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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大的城门,缓缓走出单薄的人影,在那些深青色的巍巍城墙映衬下,黛色的少年薄得像一枚风一吹便可以扬起的柳叶,然而没有人可以知道,那样的纤细里,蕴含着风刀霜剑人心世事都不可摧折的无双坚硬。
孟扶摇抬起头,在阳光下微微眯起了眼。
她始终没有眨过眼,只让冬日的暖阳晒干自己的泪水,如果她带着一双红肿的眼去戎人军营,她会立即被砍成肉泥。
铁成最后那声撕心裂肺的呼唤,她听懂了,知道铁成懂得了她的用意,这让她多少有些安慰——那样千夫所指的路走过来,坚刚如她,也不能不心生苍凉,还好,这样滔滔的敌意和仇恨里,还有一个人的真心懂得,来温暖她。
孟扶摇提着那一包代表姚城行政权力的东西,走向了戎军的军营。
那是五万人的营帐,连绵的帐篷如深灰色的海浪一*起伏,一眼看过去没有边际,和这庞然大物比起来,孟扶摇像是大海中的一滴水,瞬间便可以被淹没。
她毫无惧色的走过去,对着瞬间竖起的刀枪之林,对着戎人士兵戒备和敌意的目光,扬了扬手中的包袱。
“姚城城主,前来献城。”
刀枪嚓的一声往地下一顿,戎人士兵愣愣看了她半晌,回去通报,过了一会儿一员将领出来,隔着辕门目光隼利的注视着孟扶摇,尤其在她狼狈的全身上下扫了扫,粗声道,“既然投诚,为什么不大开城门相迎?反倒是你自己跑来?”
“我若大开城门相迎,敢问各位一定敢进去么?不怕我有埋伏?”孟扶摇挑起眉毛,“还有什么比本城主孤身一人入你大营,还更有诚意?”
那将领窒了一窒,他们这些日子来,和这位不按常理出牌的城主多次交手,是领教了孟扶摇的手段的,以区区八百兵力对抗五万大军,不仅没有在第一波攻击中崩溃,还先后杀了他们三位将领,这样的人开门相迎,他们确实不敢进去。
但是如今人家自己来了,区区一人,能在五万大军中玩出什么手段?那是绝无可能的。
“跟我来!”他思量了半晌,粗声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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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扶摇见到戎军主帅图贴睦尔时,已经前后经过了三道盘查。
最后一关,图贴睦尔的亲卫将孟扶摇上上下下都摸了一遍,摸完了他无声退开,孟扶摇很安静的等他摸完,转首很客气的问他,“完了?”
那人怔了怔,一抬眼遇上她目光,只觉得心底寒了寒,孟扶摇却已经头也不回的走了进去。
从光线猛烈的外面走进暗沉沉的内帐,孟扶摇有点不适应的眯起眼睛,随即便觉得角落里有针刺一般的目光,戳了过来。
她下意识的转头,那坐在角落里的人却偏过头去。
她目光一阵环扫,满帐高高低低坐着彩袍将领,除了正襟危坐的主将图贴睦尔,其他人都在或吃肉或喝水或大大咧咧抠脚丫子,满帐里飘荡着油茶牛肉羊毛和男人汗臭混杂的怪味。
在主帐中抠脚丫?全天下没有谁会这样治军,这是故意给她下马威,表示轻鄙来了。
她还没看完,正面坐在主帐里的人却语气轻藐的发话了,“你是姚城城主?”
随着他的语气,众将都目光寒冷的看过来,满帐杀气腾腾,无形的压力逼来,如嗜血之兽,鼻息咻咻。
孟扶摇转过头,不说话,慢慢摊开手中的包袱。
黄澄澄的铜印灼亮了满帐将领的眼,他们的目光睁大了,一片低低窃语声中孟扶摇清晰的道,“我,姚城城主孟扶摇,特来献城,以城主之印,替诸位铺平进入姚城,乃至进入无极国腹地的道路。”
“好大的口气!”面色姜黄双目深陷的主帅图贴睦尔盯着孟扶摇,语气和神色都阴沉窒怖,“姚城小小一城,探而取之如囊中之物,何须你献?又何来铺平道路之说?”
