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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连三四日,樊宁都没有现身,风影亦没有回来,薛讷每日都去刑部点卯,只为翻阅蓝田县衙送来刑部的调查卷宗。
很快,蓝田县衙的法曹从已烧成焦炭的废墟里清理出两只袖里剑,经平日里在秘阁局的生员辨认为樊宁所有,成了她纵火杀人的有力证据。有了物证,樊宁通缉令上的字样便从“凶嫌”变作了“凶顽”,蓝田县衙下结论,称樊宁施计先于守卫长上了藏宝阁二楼,盗取了《推 背 图》,随后守卫长上楼发现,两人缠斗,樊宁飞出袖剑,守卫长躲闪不及中剑,挣扎欲下楼呼救,半路因失血过多而丧命,樊宁纵火后跳窗逃离,至今下落不明,这也就能清楚解释为何守卫长是在纵火前就已死亡。
薛讷听了这推断只觉得好气又好笑,若是全天下的刑官判吏都这样自说自话,错案冤案就永远不会停止。可薛讷心中总有万般不满,亦知眼下不能逞一时言语之快,授人以柄,何况他素来不擅激辩,只是起身离开了刑部,继续探取关键证据。
思来想去,法门寺那六名僧众总是让他觉得如鲠在喉,若是他猜想的没错,这些与本案看似毫无瓜葛的僧人,很可能会成为他寻到突破的关节点。可他既听了樊宁的供述,又在那日讯问了沈七,得出的结论竟是他们来别院时与离去时人数一个不差,这令薛讷感到震惊又惶惑。
得闲时,薛讷按照樊宁提供的线索去了兴城阁,调查胡饼之事,此处的胡饼油是由后厨特意调制,与其他酒肆不同,难怪樊宁分辨得出,可除此外,并无任何证据指向他们与此案有关联,薛讷自然也没有为难这些庖丁,买了几张胡饼便离开了此地。随后他又去那守卫长家中吊唁一番,探问了他的遗孀与儿子,他们告诉薛讷守卫长近来一切如故,并无异常,也没去过那兴城阁。薛讷见他们孤儿寡母在京中别无依靠,心下堪怜,少不得又留下银钱才离去。
是夜风清气爽,薛讷躺在床榻上,久久无法入眠。算起来樊宁已出门四五日了,为了避免仆从察觉,他特意将李媛嫒送给的葡萄花鸟纹银香囊放在了桌案上,香囊里塞满了桂花与香兰叶,馥郁浓厚,借以遮盖樊宁残留下的发香,估摸即便武侯派猎犬来,也难以辨别,但他依然从这浓郁的幽香中分辨出樊宁的气息,绕梁三尺,挥之不去。
不知怎的,这几日他总是想起他们自小相识以来的种种,她自小灵透,擅长察言观色,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连薛讷的母亲柳氏都很喜欢她。
可薛讷明白这聪明灵透背后,是她那颗敏感的心。虽然樊宁从不提起,但薛讷依然理解她的孤苦,李淳风的疼爱无法弥补她自幼无父无母的伤感,故而从七八岁开始,薛讷就尽力陪伴在她身边,无论如何被她欺负揶揄,他都甘之如饴。近来大半年来他获升城门郎,不得日日与她相见,他就隔三差五往观星观跑,这几日她横遭变故,他更是觉得牵肠挂肚,无时无刻不在担心她。
屋顶上隐隐约约传来一阵窸窣的瓦砾声,被薛讷敏锐的听觉捕捉,他还未撑起身子,就见支摘窗一顶,一个傩面麻衫的身影飞扑进来,稳稳落在地上,不是别个,正是樊宁。
她风尘仆仆的,发丝微乱,拿掉傩面露出小脸儿,端起桌上的茶壶,直接对着壶嘴喝起了水,旋即又呸呸吐出,嗔道:“这么烫……”
薛讷赶忙接过青花瓷壶,顺手从一旁梨花木架上抽出芭蕉蒲扇,打开壶盖扇风散凉:“不知道你要回来,没来得及晾水,你这几日怎么样?跟着沈七可有什么收获吗?”
“那小子吓着了,这几日放衙回他凤翔的家里,拉拽着他七八岁的弟弟同吃同睡,一夜还换了两次铺盖,好像是尿床了……”
想起那日沈七颤颤巍巍战战兢兢的模样,如此作为倒也不足为奇,真不知他究竟是生性胆小,还是被何人胁迫,薛讷偏头一笑,问道:“这几日他可有外出?抑或说,有没有何人来找他?”
