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八十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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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弟。”

    秦玓试探出声,秦璟转过头,脸上的笑容已消失无踪。一如北地骤起的朔风,冰冷彻骨,却让前者大大松了口气。

    冷归冷,冻人归冻人,到底看着正常。

    “阿兄今日不出城?”

    “已派出斥候。”秦玓站到秦璟身边,顺着他的目光眺望,好奇道,“阿弟方才在看什么?”

    “没什么。”秦璟摇摇头,单手附上城砖,玄色长袍被风鼓起,袖摆翻飞,肩上的苍鹰振动双翼,发出一声响亮的鸣叫。

    “去岁天寒,草原牛羊冻死无数。今岁朔风又起,恐天灾再生,需提防柔然诸部南下扰边。”

    “确实。”秦玓的神情变得严肃,思量片刻,道,“慕容评和慕容垂打不了多长时间,等分出胜负,一方腾出手来,昌黎和平州附近会更不安稳。”

    “未必。”秦璟勾起嘴角。

    “怎么说?”

    “日前慕容冲自南返还,和慕容令必生龃龉。不设法将事情解决,丸都早晚要乱。即使慕容垂能大败慕容评,收拢败兵扩充实力,三韩之地也未必安稳。”

    说到这里,秦璟顿了顿,声音略低,“况且,慕容评老奸巨猾,未必真会被慕容垂彻底击溃。”

    正如慕容垂要防备慕容德,防备背后被-插-一刀,慕容评也不会将后背完全坦-露在柔然诸部面前,必定会藏着一部分实力,避免遇到战事不顺,被其他部落趁机下刀子乃至吞并。

    慕容冲返回丸都,没有慕容垂压制,必定会与慕容令起争执。

    自慕容冲南下,慕容令的动作着实不小,借-镇-压-高句丽-乱-民-之机,丸都的官员被换了八成,慕容冲的心腹更是一个不剩。

    这事做得并不机密,昌黎都听到几丝风声,何况是身在库莫奚的慕容垂。

    应付外敌的同时,还要担心儿子和侄子在身后开打,昔日的吴王、今日的高句丽之主,估计也是心累。

    “慕容冲回丸都了?”秦玓表情发亮,“如此一来,慕容垂肯定要头疼上一段时日。”

    “对。”秦璟递出绢布,中途又收回去,从中间撕开,后半张藏入怀中。

    秦玓:“……”给就给,不给就不给,半张算怎么回事?

    “阿兄?”

    “……”好吧,半张就半张!再犹豫,说不定半张都看不到。

    接过绢布展开,秦玓双眼不由得瞪大。

    寥寥几行字,记录的内容却着实不少。

    其一,慕容冲北返,随幽州商船行海路北上,未经秦氏辖地,无需担心商路被鲜卑刺探。

    其二,幽州大批开荒,今岁丰产,稻米粟麦堆满粮仓。然因安置流民所需,自下月开始,市往北地的粟米恢复契约所定,非特殊情况不再增加。当然,之前定好的借路费不会赖账,必定一分不差送到彭城。

    其三,幽州和秦氏的生意一切如常,不会因北地局势的变化发生改变。同时,桓容也希望秦璟能信守承诺,氐人……

    后边的内容已经被截去,猜破脑袋未必能想出。

    秦玓实在好奇,抬起头,眼巴巴的看着秦璟。希望对方能看在“兄弟情分”上,好歹通融一下。

    秦璟不为所动,轻咳一声,就是不将绢布取出。

    “阿弟,后边到底写了什么?”不给看,说说总行吧?

