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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雨在镇医院躺了整整两天,终于醒了过来。
当她醒过来时,一个小生命从她身体分离了出来。是一个胖胖的小男孩,和他父亲一样健壮。怀抱婴儿,她号啕大哭,哭了一个下午,嗓子哭哑了。那年,谢雨才22岁,正是如花的年纪,一朵花刚刚绽放,瞬间就衰败了。
怎么办?回家?回到那个遥远而温暖的江南小镇?
如果带着儿子走了,留下红军一人,那他该多么孤单!当他月夜醒来,谁陪他说知心话?谢雨热泪长流,不由得抱紧怀里中的儿子:红军,我们永远在一起。
从此,奶奶变得寡言少语。
在杨玉成和众乡亲的帮助下,那带着任红军体温的青砖出窑了,一间小瓦房也落成了,青砖青瓦,简洁干净。谢雨知道,这是乡亲们的恩情,于是,她工作更卖力,把全部精力倾注给孩子们。说是奇怪,课堂上,她像施了魔法,只温柔一眼,平时那些调皮不懂事的乡下小屁孩,刹那沉寂。
谢雨给儿子取了名:任小军。任红军,你在我们身边从没走远!
每次她思念丈夫时,就用一双颤抖的手,抚摸着墙上的每一块砖,每一块砖都像是他的脸。
每次她低头亲吻着小军娇嫩的脸颊时,仿佛又看到了丈夫的影子。
从此,谢雨换上了粗布衣裳,用包裹背着小军,烧火,洗衣,种菜,喂猪,喂鸭,上课
晚上,附近村里的很多大姑娘和小媳妇,挤进门来,谢雨为她们画枕头,画鞋垫。花、草、虫、鸟,这些意象都是谢雨作品中常见的,样样栩栩如生,惹得这些前来者惊叹不已,谢雨从不收费,但这些讨画的人总会留下一些东西,比如几个鸡蛋,一瓶罐头,一块小毛巾
谢雨拿着这些物品,到附近小卖部去换几个零钱,一毛一毛在存着,她放下了尊严,她要顶起这个家,要把儿子抚养成人。
清明时,她背着儿子为红军上坟,却看到红军的坟头早有一堆烧过的纸钱,这样的场景以前也发生过好几次。谢雨曾暗中观察,但没发现这个好心人。
这个人是谁呢?谢雨思来想去,脑子一片茫然。
这人是刁兰花。
刁兰花和任红军是娃娃亲,她比红军大两岁。刁家是邻村,离这儿不远。小时候刁兰花也是蛮可爱的,像朵兰花一般。在她十多岁时却出事了,那天下大雨,小兰花去上学,在一座木桥上摔倒,脚下一滑,滑到河心,幸好河里有一只木船,她掉落在船,捡了一条命,可她门牙掉了两颗,断了三根肋骨,从此站不直身体,一直弯着腰,说话大门不关风,扑哧扑哧的,像一个用蛮力的铁匠在使劲扯着拉风箱。
女大十八变,可她长相越变越纠结,越来越惨不忍睹。任红军当年从军是自告奋勇的,一成是热血沸腾,保家卫国,九成是为了躲避刁兰花。
她在家苦苦等了一年,没有任红军的片言只语,有些绝望了,她的父母也眼见大事不妙,赶紧把她嫁了。她的现任丈夫,名叫任泥鳅,就是任红军的亲弟。当年,任泥鳅也是苦难深重,正愁找不到对象,媒人转变了思路,双方家长也同意,就这样。原本出口转为内销,弟弟把未过门的嫂嫂娶进了门。所以,村民们称刁兰花为任二嫂。
任二嫂,驼背,眼尖。
任泥鳅,斗鸡眼,耳聋,黑不溜秋,偏瘦,长得就像一只泥鳅。村民们饭后开玩笑说,任红军是他母亲一丝不苟生出来的,任泥鳅是他母亲放屁一不小心蹦出来的。同是一根生,竟天壤之别。
看到任红军携着谢雨回家的那一刻,刁兰花心如刀割。她认定是谢雨从中插了一杠,抢走了自己的原配丈夫,以致于让她下嫁给这个死鬼泥鳅,日子过得无滋无味。所以,她恨谢雨,她的恨,不露声色,而是埋在心底,就像泥鳅把鳞片埋于皮肤之下。
榕树下的老屋,刁兰花夫妻俩不想要,一是老屋过于破旧,二是这儿人来人往,吵死个人。她和泥鳅在离榕树不远的一个池塘边,盖起了两间房,池塘面积很大,任泥鳅在池塘里养了很多泥鳅,每年收入很可观。
当任红军复员时,刁兰花已是两个孩子的娘了。每次看到器宇轩昂的任红军在村里行走,她心里酸痛,她认为他就是自已园子里飞走的一只白鸽。
任红军去世时,她比任何人都哭得伤心,有时泥鳅出了门,她就把自己一个关在屋里哭,不敢大声,是那种压抑的哭。每逢节日,她总是一个人带上香和纸,来到任红军的坟头。
坟头长满了青草,没有墓碑,更没有墓志铭。刁兰花一屁股坐在地上,双手揪着坟头的青草,就像抓住了任红军的手,她久久不愿松开,她私下喜欢这种感觉。
她认为,如今任红军的死,全部责任在于谢雨这个女人,如果她本分些,不想住什么新房,如果她能分担他的事务,挑得起水桶,陪在他的身边下窑水,那将什么事也不会发生。女人肩不能挑手不能提,光漂亮有什么用?难怪人们都说红颜祸水。从此,她性格变得乖戾,开始憎恨一些美的东西。例如,谢雨。
寒假和暑假,谢雨总会找一些事情去做。用背篓背着小军,帮人晒虾子,帮人杀鱼,帮人缝补鱼网无论多么累多么忙,她的一头短发总是那么干练,不凌乱;她的衣服总是得体,就算上面打着补丁,每个补丁的针脚也是认真的。她的嗓子不舒服,话不多,便将微笑留在嘴边。
忙完一天的活,她整了整衣襟,亲了亲小军的脸蛋,带着夕阳投下的的影子,走进黑夜,走向青砖青瓦的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