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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贺修筠一击不中恨得双目充血之时,卫尽倾十分好心对她道:你若直接给我一拳,说不得当真就此伤到我的心。
贺兰雪将那话默默听进了耳里,听进了心里。
于是她选择了一个最恰当、卫尽倾防备最弱、自信最弱、求生与求胜欲望却最鼎盛之时向他出拳。
一拳伤了他的心。
噗地吐出一口血,那血中一如贺修筠被他一拳打中时所吐的血,其中包含被震伤的肺腑残渣,卫尽倾竭尽全力想要挣脱一拳之后反过头来紧抱他的那人,口中喃喃道:“不可能……”
“有什么不可能呢?”贺兰雪紧密又缠绵地抱着他,整个人倚在他的怀中,仿佛两人还是二十多年前一切的真相被揭开以前的那对神仙眷侣,“是你不可能有失手走眼的时候?还是这辈子都只有你欺负我,而我永远也不可能反过来欺负到你?”
她一边喃喃说着话,鲜血不断从她嘴角溢出来。适才她之所以能够伤到卫尽倾,原就因为她不顾一切的抱住他,与他共同承担一切。
卫尽倾眼中闪过一抹厉色:“就算你不怕立即毒发身亡,以你如今的武功怎可能伤得了我!”
当日若非贺兰雪为了救卫飞卿付出半生功力,他又岂能轻而易举控制九重天宫?若非明知她如今根本不足为虑,他又岂会将她带在身边?
他虽说喂贺兰雪服下毒药,实则他对她的防备只怕比贺修筠还要不如。
只因这个女人在他眼里永远都只是个软弱可欺成不了大事的女人罢了。
他一朝被自己轻视了几十年的人打成重伤,一时心神恍惚,难以置信,竟连挣扎也没能尽全力。
贺兰雪抱着他轻轻一笑:“难道你们都忘了,这普天之下最了解天心诀、最了解九重天宫一切功法的人是我啊。”
不止卫尽倾闻言一震,就连贺春秋也已全然忘了与谢殷对峙,只觉连站都快要站不稳。他适才见到贺兰雪猛然出手,便只顾一心一意盯着她,生怕她顷刻就要毒发。这时候再听了她的这句话,内心那油然而生的恐惧几乎要将他灭顶。
在这几人震惊当中,贺兰雪浑身黑气一层层的荡开来。
从混战开始就始终站在一旁冷眼观望的段须眉见此忍不住上前两步。
他是世间所知第一个将立地成魔练至第十重的人。
得知立地成魔六十年前才从九重天宫流入中原,他便隐隐猜到他或许不是所知,而是切切实实第一个将立地成魔练至大成之人。
适才贺修筠也展现了她的立地成魔,段须眉却并未多看一眼。只因贺修筠的那一身内力与其说是立地成魔,不如说是随时随地都有可能走火入魔的无解的大杂烩。而此刻他见到的贺修筠身上黑气却十分精纯,必然是立地成魔无疑。
他猜测那是因为贺兰雪原本就修习天心诀之故,毕竟天心诀与立地成魔原就是同一种功夫,只是……
“我的立地成魔并未练至巅峰,与段少侠不能相提并论,毕竟——”贺兰雪温柔笑了笑,“我从传授一半功力给飞卿以后才转而修习立地成魔,但我原也不指望练至巅峰,只要能对你造成这一击,只要能亲手杀死你,我已经满足了。”
卫尽倾听得一阵恍惚:“传功给卫飞卿以后……”
“我若不传授一半功力给飞卿,你又岂会下定决心行动起来呢?”贺兰雪有些凄然笑了笑,“你与阿颖利用了段少侠与飞卿上山之事,其实我又何尝没有利用他们?在飞卿被带上山来,而哥哥他传信要让筠儿嫁给谢少侠之时,我便知道时机终于到了。我虽然救了飞卿,可我也欺骗了他,可我只能如此……”
卫尽倾到这时才终于勃然色变,厉声道:“你早知我不是沈天舒!”
“我自然知道,我怎会不知道呢?”贺兰雪收手抱紧了他,喃喃道,“你或许永远不会知道,我对你了解到什么程度。哪怕你已改变到连你自己也认不出你自己,哪怕这些年来咱们相处的时间少得可怜,我也不可能认不出你呀。”
随着她手臂收紧,她浑身黑气愈发浓烈,卫尽倾只觉自己五脏六腑几乎要被她生生箍碎,骇然道:“你这疯婆子!你还不立即放开我!”
