主!敢问你们这是何意!大家伙儿赶来参加你们府中婚礼,难道今日就要不明不白冤死在这里么!”
他这话算是迁怒,也不算迁怒。
毕竟卫尽倾前来,贺修筠反叛,明显并不是贺春秋与谢殷授意。
但所有的人,分明又与他们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更重要则是过往的二十年来,武林之中各大门派无论有任何解决不了的大小事,都已习惯了找这两人解决。
那人将这句话叫出口之后,上千双眼睛不由自主就齐刷刷半是愠怒半是希冀看向贺春秋谢殷二人。
贺春秋却没有看他们。
他似乎根本未听到那一句质问。
他的目光只牢牢锁定在门外某处,半晌忽然叫了一声:“远山。”
随着他的叫声,一人慢慢从人群里行出来——将武林各派高手重又堵回来的那个人群。
那是个长相平平无奇的中年汉子,乍眼看去委实无甚出彩的地方,但再多看两眼,会发现他站姿如松,下盘十分稳固,一双眼精光内敛,绝非是寻常人能有的气度姿态。
若叫谢殷这等眼光之人来看,轻易便能看出这是个内家功夫与外家功夫均已臻至绝顶的真正的高手。
他朝贺春秋抱了抱拳:“少主,多年不见,远山心里甚是挂念你。”
名唤远山,武功绝顶。
这样的人九重天宫只有一个。
天宫青霄殿主丁远山。
贺春秋仍是眼也不眨看着他:“远山……你为何出现在此?”为何不是在九重天宫被下毒钳制拿来威胁贺兰雪的人群之中,为何是在卫尽倾的队列之中?
丁远山朝他笑了笑。这一笑中有怀念,有唏嘘,有亲近,有不屑,有讽刺,有冷厉。他在这笑中淡淡道:“只因远山不止挂念少主你,更挂念此生从未见识过的中原万顷疆域。”
贺春秋只觉口中、心里都是一阵阵发苦。
他下意识转过头看向贺兰雪,发现她并未坐回原位去,而是就在她吐过的地方席地而坐,头埋得低低的,似乎对眼前一切全不关注。
该受的打击……她都已通通遭受过一遍啊。
贺春秋心中叹息。
“远山既已站出来,不妨由我替大家介绍一番。”卫尽倾微微笑道,“这位乃是九重天宫九位殿主之一、青霄殿主丁远山,他武功之高,大概只有……唔,在场大概只有本座、本座大哥、谢殷谢楼主以及段贤侄堪与其一战。不过诸位若有不信邪的,也不妨上前挑战看看,毕竟远山他过往数十年空有一身绝世武功却甚少与人交手,指不定就败在了场中哪位英雄的手中。”
丁远山一身气息正随他语声而慢慢变化。
当他说完最后一个字,丁远山浑身威压已全然不亚于适才他与段须眉言语间交锋。
这锋芒,无人敢逆。
东方渺沉声喝道:“卫尽倾!你究竟想要如何!”
“本座想要如何?本座还想问问诸位想要如何呢?”卫尽倾不紧不慢轻声笑道,“本座难得想要与人谈谈心,诸位不肯听,不听便不听罢,偏生又不敢与本座门下动手。正所谓成者为王败者寇,诸位身为败者总该拿出败者的气度,好歹尊重一下本座的意愿。”
“阁下的意愿是什么?”邵剑群从人群之中行出来,朗声问道,“莫非阁下的意愿就如同阁下女儿所言,要杀光我们所有人?”
“怎的动不动就喊打喊杀?”卫尽倾颇不赞同摇了摇头,“本座说过了,只想与诸位谈一谈心而已。”
众人嗤之以鼻。
卫尽倾却叹道:“好叫诸位得知,本座自幼就认定自己是这世上绝无仅有的天纵之才。”
众人一愣,全然不明他何以在这当口自卖自夸起来。
“本座自幼做了许许多多的事,在二十多年前的江湖之中,亦做了许许多多的事,那些事每一件单独拎出来讲,都足以让整个武林为之色变。本座的心愿,就是有朝一日一统江湖以后,让天下人都知道本座做过的那些事,倾慕本座的才能。然而,”慢慢从座位上站起身来,卫尽倾目光一一从卫君歆、贺春秋、谢殷、贺兰雪几人身上掠过,“有那么几个人,联合起来愚弄本座也就罢了,却还要将本座做过的所有事情抹杀掉,不让天下人知,不让本座的儿女知,想要偷偷暗杀掉本座,想要让这天底下仿佛从没有过卫尽倾这个人?休想!”