    “氐贼招揽柔然数部,草原边界暂时安稳。敬道忧心其会南下,故有言,他日氐人犯境,希望我可以出兵,两面夹击,再取氐贼数郡,甚者,”秦璟顿了顿,加重声音,“兵临长安。”

    “他真这么说?”秦玓倒吸一口凉气。

    “对。”秦璟伸出手,示意秦玓“交还”绢布。

    “阿弟,我知你同桓敬道交好,然而此事,”秦玓有些犹豫,“还是郑重些好。如要出兵,需得提前上禀大君。不,最好现下就送信。”

    “阿兄何意?”秦璟皱眉。

    “别误会,我非是不赞同出兵。能兵临长安,我是求之不得。”秦玓解释道。

    “不过,你也晓得,大兄有意洛州,为此常驻河东郡。虽然大君一直没点头,但从西河传来的消息看,他一直没有死心。”

    “所以?”

    “所以?”秦玓皱眉,不满的捶了一下秦璟的肩膀,道,“你同我装糊涂?大兄驻军河东郡,对面就是并州!如果要出兵长安,肯定绕不开这里。不想办法将他请回武乡,这事未必能成。”

    “阿兄怎知不成?”秦璟掀了下嘴角。

    “当然不成!”秦玓瞪眼,“桓敬道同坞堡合作,信的是谁?是你!不是你出面,哪来的粮草海盐,哪来这几年的生意!”

    秦璟没出声,静静的看着秦玓,知晓兄长真的急了,否则也不会口出“坞堡”之名。

    “阿弟,秦氏和幽州定契,说白了,是你和桓敬道的生意。别人没法插-手,也不能插-手。大君知晓内容关窍,故而一直没做从西河派人,将此事全交于你。”

    “这回涉及到出兵,比生意更需慎重。桓敬道只会信你,换成任何人,这实都未必能成。”

    “信任吗?”秦璟低声念着,表情中闪过一丝莫名。

    秦玓抓抓头,叹了口气。

    “我向来口拙,不擅长说话,但我看得清楚,是你,桓敬道才肯给出这份诚意。换成别人,这次出兵的事肯定不成,更别说兵临长安。”

    到时候,彼此互相防备,两路进兵,通力合作?

    不先打起来就算不错!

    秦玓语速飞快,神情认真,甚至带着两三分焦急。

    秦璟却是左耳进右耳出,忽然有些走神。

    忆起盱眙的那个清晨,手指擦过下唇,耳边似又响起桓容的那句话:“秦玄愔,你可别死了!”

    刹那之间,心头似被蝶翼扫过,不由自主的颤动。

    这种感觉很是微妙,人生二十余载从未曾体会,实难用语言描绘。

    秦玓话说到一半,发现秦璟“正大光明”的无视自己,当场走神。剩下的半句话哽在喉咙里,说也不是,不说也不是,难受劲别提了。

    “阿弟。”

    秦璟走神。

    “阿弟!”

    秦璟继续走神。

    “阿弟!!”秦玓声音拔高三度。

    秦璟终于转头,笑吟吟的看着兄长,吓得对方倒退两大步。

    “阿兄怎么了?”

    “怎么了?我还想问你怎么了!”秦玓揉了揉后颈,“话说到一半,你怎么突然走神?还笑成这样,是想起什么了?”

    “没什么。”秦璟抚过苍鹰,笑道,“只是想起同人有约,他日必当战场相见。在那之前,需得珍惜大好人头。”

    啥?!

    秦玓愕然瞠目。

    这很好笑?

    正常人会笑得出来?

    秦璟挑眉,没有出言解释,也不打算解释。

    “近日长安唯有向南调兵的迹象,尚有充裕时间可以上请阿父,商议河东驻军之事。”

    秦璟说话时,朔风越来越大,天空乌云聚集,隐隐出现大雪的征兆。

    “如果大君点头,我会与幽州书信,再详议此事。”

    “可……”

    “阿兄,大兄终归没有跨过界限。”

    秦玓还想说什么,见秦璟的神情,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最终拍了拍秦璟的肩膀,叹息道:“好,就照你说的办!”