“放开你?我怎么放开你?”贺兰雪咯咯笑道,“你可知我等这一天等了多久?我为了这一幕遭受了些什么,天宫之人又遭受了些什么,难道你不知道么?”
她说话间翘起抵在卫尽倾背上的青葱般玉指。
这动作非常的轻巧,非常的微不可见,若不是全程都盯着她又离她十分近的贺修筠、贺春秋几人,只怕无人能看见。
可是正远在人群之中拼杀的丁远山却像是在背上长了眼睛一般,就在她翘指的瞬间他也高高举起了右手,人群中数十个前一刻还在与各派拼杀之人立刻后退数步,纷纷停下了手中动作。
众人这才后知后觉发现,此间各地拼杀都十分激烈,然而这几十个人先前看似拼命,他们手下却无一人命。这几十个人,想必就是丁远山手下原本隶属于九重天宫之人。
丁远山转过头来,远远看着卫尽倾,身上再一次浮现起他数刻钟以前曾对着卫尽倾燃起的一模一样的杀气,目中锋芒如火:“我先前说了,天舒已经死了,而活着的人更重要。”
然而所有人在听他说那句话的时候,都以为他口中“活着的人”是指他自己以及他的野心。
丁远山一字字道:“你终于落到这一步,而我也终于可以放下身上的担子,替我的朋友沈天舒报仇了。”
却原来他口中所谓活着的人,是天宫的所有人,是此地的所有人。
卫尽倾眯起了眼睛:“你竟……那样早就得知我的身份?”
他这句话是说给贺兰雪听。
他第一次试探接触丁远山是五年前,而他们两人正式结盟则是三年前。
他现在知道丁远山无疑是在与贺兰雪联合起来骗他,那贺兰雪究竟是何时知道他的身份?
他生平第一次,竟对眼前这个二十多年前就被他牢牢掌控了身心的女人产生了完全无法看透之感。
“在比那更早以前。”贺兰雪轻声道,“你为人谨慎,又岂会轻易在任何人面前暴露你的身份与野心?那为何你渐渐生出冒险去试探远山的心思呢?你是如何发现他与你有着相同的野心?”
卫尽倾牙齿咬得咯咯作响。
是愤怒,更是耻辱。
“那当然是我早在那之前就让远山一点一点给你造成那样的假象啊!”贺兰雪咯咯笑道,“九重天宫是我的地方!我的地方!你想要机会,我就给你机会!你想要人手,我就给你人手!你想要夺取天宫,夺取累积百年的无上绝学,我通通给你就是了!我若不给你,你要怎么才能走到今天呢?”
他竟被这个女人耍弄至此,真是奇!耻!大!辱!
贺春秋颤抖朝贺兰雪行近两步:“你早就知道他……可你为何,你为何……”
“我为何不告诉你?为何不直接杀了他?为何非要等到此时此刻?”贺兰雪一字字将他心中疑问尽数道出来,“为什么?哥哥你说,为什么我一定要这样做?”
贺春秋看着她,又看一眼不远处神情诧异却显见十分开怀的贺修筠,闭了闭眼睛:“因为你目的与筠儿如出一辙……”
“不错。”右手手心再次抵在卫尽倾心脏之处,贺兰雪终于放开她怀抱,双眼得以注视卫尽倾一次次道,“因为我要你得到一切,再失去一切,我要你先以为自己站在巅峰,再立时将你打入绝境,我不要你死得无声无息,我要你死得猪狗不如、万人唾弃。我还要你……把二十多年前我交给你的感情,通通还给我。”
她这句话出口,卫尽倾忽然停止了挣扎。不但停止了挣扎,他几乎连眼珠也一瞬间停止了转动。
他似乎是听到了全世界最让他震惊的话。
然而震惊过后,他却不由得放声大笑,仿佛这句话又变成了全世界最好笑的笑话。
但无论他如何震惊,如何大笑,贺兰雪却始终只静静看着他:“为何你今日会落在我手中?”
卫尽倾可以说出一万个理由:她装乖卖蠢这么多年在他这里换来的一时的麻痹大意,他适才的危急情形,他对她一贯的轻视,他被逼得一时再无法思虑周全,他……
然而贺兰雪紧接着又问他:“当日在天宫你拿下了我却未杀我,今天你落在我手中,不是因为你爱我么?”
卫尽倾呆住了。
她这句话说得并不小声。
呆住的不止卫尽倾,贺春秋、谢殷、段须眉、贺修筠、卫雪卿、卫君歆、丁远山……所有人都呆住了。
一时场间连厮杀之声都小了很多。
众人甚至都以为是他们产生了幻听。
卫尽倾爱她?