他行到大厅正中央,长袖拂开,始终吟吟含笑的俊美面上终于浮现出几分怒气:“这些个人通通都该死,可本座不会让他们死,本座会让他们屈服于本座,让他们悔不当初,让整个天下都知道,唯独我卫尽倾才有资格担当武林霸主!”
人群中忽然传来一声嗤笑。
众人循声抬头,却发现发笑的竟是坐在房梁上的卫雪卿。
卫尽倾蹙眉道:“你笑什么?”
“我笑有些人脸都不要了,偏生还执着于一个名字,这不是有病是什么?”卫雪卿淡淡道。
卫尽倾竟未发怒,思索片刻后竟还点了点头:“卿儿说得在理,本座其实不在意名字是唤作卫尽倾还是什么,哪怕就叫做沈天舒那也可以。只要——”他面上那一闪而过的怒气此刻又已没有了,轻声笑了笑道,“最后称霸武林、让所有人都俯首跪拜的是我就行了。”
一人再忍耐不住,几步跨出人群指着卫尽倾鼻子骂道:“你简直丧心病狂!”
他骂完这七个字以后就死了。
直到那枚小小的飞镖穿喉而过,从那个人的后颈钻了出来,众人才知他已死了。
然后又才恍恍惚惚想到,就在他适才指着卫尽倾鼻子之时,卫尽倾似乎漫不经心伸了伸手。
人群之中一片冰凉死寂。
半晌方有人上前一步,扶住到此时才堪堪仰面到底的那人,口中嘎声唤道:“邢掌门……”
被卫尽倾一只飞镖穿喉而过的并不是什么小人物,而是凤山派掌门邢若矩。
凤山派在江湖中的声望一向并不亚于七大门派,然而这个门下有数百弟子的门派掌门,就这样被一只看似随意出手的小小飞镖给结果了性命。
那只飞镖……
卫尽倾轻叹道:“这是我儿送给我的第一份礼物,本来还想留一只当做纪念的,真是可惜了。”
那是卫雪卿先前打向他却又被他将贺修筠拖到身前挡住的飞镖。
至于他何时收了一只在自己手中,无人看见。
任何人都未看见。
房梁上的卫雪卿不知何时已收起了面上那点讥讽的笑意。
“现在,”卫尽倾目光从众人身上慢慢掠过,“诸位有足够耐心听我说了么?”
他这一手固然摄人,但此地上千人谁不是刀口舔血的老江湖?那苍山派俞秋慈与邢若矩一向交好,适才上前扶住邢若矩尸身的正是他,此时满脸悲愤,嘶声道:“阁下若以为自己……”
他这句话说到一半,厅中忽有几人突然同时动作。
房梁上的卫雪卿手中一直玩耍的飞镖忽然像是不慎掉下来一只,直直便朝着俞秋慈脑门砸过来,当地一声,却又有一物赶在俞秋慈自己闪避之前打中那只飞镖共同落地。
打中飞镖的是一颗佛珠,而那颗佛珠剩下的大半串此刻正拿在贺春秋手中。
贺春秋终于出手了。
虽说到了此时人人都已知他就是昔年的天下第一高手,但见到二十多年都以为毫无武功的人骤然出手,快如闪电,大多数人仍是愣在了原地。
贺春秋选在此时出手当然不是为了惊呆众人。
他只是不得不出手而已。
只因俞秋慈注定避不开卫雪卿扔下来的那支飞镖。
适才一个不慎令邢若矩横死当场,那份懊恼令贺春秋立时决定今日无论结果如何,也决不能让这样的事再发生第二次。
而俞秋慈之所以避不开卫雪卿的飞镖,倒不是说这飞镖能赶上卫尽倾结果邢若矩那一招的精妙,而是就在飞镖射过来的同时,尚有一人也鬼魅般朝着俞秋慈掠过来。
只是那人固然比飞镖掉落的速度还要更快,但他看似轻飘飘的那一掌仍未落在俞秋慈身上,而是拍在了一道剑身上。
一掌一剑一触即分。
那分开的手掌上有一道清晰的血痕,而那剑身上业已有了几道裂痕。
出掌的人是舒无颜。
出剑的人是丁情。
舒无颜并不急着出第二掌,只歪着脑袋盯着丁情看。
丁情直接将那已然碎裂的剑当的掷在地上,盯着舒无颜的眼神就冷冷冰冰如同毒蛇:“你别着急,你也好,以及从凤凰楼里逃出去的每一个人,我会挨着挨着斩于剑下。”
他慢声细气地说这句话出来,阴森可怖竟不比卫尽倾的温柔可亲逊色。唯一让人安慰的大概在于,他并非“敌人”。
而卫尽倾看这两人一招交手,却是眼前一亮,喃喃道:“这江湖中如今的高手,倒也不比咱们那时候逊色……”
又何止不逊色而已?