    话音未落,忽然扣住秦璟后颈,凑到他的耳边,低声道,“无论如何,我是站在你这边。”

    秦璟闭上双眼,重又睁开,随即用力点了点头。

    似对秦玓突然靠近不满,苍鹰振动双翼,转过头,没有任何预兆,照着秦玓的手背就啄了过来。

    幸亏秦玓躲闪得快,如若不然,必会当场见血。

    “这家伙!我可没少喂你,到头来只和阿峥亲近。”秦玓不满的瞪眼。说话间又摸了摸脸,自言自语道,“就算是看长相,我也长得不差啊……”

    秦璟默默看了一会,又默默的转头。

    按照容弟的话来讲,阿兄这性子,活脱脱的不着调。

    朔风越来越冷,天空飘起大雪。

    漫天银白中,远处地平线忽然传来一阵奔雷之声。

    秦璟刚刚走下城墙,闻听甲士来报,顿时表情一变,和秦玓互看一眼,不顾漫天飞落的大雪,急匆匆登上城头,极目远眺。

    “这样的天气,是犯了失心疯吗?”

    确定是草原部落来袭,兄弟俩不敢等闲视之。

    城头号角吹响,弓-弩-手和甲士迅速就位。留在城外的边民迅速返还,赶在贼寇袭至前躲入城内。实在来不及的,便选就近的坞堡躲藏。

    自秦玓驻守昌黎,城墙被加高加固,城外陆续建起小型坞堡,供开荒和打猎的边民居住并防备贼寇来犯,如今就派上用场。

    “阿兄,你来守城,我带人去迎敌。”秦璟放飞苍鹰,正色道。

    “我去!”秦玓抓住秦璟上臂,“之前都是你去,这次我来!”

    “阿兄,你乃守将!”秦璟皱眉道,“此番贼寇来者不善,我率五百骑兵出城,如果挡不住,阿兄可从容布置,将来犯者击退!”

    雪越来越大,能见度不高。

    但从震耳欲聋的马蹄声,以及席卷银白的黑色长线就能看出,来犯的胡贼绝对不少。

    “斥候没有及时回报,怕已凶多吉少。阿兄,不是犹豫的时候,大局为上!”

    话音落下,秦璟转身走下城墙。

    早有部曲捧来盔甲,牵来战马。

    秦璟披上玄甲,紧了紧臂甲上的皮绳,点齐五百骑兵,翻身上马。单臂倒拖长-枪,猛地一拉缰绳,战马打着响鼻,前蹄腾空,瞬间人立而起。

    “开城门,随我出城!”

    “诺!”

    五百人的声音整齐划一。

    仆兵推动木杆,拉动绞索,厚重的木门向两侧开启。

    吊桥放下,五百骑兵如一道洪流,自城中奔涌而出。飞驰过吊桥,速度越来越快,犹如一支锋利的长箭,瞬间离弦,猛然扎入敌阵。

    秦玓立在城头,亲自擂起战鼓。

    呜——

    号角声再起,苍凉的声音,伴着一声声战鼓,穿透漫天飞雪,响彻北方大地。

    “杀!”

    贼寇奔袭而至,灰黑色的皮袍,古怪的发型,脸颊和手臂上黑红色的图腾,昭示着他们的身份。

    柔然!

    骑兵冲锋,有进无退。

    战场搏杀,有来无回!

    两千贼寇,五百玄甲骑兵,犹如两支捕食的狼群,猛冲向对方,拼死撕咬。

    刀戈相击,锋矢相对,仅是一个照面,赤色的血已飞溅而起。

    贼寇滚落下马,不闻半声惨呼,已被冲锋的马蹄践踏成泥。

    骨头碎裂的声音融入朔风,同刀戈声交相应和,伴着漫天银白和飞溅的殷红,组成一曲悲壮的哀乐,在昌黎城下拉开序章。

    秦璟一马当先,长-枪扫过,拦路的贼寇尽落马下。

    两次冲锋,贼寇凭借兵力优势,渐渐将玄甲骑兵包围起来。同时,又一阵号角声响起,区别于昌黎城的战鼓和号角,听在耳中无比陌生。

    地平线处,又一支大军逼近。

    一样的皮袍,一样的武器,却是不一样的图腾。

    氐人!