“好大的口气,”孟扶摇笑得讥诮,“姚城小小一城,八百守卫,十天粮草,无高墙利炮,无百炼之军,却将阁下这五万虎贲生生阻隔近半月之久,这个探囊取物,也实在探得太久点,取得太难了点。”
“你!”
“废话少说!”孟扶摇将手中包袱一晃,竖眉厉目,“老子是来献城的,姚城久攻不下,你这三路大军之一的平姚大帅如何向南戎北戎两王交代?你又有何面目去见其他几路连战连克的元帅?你又如何挽回你已经逐渐溃散沮丧的军心,令他们在接下来的战争中,继续为你拼死冲锋?而姚城的主动献上,是重塑你的军心的最好办法——老子是来帮你的,你,明白?”
最后二字舌绽春雷,霹雳也似的一声大喝,震得满帐故做轻慢的将领齐齐一跳,丢了牛肉油茶放了脚丫子盯着孟扶摇看,孟扶摇却突然把包袱捆捆扎扎向背上一甩,转身就走。
“老子是英雄,从没输给了你!要不是有人作祟,老子会和你们的尸首说话!来献城,不过心灰意冷另寻明主,也好给我麾下子民们谋个出路,你们这些只长肥肉不长脑袋的戎蛮子,轻慢我?老子不侍候!”
“等着姚城城头,被我的箭手们一箭箭射死吧!”
她蹬蹬蹬的背着包袱,撞开身后想上来劝和的戎族头人们,毫不犹豫的向回就走。
“慢着!”
身后传来沉声一喝。
孟扶摇停住脚步,背对着帐中,扬出一抹得意又微微哀伤的笑容。
果然我是对的,你们这些欺软怕硬的家伙……
来之前,孟扶摇想了很久,是继续忍辱卑躬屈膝不顾一切取得戎军主帅信任,还是跋扈嚣张寸步不让张扬个性镇服他们,最终她选了后一种,她相信以她对戎族的了解,这一番雷霆霹雳以攻为守,不给对方思考机会的办法,她不会错。
事实证明她赌对了。
身后,图贴睦尔再也不稳坐帅帐了,一撩衣襟,急急步下座位,“孟城主且慢,且慢,是将军们不晓事,怠慢了你……”
孟扶摇理也不理,继续走。
“城主,今日你来投诚,本帅极为欢喜,来人,给城主看座,来,来,孟城主,我给你介绍……”图贴睦尔拉住孟扶摇,态度转了一百八十度弯。
刚才他一直仔细观察着孟扶摇,这个城主,虽然出乎意料的年轻,但是天生霸气勇烈,气势夺人,明明是个来投降的,居然一言不合便要卷包袱走路,他这里浩浩威压,众将领熊熊杀气,都没能令他变色分毫,何况他字字句句,竟然对戎军形势了如指掌,句句都说中他为难之处。这样的人才,便不是带着姚城一起来,也值得接纳,大王若是见了,也定然欢喜的,多少也算自己份功劳。
至于孟扶摇是不是诈降,他这疑虑只是一闪而过,笑话,诈降的人能这般毫不心虚,转身就走?以他和这位孟城主交手几次经验看来,如果他忍辱委屈,卑躬屈膝,他倒要多防备几分了。
“孟城主,”他客客气气伸手引孟扶摇,“刚才是我们不是,本帅和你赔礼,来,来……”
孟扶摇转过身来,扬了扬眉,道,“大帅信我了?”
图贴睦尔笑得尴尬,连声道,“自然,自然!”
孟扶摇慢慢解开包袱,将官印托出,先在自己手中掂了掂,随即交给图贴睦尔,笑道,“既如此,请大帅将官印给众位将军们看看,省得以后说我弄个假印来糊弄人。”
“怎么会呢?”图铁睦尔接过,“不过既然如此,你们这些没长眼睛的,都给我看看孟城主的诚意!”