无论是卫尽倾的飞镖,贺春秋的佛珠,段须眉的内力,卫雪卿的看似玩耍,甚至包括眼前这两个根本没人能叫得出名字的人,武林中声名赫赫如俞秋慈、邢若矩这些人,在这些人的面前竟是连出手的机会也找不着。
大厅内外如俞秋慈邢若矩这样层别的高手少说也有上百人,然而他们看到此时的情形,看到从始至终站在原地一动未动的俞秋慈脑门上涔涔而下的冷汗,终究明白到今日是死是活,之后形势如何走向,大概不会由此地的数千人决定,也不会由他们这上百人来决定,而只会由当中的寥寥数个人来决定。
贺修筠缓缓行了出来,行到俞秋慈身边站定,仿佛是在对着俞秋慈、实则分明是在对着所有人柔声说道:“我爹爹说了要跟诸位谈谈心,都听不懂人话么?”
她武功尽失柔弱无力,却没有任何人敢对她有任何异动。只因适才那个武功之高连卫尽倾也忍不住出言赞赏之人收回了手掌,沉默站到了她的身边。
贺修筠仿佛甚是怜惜看了一眼俞秋慈:“警告只有这一次而已,若再有听不懂人话的,那也不必再做人了。”
俞秋慈堂堂一派掌门被她如此羞辱却动弹不得,唯有脑门上冷汗滴滴答答淌个不停。非是他不想动,不敢动,而是不能动。
那个站立在贺修筠同时也站立在他旁边的人,如同一座大山整个都正压制在他的身上。
旁人也许暗中对贺修筠说的话嗤之以鼻,他心里却已信了。
适才这个人若真是想要杀他,只怕那把剑再快,也不可能快到挡住那一只手。
卫尽倾面上笑容又真诚了两分,似对贺修筠表现以及她手下之人极其满意,冲她招手笑道:“乖女儿,到为父身边来。”他这时又已坐回原先高位。
贺修筠依言去他身边坐下——适才贺兰雪所坐的位置。
卫尽倾却忽然抬起头,朝房梁上卫雪卿笑道:“好小子,你这是醒悟过来,又准备向为父来表忠心了?”
毕竟适才俞秋慈开口,动手最快的可是卫雪卿。他动作看似玩耍,但若真个只是玩耍,又岂会劳动到贺春秋出手?
卫雪卿淡淡道:“我也很感兴趣,你当年是怎么想的,你具体做了些什么,我都想听你亲口说出来。在这之前,我与舍妹一般,对那些听不懂人话的,都不想让他们再做人了。”
卫尽倾饶有兴致问道:“那之后呢?”
“那之后,我打算视情况而定。”卫雪卿一字字道,“看是只把你的心挖出来,撕成一片片拿去喂狗,最好再留一块回去给我娘炖汤喝。还是要将你整个人都千刀万剐,让你受尽这世上最苦痛的折磨以后再死。具体的,等你说完之后我再行决定吧。”
卫尽倾闻言不由摇头哂笑:“你这臭小子,倒真不愧是我的儿子。”他一边说话,一只手搭在贺修筠原本纤细雪白此时却尽是血污的手腕上——一刻钟前他尚不知是玩笑还是认真拒绝了贺修筠要他亲自来探测她武功是否全失的提议,这时候他却终于主动将人放在了身边,再不理会卫雪卿,回头向贺修筠道,“乖女儿,为父回想往事,只觉前尘如梦,你说为父从哪里说起才好?”
“不如就从爹爹幼年开始?爹爹幼年之时,只怕长生殿还远远不是如今这模样吧?爹爹如何将长生殿一步步提了起来,女儿心下一直很好奇呢。”贺修筠口中柔声说着,缓缓抬起自己适才被卫尽倾握住的右手,“爹爹这又是在做什么?”
“为父太喜欢筠儿你了。”卫尽倾轻抚她手上红痕笑道,“自要杜绝筠儿你一不小心做傻事的可能性。”
卫君歆自被他瞪那一眼过后再未多说过一句话,但她同样是长生殿出身,哪会看不出适才这两人手上的机锋?当下再忍耐不住,跨上前两步咬牙颤声问道:“卫尽倾,你竟连筠儿也不放过,你究竟在她身上下了什么毒?”