卫尽倾会爱人?
卫尽倾又没疯。
那就只能是说出这句话的贺兰雪疯了。
果然卫尽倾紧接着又爆发出一阵比适才还要惊天动地的笑声,连眼泪都几乎要笑出来。
贺兰雪却仍是静静看着他,不紧不慢道:“你适才想要挟持我从我哥哥手下逃生?还是……想要我与你一起逃生?”
卫尽倾笑声忽然顿住,抬头像看怪物一样看着她。
“不是吗?”贺兰雪柔声追问。
卫尽倾无从回答。
他从未想过这些问题。
当日在九重天宫不杀贺兰雪,是因为她仍是他手中十分重要的一张牌;适才想要挟持贺兰雪,也确实因为他想要利用她逃生。
但是……贺兰雪口中问出的话,他一时也不知该如何反驳。
因为他从没有想过。
没有想过有可能是真的他连想也没有那样想过,也有可能……他想都不必想就已经那样做了。
这感受对他而言一时有些新奇。
因为他从未爱过人。
他对自己的认知与周遭所有人并无二致。
卫尽倾一生之中绝不可能爱除开他自己以外的任何人。
他是这样认为的。
可他依然在思考该如何反驳贺兰雪适才问出的那两个问题。
贺兰雪却道:“你不必感到惊慌和费解,因为这一切都是我有意促成的。”顿了顿,她又道,“当年我对你倾心相许之时,你对我自然没有过一丝一毫的爱意,从头到尾都只有利用,这一点我再明白不过。有多明白,就有多不甘,这种不甘就像……当年你背后做了那么多事,到最后你失败不是因为你的阴谋被人拆穿,而是被一个全然了解内情的人直接掀了你的底牌,那种怒火与不甘,你能明白吧?”
她若举其他的任何例子,卫尽倾必定不屑一顾。但她说出来的这个例子,却让卫尽倾顷刻就体会到她想必当真是有着十二万分的不甘。
“我为你付出了一切,我的人,我的心,我的孩子,我亲人与朋友的命,我的后半生……我知道这也要怪我自己傻,可我付出了这么多,你也不能一点唏嘘与动容就没有的是不是?这世上哪里来这么好的好事呢?就算有,也绝不该被你遇到。直到慢慢的我发现,我的天舒哥哥没有了,取而代之的是那个让我恨得夜不安枕的人,我在猜到你必然杀死了天舒的那一瞬间当然也想要即刻杀死你了,但我没有那样做,因为我忽然意识到,果真上天不会白白将一切好事都给你的。”贺兰雪一心一意瞧着他,微微一笑,“你一生从不爱任何人,你要怎么样才能体会我的痛苦呢?那就让你也爱我一回好了。山上那样寂寞,你活得那样不甘,日日困在天舒的躯壳中不得动弹,你瞧不上任何人……除了我。天长地久,你的身边只有我,我陪你说话,陪你对弈,陪你静静看日升日落,仿佛整个世界都只剩下你和我。你早已经爱上了我……只是连你自己也并不懂得那种感觉而已。”
卫尽倾模糊想到,似乎是从某一天开始,贺兰雪陪伴他的时间就变得多起来。至少在他隐藏天宫这二十年当中,他们在后十年的相处要远远多过前面十年。
他又想起了贺兰雪适才的问题。
他为什么不杀她?
他为什么挟持她?
他为什么?
因为,因为……
他几乎在天长日久之中已经习惯了,身边有这个他不太瞧得上却又觉得勉强能说上话、不必日日相对但偶尔坐在一起饮茶也不会觉得厌烦的女人。
他竟然……习惯了?