官印依次在将领手中传递,孟扶摇负手立在帐篷的暗影里,噙一丝淡淡的笑意。
有的将领认真看了,有的随意瞄了眼就扔开,还有人咕哝道,“汉人蛮子就是这么稀松软蛋。”
孟扶摇瞟了他一眼,微笑答,“汉人的英勇,你大概没机会再看见了。”
传到先前那个角落的时候,那看过孟扶摇一眼的男子,手似乎顿了顿,孟扶摇的眼光,似有若无的瞟过去,便即收回。
“大帅,我已经表现过我的诚意了,”等官印看完,孟扶摇淡淡道,“您是不是也该表现下您的诚意?”
图贴睦尔犹豫一下,一招手,唤,“来人,准备盟誓用具。”
黄杨木盘很快端上来,瓷碗中盛着清水,旁边两柄尖刀。
孟扶摇眼底露出一丝笑意,森然的,不带任何感情。
戎族的盟誓,不是普通的刺破手指,而是取心头血,以示此心坚执。
托盘送上,孟扶摇上前一步,按照规矩,这时候图贴睦尔应该和她并肩而立,他犹豫了一下,稍稍站在她后面一步,帐外的两名护卫,立即跟了过来。
孟扶摇根本没有看他,旁若无人的取刀,刺心,刀尖拔出,带着一缕鲜红的血,滴落碗中清水,丝丝缕缕漾开。
随即她微笑后退一步,离开图贴睦尔身边。
图贴睦尔松了口气,上前取刀,刀尖一转,轻轻刺入自己心口。
就在刀尖接触心口肌肤的这一刹。
孟扶摇的手,突然出现了!
她明明刚才还在图贴睦尔一臂之外的距离,她的身前还挡着护卫,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咔哒一声骨响,她的手臂突然伸长了一截。
她的手,刹那间便抓住图贴睦尔握住刀柄的手。
轻轻,一送。
那柄只打算在胸口浅浅掠过的尖刀,立即无声直没入柄!
血花飞溅!
图贴睦尔一声狂吼直上云霄,几乎冲破大帐。
孟扶摇的手没有放开,她继续微笑,笑得寒气森森,抓住刀柄的手狠狠一绞。
所有人都似乎听见了血肉骨骼瞬间被绞碎的声音。
大量的鲜血连带着碎肉喷出来,喷了孟扶摇一头一脸,图贴睦尔的第二声凄厉惨呼已经叫不出口,在咽喉中咯咯咯咯摩擦着,痉挛的倒了下去。
孟扶摇温和的笑着,蹭的拔出尖刀,手腕一挥,图贴睦尔的头颅已经给她砍了下来,她顺手一边一刀捅死那两个拔刀的护卫,拎起图贴睦尔血淋淋的脑袋,往腰上一挂,大笑:
“这就是汉人的英勇,给你临死前看上一次!”
她笑得悲愤而狂放,嘹亮得像是冲上云霄的鹰,那声音钢铁碎玉般在血腥气弥漫的大帐内横冲直撞,如剑如戟般中人即伤。
满帐被惊呆了的将领此时才反应过来,眼见那遍地鲜血中图贴睦尔无头的尸首犹自微微蠕动,而孟扶摇鲜血披面仰首大笑,顿时都发了狂。
“杀了她!杀了她!”他们纷纷拔出武器踩着鲜血狂冲而上,有人连靴子都没穿,赤着脚挥舞着刀冲上来。
孟扶摇脚踩图贴睦尔尸首,冷笑睨视着他们,突然横身一旋,黑光一闪,身后“弑天”流线般被拉出,她双手执刀,跃起半空,像一只翱翔九天的凤,展翼间寒气逼人,黑色匕首在半空中划出一道道带血的印痕,劈!砍!刺!戳!