她此话一出,众人这才知卫尽倾握住贺修筠的手竟是给她下毒,一时各自色变。
“一点绕青丝罢了。”卫尽倾安抚地拍拍贺修筠手腕,轻声笑道,“她是我的乖女儿,难道我会当真取她性命不成?姐姐你不必太过担忧。”
说到底,他仍是在防着贺修筠对他出手而已。
即便贺修筠当真武功未失,她身中绕青丝之毒,这下又如何敢擅用内力?
“你、你……你为何永远都如此心狠手辣?为何这世上就没有任何人任何事能够叫你信任以及心软?”眼泪顺着脸颊滑下来,卫君歆又是伤心又是痛恨,“你我一母同胞,这二十多年来难道你当真以为我心里好受么?阿倾……姐姐内心无时无刻不在挂念你,可我也无时无刻不在心里确定,我所做的一切都是对的,你当年如若当真实现心愿,一统武林,那武林必定不是今日这模样,而此刻正站在这里的人,春秋,谢楼主,阿雪……甚至我,只怕我们都一早死在了你手上!”
卫尽倾盯着她,面上早已没有了笑容,半晌轻声道:“原来你知道啊。”看着卫君歆痛恨恐惧中透出不解的目光,他道,“原来你知道二十年前我原本可以成功,我之所以没能成功全是因为你这贱人背后捅刀子啊。你背叛了我一次、两次、三次……换了寻常人,只怕早已在你这三次背叛中死得骨头渣都不剩了,只可惜你终究低估了我。只不过你对我做的一切还真是叫我毕生铭刻在心,我从小到大最亲密、最信任的姐姐,你说,我究竟要怎么做,才能把你对我做过的一切通通还给你?”
他每说一个字,卫君歆眼泪便往下掉落一滴,待他说到后来她牙关打颤的声音已连周围之人也听得一清二楚。只因他说要“还给你”的那个语气,当真如同在地狱里呆了二十年的人回来讨债。
卫君歆被那语声中令她毛骨悚然的威胁逼得崩溃大哭:“难道你对我做过得还不够么!你说我是你从小最亲密最信任的姐姐,可你何尝信任过我?你只是无所不用其极的利用我!我从小就害怕你!你只有几岁的时候就开始想着法子让门中不肯服从你、你不喜欢的人自相残杀,死的人越多你笑得越开心!你不到十岁的时候已经吸收了好几个小门派入门!门中长老都说长生殿幸而有了你,再次称霸武林有望,只有我知道……只有我知道……你根本不是要带领长生殿称霸武林,你只想自己一个人独享一切!你根本不在乎任何人,任何事!
你决意要身入武林的时候,知道以关成碧与石元翼之能足以替你打理长生殿,你便与关成碧定情,只因你明知石元翼痴恋关成碧而关成碧心里只有你!你这一个举动足以叫这两个人都不得不对你死心塌地!你认定我容貌以及武功能够帮到你,信任……对,若说信任,我确实从小到大从未做过有违你意愿的事,但凡是你说的话,我都不敢不听从,我拼命练武功,你以为我是为了替你效命么?我只是害怕,我不想像其他人一样某一天因为你一个不高兴就死得不明不白……你‘信任’我,是以带我一起走,然后呢,你就开始一件件逼我去做那些倘若你是女人你必定亲自去做的事……不对,你已经做了,你哄骗关成碧,之后又勾引贺兰雪,你所作所为真是、真是……”
“真是怎么样呢?”她字字控诉,卫尽倾却仿佛听得极为兴奋,面上重又出现出笑容,“你们听见了没有?我从幼年之时就多么的聪明能干,你们在我那个年纪,可能做到我所做的那些事?当然不能!因为那些通通只有我才能做到!我自小活得多么苦闷啊,长生殿就如同谢楼主所言,就是个老鼠洞而已,东躲西藏,根本不敢叫世人得知其所在,我真是厌恶透了那个地方,我一心要叫世人都看到我的才能,臣服在我脚下,我却偏偏要在那个鬼地方呆了十几年,真是一想起来就恶心透了。是以还是我的好姐姐最了解我啊,长生殿是什么鬼东西?我可不在意。我们姐弟两人身入江湖,这时候江湖是谁的江湖呢?天下第一高手贺兰春,九重天宫少主,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