卫尽倾头疼欲裂。
“这就是我为你设想的最完美的结局。”贺兰雪全心全意地看他,目光似是痴迷,似是多情,微微笑道,“你死在你爱上一个人、但你的爱人注定会离开你又亲手杀你的这一天,你死在你得到一切又顷刻失去一切的这一天,你死在所有人都背弃你的这一天。你注定要经历一切你曾加注在别人身上的痛苦,然后你才会在绝望中死去。至于我……”她抬头望向眼眶通红的贺春秋,“我曾经造成的一切灾难与后果都被你尽数承担了,因为你总觉得那都是你的责任,如果当初不是你一走了之,爹不会就那样死去,我也不会变成那样。可你现在知道了,一切都与你无关,从最开始就是我自己蠢,甚至害死爹的人也是我……你替我隐瞒了整整二十年,可是做错的事我总归要承担,我过去无时无刻不活在愧疚与不安当中,现在我也算一身轻松了,我这条命大概远远抵不上我曾经造成的恶果,但我除此之外也一无所有了。”
贺春秋不住摇头。
“想死……”卫尽倾忽然阴测测笑一声。他原本胸口被贺兰雪右手正正抵住,但他忽然之间整个人如同漏了气一样迅速干瘪下去,他原本饱满的胸口就如同一张薄纸一样从贺兰雪手中飘下来。贺兰雪第一时间意识到他这变化,固然不知他何时有了这等神通,但她对他也绝不敢不设防,一直蓄力的右手几乎没有任何犹豫便对着那距离她手心只有分寸之隔的胸口捣去。
然而分寸之隔,对于卫尽倾早已足够。
分寸之隔,足以让他也捣出他的拳头。
双拳瞬间相撞,贺兰雪一口黑血噗地喷在两人相撞的手上。但二人却没能因此而分开,因为卫尽倾手上仿佛有黏力一般牢牢黏住她的手不让她后退,下一刻她便形势逆转再次落入他的手中。
这交锋比之前的任何一次交锋都还要更快。
快得就站在两人面前的贺春秋从头到尾来不及做任何事。
“也许确如你所言吧,毕竟我都到了这地步竟还没有杀你的心思,这倒当真有些奇怪。”卫尽倾右手再一次抵在贺兰雪颈间,这场景熟悉得众人几乎要以为当中发生的一切像是全未发生过。眼见贺春秋要上前,卫尽倾手中使力,贺兰雪颈间顷刻就鲜血横流,“你死了也就罢了,今天你们若当真要杀我,我恐怕也逃不脱。只是你我之死,却要累得整个九重天宫以及百年来所藏武林各种失传绝学陪葬,这代价会不会有些太大了?”
正一步步走到贺春秋身边的丁远山闻言目光一凝,冷声道:“你以为天宫当真已尽在你掌控之中?”
卫雪卿咯咯笑道:“远山啊远山,你未免太小瞧我,你以为我暗中的安排会叫你、叫岑江颖、叫这女人尽数知晓?你以为就凭你们能与我斗?你以为你们有把握让那些中毒之人安然无恙就足够了?事到如今我也不怕告诉你,若我最终没能回去,那传承百年的九重天宫也只好化作荒山里一蓬又一蓬的飞灰了。丁远山,你那是什么眼神?你不该恨我,你要恨也该恨这女人才是。你若不是受她鼓动非要与我演戏,而是一早就联合了九重天宫所有人一起杀了我,又哪里还有今天这些事?是以说女人永远成不了大业,你脑子被驴踢过了才会听她的话。”
丁远山一字字道:“只因她有一句话说的很多,你确实不该死得那样轻易。”
“此番我倒当真死得不不轻易,死得再隆重不过了。”卫尽倾笑道,“我死还要整个九重天宫替我陪葬,如我女儿所言,我真是死得光芒万丈。”
丁远山怒得双眼充血。
贺修筠却忽然轻笑一声:“那就让九重天宫给你陪葬好了,反正那种自私自利的地方早八百年就与当今武林无关了。”
她看戏半晌,此刻一出口,便直捣龙穴。
她这句话说出口以后,场间打斗声忽然之间就变得微不可闻。各门派之人双眼紧盯着的……变成清心小筑与九重天宫之人。
事到如今,他们绝不会让卫尽倾有任何逃生的机会。
哪怕整个九重天宫都要为此给他陪葬。
因为九重天宫就如贺修筠所言,与他们有何关系?
他们只要防着与九重天宫有关联的这些人临阵倒戈也就是了。
卫尽倾阴森瞧着贺修筠:“乖女儿,你可真厉害。”
贺修筠笑道:“承让,你也不差。”
卫尽倾三言两语便让场间情势再次发生变化。
贺修筠三言两语就将他堪堪造就的优势尽数抹去。
场面一时有些僵持。
丁远山直觉并不太相信卫尽倾所言,但他也绝不敢冒这个险。他不由自主望向贺兰雪,却见贺兰雪半垂着头,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在这僵持之中,忽然有人叹了口气。
叹气的人是段须眉。
他在卫尽倾的张狂、贺兰雪的沉默、贺春秋的斗争、丁远山的急切、贺修筠的得意中摇头叹道:“真没想到,竟是我来替九重天宫解除这危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