鲜血激飞,头颅乱蹦,断肢在偌大的营帐中四处飞起,撞到牛皮帐篷上再弹落在地,孟扶摇这段日子以来郁积在心的愤怒与刚才行过那段耻辱之路的痛苦此刻终于全数爆发出来,换了这些倒霉的将领去承受,长刃如血,杀气如锋,鲜血一滴滴从她刀尖滴落,洒遍她黛色衣袍。
这是一场一面倒的杀戮,中了官印上软麻散的将领们,无一人是孟扶摇一合之敌。
只是刹那之间,遍地尸首横陈,一帐鲜活的生命变成尸首,这样凶横暴烈的杀戮,终于让天生勇悍的戎人将领也开始恐惧,有几个中毒较轻的将领,看着杀气腾腾狰狞如魔的孟扶摇,本已发软的手脚越发抖得举不起刀,拼命嘶吼挣扎着向帐外奔,“救命——救命——来人——杀人了——”
“哧!”
一线冷电在幽暗血腥的空间一闪,那个跑得最快即将冲出帐篷的将领背心突然多了一把刀。
不是孟扶摇的匕首,是一把戎族将领专用的缠金丝的弯刀。
被杀的人骇然转首,指着那个背后出刀的男子,喉头格格作响,半晌挣扎道,“沙马,你——”
那个叫沙马的男子,正是孟扶摇进帐时和她对视的男子,他平静的收回自己的刀,对霍然转身看他的孟扶摇躬身,“孟城主,在下沙泓。”
“你是汉人?”孟扶摇眯起了眼。
“是,”沙泓在一地鲜血狼籍中面不改色,“上阳精骑十八分队第六队暗隐所属。”
孟扶摇看着他,慢慢收刀回鞘,“难怪你能够看出我官印上涂了软麻散。”
沙泓笑了笑,道,“在下接到主子命令,如果有遇见您,无论在何时何地,务必全力相助。”
孟扶摇看着他,又看了看杀戮一开始就被自己点倒的姚城大头人们,轻轻道,“你潜伏在这里,必然还有你的任务,没必要为我坏你的事。”
沙泓正要说话,忽然目光一转,惊道,“不好,我怎么才发觉,这里少了一个人!”
话音刚落便听重重脚步声传来,有人在帐外笑道,“妈的,关键时刻闹肚子,大帅,听说姚城来投诚了?也让我老哈见见?”一边说一边掀开帘子。
还有一个漏网的!
孟扶摇眼神一厉,无声的道,“对不住!”刀背一拍将沙泓头破血流的拍昏。
随即轻巧的蹿到帐篷后,掣刀在手,静静等待,黑暗中眼神亮如一双欲待捕捉猎物的兽眼。
只要他一进门,这一刀便要了他的命!
门外的汉子,手指已经掀开帘缝一线。
孟扶摇蓄势待发。
那手指却突然缩了回去。
一阵难捱的静默,静得听得见辕门口士兵查问暗号的声响。
帘外那人,呼吸逐渐粗重,隔着厚厚的牛皮帐篷,听得见他似乎在喘气,紧张的、不安的、内心充满惊疑的喘气。
孟扶摇的眼神,一寸寸的冷了下来。
事情已不可挽回,一举灭掉所有将领完身而退的计划,功亏一篑。
天意如此,天意要灭她孟扶摇。
不过,要灭她,还要看她愿不愿意!
孟扶摇静静的,用衣袖拭去剑上糊住的血肉——接下来有硬战要打,保养好自己的剑。
能隔着帐幕便发现里面情形不对,并且判断出她的存在的男子,必然不会像他言语表现出的那般粗犷,这应该是个久经沙场的老将,对鲜血和死尸气味无比熟悉,这样的人,会是棘手的对手。
帐篷外,那个叫老哈的将领,突然一个跟斗倒翻出去,人还在半空,已经沉声下令:
“有刺客!弓箭队集合!”
他话音未落,黑影一闪,主帐中蹿出一条纤细的身影,来人快速如风,单手一挥,人在丈外刀光已经到了他心口!