    无论秦璟还是秦玓,都万万没有想到,氐人会绕过西河的防备,从草原直扑昌黎!

    最可能的解释,柔然部落背叛王庭。亦或是柔然王同苻坚达成默契。无论是哪一种,都是超出预料。

    没人能够想到,氐人放弃被攻占的边界郡县,绕到秦氏背后狠狠扎下一箭!

    至于慕容鲜卑是否参与其中,此刻无暇去想,也没能力去向。秦璟和秦玓能做的,唯有死守昌黎,不让贼寇踏入半步!

    五百骑兵陷入重围,自天空俯瞰,仿佛汪洋中的一叶小舟,随时可能倾覆。

    “阿弟!”

    秦玓站在城头,目龇皆烈。

    他十分清楚,不是秦璟带兵出城,伏兵不会轻易露面,城中人也不会知晓,来犯的贼寇竟超过五千!

    噍!

    苍鹰振翅,穿过朔风,猛然俯冲而下。

    一个贼寇被抓瞎双眼,痛叫着滚落马下。

    苍鹰一次接一次俯冲,每次都有贼寇落马。可是,对五千贼寇来说,这点损失小到可以不计。

    两支贼寇合兵,五百甲兵被彻底包围,一个接一个倒下。秦玓站在城头,紧紧咬住腮帮,口中充斥腥甜,却分毫感觉不到半点疼痛。

    幽州,盱眙

    桓容走到廊下,接住半空飞落的鹁鸽。刚要解下鹁鸽颈上的竹管,忽然感到一阵心悸。没留神之间,束发的玉簪滑落,摔在廊下,一声轻响,瞬间断做两截。

    皱了皱眉,桓容俯身捡起玉簪。

    乌黑的发如瀑布垂落,似顶级玄绸。

    “怎么回事?”

    看着断开的玉簪,桓容面露不解,只是心悸的感觉久久不散,仿佛在预示着什么。

    就在这时,身后传来一阵脚步声,继而想起贾秉的声音:“明公,建康传回消息,三省合议,奏请天子许明公所请,授大司马九锡。”

    桓容转过身,将玉簪藏入袖中,领以葛巾束发,发尾搭在肩后。

    “诏书可拟?”

    “闻交吏部郎袁宏具草。”

    “袁宏?”桓容斟酌片刻,“可是曾制文讽趣家君那位?”

    “正是此人。”

    桓容面现讽笑,嗤道:“真亏他们能想得出!怎么没找孙盛?那位才是真的刀笔,写成的《魏晋春秋》都传遍北地。”

    贾秉笑道:“明公可要再上表?”

    “暂时不用。”桓容双手拢在身前,看向院中一株桂木,笑容渐渐转冷,“郗方回已从京口返还,依先帝遗诏,不受九公也为丞相。建康还要靠姑孰牵制京口,不会真的翻脸,顶多将事情拖一拖,找些无关痛痒的麻烦。”

    “明公睿智。”贾秉拱手道,“然大司马病况渐重,恐拖不了太多时日。再者,对新帝释出之意,明公可有决断?”

    “司马曜?”桓容摇头失笑,“秉之何必拿此事说笑。”

    什么丞相之位,先看看傀儡能做几天。

    他要做百日梦,别人不好拦着。可也休想拖自己下水。

    历史上,司马曜兄弟是什么样的性格,从仅有几面就能推断。和这样的人合作,他是脑袋进水,嫌日子过于自在。

    “不用理他。”桓容摆摆手,“当下要务,确保家君得受九锡。另外,命人留意一下,是否有朝臣注意到天子金印之事。”

    “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