碧色刀光映青了那将领惊骇的眉眼,他话也来不及说了,拼命侧身后退,还是逃不过孟扶摇夹上“破九霄”内力的利刃。
一条膀子,无声无息被卸落,骨碌碌滚倒尘埃,将满地沙土染红。
相距太远,一刀未能灭敌,孟扶摇想再补上一刀已经迟了,层层叠叠的士兵,已经在受伤的将领指挥下如黑压压食人蚁群般涌了上来。
兵甲如海,人群如山。
血海,刀山。
这是杀戮的时刻,这是收割生命的时刻,这是血肉成泥的时刻,这是尸骨遍抛的时刻。
到得这一步,孟扶摇已经将全部思绪放空,逼自己成为杀人机器,她跃身投入那武器刀光血肉的海洋,黑色长刀如闪电不停的刺进戳出,她如摩西分裂红海,所经出左右纷飞绽开鲜血的波浪,那样的波浪中她已化为黛色追光一抹,携着午夜厉烈的风携着激飞的血雨携着漫天的肉屑,如一条呼啸的血线穿裂彩色的士兵之洋,每前进一步便是一个血脚印,每前进一步便是一具残肢断臂的尸首。
她不知道自己结束了多少生命,也不知道自己身上添了多少伤口,那些进不了包围圈的士兵,隔着人群用长矛胡乱攒刺,那样密集的攻击,总有刺中她的时候,只是在那样拼搏近乎麻木的战斗中,她已经不知道痛的滋味。
死了多少人?不知道,只知道后来脚下不平,一具具全是尸首,她只得一边杀人一边将尸首踢出去,踢出去的那些尸体在半空爆出血雨,再将那些重重叠叠冲上来的人撞飞……永无止境的杀。
《国史-神瑛皇后本纪》第一卷第三节:
政宁十六年初,戎军乱,困姚城,时后为姚城城主,以八百士对五万兵,守城半月杀敌三将,四战连胜灭敌数千,戎军不可得之……后为姚城汉裔存亡事,孤身忍辱诈降,时为万夫所指而不改其志,于戎帐夺主帅之威,立歃血之盟,尖刀割心,暴起杀人,杀戎将七,伤一,为戎军所困,后陷重围不改其色,剑指弑天,浴血踏尸,所经之处,血流漂杵……此役,后以单人之力灭敌近千,自神武永烈皇始,百年之下,未曾有也……
那是怎样一场惨烈的杀戮,惨烈到孟扶摇踩着那些尸首,恍惚间那些断掉的肢体都化为血色的藤蔓,从黄土沙地上破土而出,竖成了藤蔓之林,痉挛着,呼啸着,死死缠住了她……
孟扶摇杀累了——连番不断的杀杀杀,她便是铁人真气也将耗尽,来之前即使早有准备干掉了一大碗肉,也架不住这般无穷无尽的包围和消耗,抬眼一望,人头好像一点都没减少,依旧数量惊人的黑压压倾倒过来,而自己先前杀掉的那些人,却好像只倒掉了大海里的一滴水。
孟扶摇手臂已经酸软,剑要挥不动了,拿来自杀的力气却还有,她苦笑着,惯性的一剑捅进一个士兵的心窝,正在考虑是不是给自己一剑,忽然听见前方异动。
那声音听来和自己这方很像,竟然也是人被杀的时候发出的惨叫声跌落声骨头和骨头的碰撞声血肉和血肉的挤压声,而那瘆人和密集的声音竟然不是在一处发起的,而是同时发生在三处,甚至把脚垫高,还能看见前方人群突然发生骚动,靠近辕门处有三处地方像是被尖刀突然刺进,血肉横飞的混乱着,原本一直攻击着孟扶摇的士兵,都愕然转过头去。
孟扶摇压力一松,跳上尸首张目一看,那是十几个黑衣人,正在用毫不弱于她的杀气和手段在杀人,这十几人分三处,每处五人,呈尖刀阵型突然插入人群,刹那间便极其有效破开阵型,并最大效力的惊动了整个庞大的队伍,造成了骚乱——看得出来,绝对是经过铁血训练的百战精英。
这个时候,哪来这么一批人救援自己?孟扶摇愕然看着,她从未亲眼看见过隐身在元昭诩背后的暗卫,自然不知道他们的存在。
那冲进到最深入的一个黑衣人已经看见了她,远远向她做了个手势,是“向我靠近”的意思,孟扶摇深吸一口气,打起最后的精神,再次挥刀。
又整整经过小半个时辰的砍杀后,她和黑衣人才艰难的汇合在一起,两人都是一身的鲜血和碎肉,孟扶摇的眼睫毛都快给血糊住了,黑衣人身侧的四人,也只剩下了两人。
几人一碰面,黑衣人目光中露出喜色,二话不说疾声道,“孟姑娘,我等奉主子之命保护您,请务必信我们——”
“我有什么理由不信你们?”孟扶摇笑着,一口截断他的话,“我们,冲吧。”
她累得摇摇欲坠,浴血全身,靠剑支撑着才能勉强站稳,却依旧笑容干净目光明澈,黑衣人看在眼底,心底有小小的感叹,突然想起出现在主子身边的另一个女人,两相一对比,他在内心里摇了摇头,随即将这个念头赶紧掐灭。
他转身,扶起孟扶摇,道,“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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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夜冲杀。
当孟扶摇在那个逐渐缩小的队伍的保护下杀出重围一路驱驰,终于看见姚城的城墙时,天色已经微明。
从身后刮来的风带着浓烈的血腥气息,戎人士兵在那个断臂了依然十分凶悍的将领驱使下,策马追杀不死不休,孟扶摇环顾身侧,只剩下稀稀落落的四个人,接到她的时候,这些人已经死伤三分之一,这一路追杀下来,战死的,力竭的,那些陪着她从尸山血海中杀过来的人,一个个从马上跌落,再瞬间被呼啸而来的骑兵踩成肉泥,孟扶摇只能含泪伏在马上向前冲——她的缰绳握在领头的黑衣人手中,用自己的身体为她挡来自身后的暗箭。
终于看到了姚城城门,孟扶摇松了一口气,无论如何总算到了,如果这十五人因为她而全数阵亡,她真的觉得自己难以面对元昭诩。
这一松懈便觉得全身的伤口都叫嚣起来,都骨头都似乎立刻要散架,孟扶摇挣扎着,策马上前对城上喊话,“开门!我回来了!”
彪悍的铁骑在以每刻钟数十里的速度飞快接近,孟扶摇几乎已经听见领头的马嘶声,城楼却上毫无动静,守城的士卒从堞垛后面木然的看着她。
孟扶摇若有所悟,赶紧取下腰上系着的人头,举起来给他们看,“我是诈降!这是敌军主帅图贴睦尔的人头!戎军将领几乎死尽,三日内一定退兵!开门,快开门!”
依旧一片死寂,这回城墙上的士兵干脆走开了去。
身后大片马蹄踏地之声响起,如一阵雷鸣轰然而起,天边起了一阵黑云,腾腾包卷天地。
戎军追到近前了!
孟扶摇猛的一扬鞭,快马冲到城门前,一鞭将城墙砖打得粉碎。激起的烟尘里她心急如焚的大喝:“开门!追兵马上来了!你们要害死我们吗?”
“谁认得这是谁的人头?”城墙后探出一张冷漠的脸,那脸冷漠的对着她,高声道,“开城门,让你这个卖城贼带戎兵进来杀我们吗?”
孟扶摇心底一沉,眼前黑了一黑,身子一晃险些从马上栽下来,她身后黑衣人急忙扶住他,随即便听见他一声闷哼。
孟扶摇回头,便看见他肩上明晃晃插着一支箭——追兵到了!
身后那断臂追来的老哈将军突然大笑道,“孟城主,你说能叫开门的呢?你失信了,大帅会不高兴的!”
孟扶摇霍然回首,死死盯着他,老哈对上她这样的目光也不禁惊得颤了颤,然而他的带上内力的笑声已经远远传了开去,别说城楼上的人,就是城内的人,也已经听见了。
砰的一声,城内的铁成撞上了城门,他是被一群汉民踢上去的,那些人指着城外的方向,疯狂的笑着,“你这到死还说贱货无辜的戎狗,这下你可听见了吧?你去开门啊?给你的女人你的主子开门啊?”
铁成满脸是血,一条腿已经被打断,诡异的拖在身后,他咳嗽着,一口血沫吐在尘埃,愤然怒骂,“我说不是,就是不是!”
他当真支起身子,去开城门,立即有汉民冲上来要踢打他,一群戎人也冲了上去,城门口顿时混战成一团。
铁成什么人都不理,他已经听见外面的冲杀声,心急如焚的去拔门闩,城门上却不知何时多了一道银色的暗光闪耀的锁链,铁成用上真力拽不断,想了想,拔出刀。
“呛!”
百炼精钢的刀在半空光芒亮烈的落下,落在锁链上,却连一道印痕都没留下。
铁成怔住了,忽然觉得身后有一道静而冷的视线咯在背上,他霍然转头,便看见混战一团喧嚷不已的人群外,胡桑姑娘面色苍白,静静的看着他。
铁成又是一呆,这才恍惚想起,胡桑姑娘的父亲,好像是这城中有名的打铁匠。
“这是我父亲珍藏的一块千年明铁打造的锁链。”胡桑讥诮的看着铁成,一字字道,“你砍不断的。”
“为什么?为什么?”铁成狂吼,“你为什么要这样?”
“她该死。”胡桑从眼神到表情到身体的每个细节都在透露着她对孟扶摇的疯狂的嫉妒和厌恶,“她该死!”
铁成呆呆的看着她,从她眼中看出了深受刺激的绝望和疯狂,他怔着,心一分一分的沉了下去。
“砰!”
人体撞上城门的声响闷得像夏天天边的闷雷,鲜血从门缝里溅进去,溅到铁成的手指上,他低头看着——这是不是孟扶摇的血?
那点淡淡的红——他想起孟扶摇离去时微红的眼神,寂寞、苍凉、无奈而又坚决,那般的温和里有不容抗拒的坚持,坚持里又生出青烟般袅袅的沧桑。
那样的眼神,不应该属于十八岁少女。
流血又流泪的命运,不该属于这个勇于承担一切的女子!
铁成突然跪了下去。
这个长到十九岁,别说软过膝盖,便是脖子也没软过的青年,突然就在城门前,尘埃里,对着胡桑跪了下去。
他砰砰砰的给胡桑磕头。
“求求你,放过她,她是无辜的……”铁成跪在尘埃里,一脸的血和泥土交粘在一起,再混上额头的青肿,几乎不辨眉目,他不管不顾的磕头,此生第一次下跪,此生第一次这样苦苦哀求,还是为一个甚至不算朋友的女子,但和全城人对她的亏欠相比,他却觉得自己的付出不够补偿她万一。
“求你,救她,钥匙,钥匙呢,给我钥匙,我用我全部家产来换——”
胡桑冷冷的看着他,眼底全是憎恨,半晌,她转身走开。
“没有钥匙。”
铁成怔怔的跪在地下,脑海中空白一片,身后突然又是砰的一响,不知道是谁的身体又撞上城门,再毫无声息的跌落城下,铁成不敢回头从门缝里看那尸首,他害怕那具身体是他所尊敬崇拜的那个女子;害怕看见那个女子,永远不能睁开那双明亮而坚定的眼;害怕这一错便是永远,而自己,眼睁睁看着她,孤身而去,浴血厮杀,最后并不曾死在敌手,却死在自己人的猜疑和私心中。
“啊!”
铁成突然仰头,发出了一声惊破苍穹的泣血号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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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
又是一声惨叫,倒数第二个黑衣人,死在新一波凶猛攻击下。
戎军始终没有放箭,他们冷笑着,以一种猫捉耗子般的心态,看着孟扶摇在自己的城门前不得其门而入,看着这个凶悍杀掉他们无数儿郎的少年终于遭受了自己人的背叛,身边的人一个个死伤殆尽。看着城门上士兵始终无动于衷的看着,并认为这仍然是孟扶摇的苦肉计。
他们笑得十分痛快。
孟扶摇却已经沉默了下来。
她静得像一株经了霜落了叶却始终笔直的树,冷得像一泊覆了雪结了冰却恒定如初的水。
她靠着那扇应该已经不可能为她打开的城门,满身的血在城墙上一靠便是一道斑驳的印痕,那印痕是她留给这个城最后最鲜明的纪念,就在这里,在这个城门口,在她满身浴血身侧遍地横尸,依旧不能让姚城守军解除疑虑和愤怒的城门前,她没有了未来。
孟扶摇的目光,缓缓扫过面前那片满是血迹的黄沙地。
那里,地上零落着三具尸体,尸骨不全,而身边的人,只剩了领头的那个黑衣人,他也已受了重伤。
这支百战精英的暗卫队伍,因为她几乎全军覆没,而身边,这支队伍的首领挣扎着,拔出近战匕首,摇摇晃晃的走上前,准备用自己最后的血肉,去为她面对这浩浩汤汤的嗜血大军。
孟扶摇的手指,深深扣进了城墙,指尖沁出艳红的血。
这是心头血。
而这座城。
这座她住了两个月的城,这座她真心喜欢过得到过温暖的城,她喜欢那些晨昏里的问候带笑的关怀,喜欢那些她过去寂寞人生里未曾体验过的红尘之暖,她珍惜并留恋,而正因为那些喜欢和温暖,她在最艰难的时刻担下了她原本可以不必去理的责任,却从不曾想到,会换来这样的一个结果。
她为之付出牺牲的,他们将她拒之门外。
她从无丝毫惠及的,他们为她抛却生命。
这世间的帐,叫个什么道理!
而这样颠倒的帐,有什么理由继续?
“啊!”
铁成在城门内悲愤泣血的号叫直冲天际,冲入孟扶摇耳中,随即她听见铁成绝望的嚎哭。
深深吸一口气,孟扶摇仰头,云端之上,隐约看见微笑展开的容颜,宁静、和煦、包容、博大,如那些永远漂游在她前路之上的梦想。
她突然湿了眼眶。
那个遗落的故乡,那个坚持的执念,那些飘荡在梦境中的希望,一直在召唤着她,而今日这个结束,是不是能够帮助她回归原点?
如果已经注定逃不掉一死,何必苟延残喘拖着别人送命?
这样……也很好。
“先生,”她突然一伸手,拉住一瘸一拐上前的黑衣人,“不用去了。”
黑衣人愕然看着她,孟扶摇看着他眼睛,平静的道,“他们要的是我死,我死了他们不会再动你,我不能再拖累你。”
“姑娘你在说笑。”最初的惊愕过后黑衣人开始微笑,“您认为他们会放过我么?我杀了他们那么多人。”
孟扶摇沉默半晌,道,“好吧,那我们就一起死。我本来有句话想托你带给他,现在看来也不可能了,我只有一个要求,你在我之后死,毁掉我的尸身,不要让我落在戎人手里。”
“好。”黑衣人盘膝坐下来,双手按在膝上,“主子的命令是要我保护您,无论生,或者死,我都完成任务了。”
孟扶摇对他笑笑,又弯下身,敲敲城门,对着门缝道,“铁成,我知道你尽力了,不要哭。”她顿了顿,再开口时声音有些不稳,“请原谅……欠你的情,我只有来世再报了。”
来世再报,来世再报。
那些在意过、停留过、回眸过、感谢过的人或事,请原谅这一刻我不得不弃你而去,至于来世……但望能有。
孟扶摇闭上眼,缓缓拔刀。
名刀“弑天”,今夜之前,它收割了千数生命,如今轮到她自己收割她自己。
薄而雪亮的刀身,照映她苍白而坚定的面容。
“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