“他家里就是普通的农户,这几日秋收,父母兄长每日都要下地干活,他这几日就赖在家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除了洗自己尿湿的铺盖以外什么也不干……”樊宁说着,肚子忽然咕咕叫了起来,她一把按住自己腹部,双眼滴溜溜乱转,似是有些不好意思。
“你这几日都没顾得上好好吃饭罢”,薛讷拿起镶裘斗篷,打算出门去,“我给你买些吃的去,听郡主说起坊间的后门开了一家卖菰米饭清炒菜的小店……”
樊宁怎会稀罕吃李媛嫒推荐的吃食,她一把拉住薛讷的衣领,将他拽得一屁股坐在了榻上,小脑袋毫不避忌地歪在了肩上,似是累极了:“你先听我说完……那沈七虽然没有出门,但我这几日听墙根,听乡里人说沈七在别院时常受年纪大些的守卫欺负,不知是不是守卫长……”
樊宁话未说完,却打了一个大大的哈欠,薛讷望着靠在自己肩头疲惫不堪的小人儿,眉间生出无限心疼,转言道:“这些待会子再细说,我先去给你买吃的。”
“天晚了,我不想吃了,我想……洗澡……”樊宁长睫颤了颤,声音渐不可闻。昼夜跟踪沈七这三五日,她都没有沐浴洗澡,这素来爱干净的姑娘已有些扛不住了。难得见她流露几分女儿家的茫然羞涩,薛讷面皮更薄,一张俊秀的脸儿从额角红到了脖子根,偏头低道:“园,园子里的温泉水不够热,我让下人备水,你先躲起来。”
约莫一盏茶的功夫,两个小厮用横条担着竹筒,送了热水来,注入了云母屏风后的象牙木澡盆中,几名小丫头向盆中撒了皂粉与香片,见薛讷无甚旁的要求,便随小厮一道离去。
薛讷才要关上园门,忽见暗影里闪出了一个老太太,惊得他身子一震,还没来得及反应,便被那黑影拉入了园子里。
薛讷定睛一看,来人原是他的乳母刘氏,扶额道:“原来是乳母,你怎的还偷偷来,我差点出拳打伤你……”
“拉倒吧,大郎若是有这个本事,你爹还能不疼你?”刘氏已年近七旬,满嘴的牙掉了一半,说起话来直跑风,确认过四下无人后,她从袖口抖落出两个桃儿,塞在了薛讷手中。
薛讷一派茫然,清澈的眼底写满困惑,似是想不通乳母为何大晚上给他送两个桃来。
刘氏扁了扁皱巴巴的嘴,抬眼看着已比她高一头又半的薛讷,费力地举起手,想抚一抚他的脸儿:“郎君吃罢,这是老身从佛堂供果里拿的,楚玉郎君什么好的都占了,我们大郎却什么都没有……”
乳母护犊,说着又要哽咽,薛讷忙安慰她:“我平日里都吃得饱,穿得暖,楚玉也没有欺负我,乳母放心。”
刘氏欲言又止,沉吟着,眼眶陡然蓄了泪,干巴巴的大手紧紧握着薛讷的双手:“今日得了夫人恩惠,让老身回绛州龙门的老家养老,还赏了几亩良田……老身明日一早,便要动身了。”
此事来的突然,但刘氏年事已高,确实也到了得赏归家,颐养天年的年纪。薛讷纵万般不舍,亦不能挽留,他解下腰间佩玉,放在了刘氏瘦枯粗糙的掌心里:“往后无论什么时候,但凡乳母有事,大可命人拿这佩玉来寻我……”
刘氏泫然泣涕,半晌方止:“老身唯一的遗憾,便是未见大郎成亲了。”
薛讷心底掠过一丝冲动,他多想将樊宁从衣柜里放出来,告诉这个从小将他拉扯大的善良农妇,这就是他想要共度一生的人。可理智令他明白,这么做只能将他们三人皆置于炭火之上,何况樊宁还不知他的心意,最终他只能浅笑着,徐缓宽慰道:“等我娶了妻,一定带她去看你。乳母明日何时出发,我送你出城……”
“可使不得”,刘氏赶忙阻止,“哪有郎君送下人的道理,你可莫要旁人看笑话,等你爹回来,有人又要告你。大郎快沐浴休息罢,待会子水要凉了,老身也回去了。”
薛讷张张口,还没来得及说话,刘氏就已佝偻着身子,快速往门外挪去。薛讷明白刘氏都是为着自己好,忍着眼眶的酸涩,送她出了园去。
樊宁一直躲在柜中听动静,刘氏离开片刻后,她悄然无声地钻了出来。松竹雕饰的镂空木门外,薛讷独自站在月色清晖中的梨树下,晚风拂过,在月白色的圆领袍上吹出流光般的波澜,他瘦削颀长的身影却岿然如松柏,一动也不动。
樊宁看不清他的神情,却依然能感受到他的寂落。刘氏在薛家为奴为婢二十余年,既有功劳又有苦劳,连薛仁贵都十分尊重她。趁着薛仁贵征高丽未还,有心人便以她年事已高为由头,撺掇夫人柳氏赐她衣锦还乡,明里是敬老爱老,暗中是想让薛讷在府中无亲信之人可用。樊宁先前以为薛讷不懂,今日见他这般,却陡然明白,他并非不懂,只是不屑于沦入这等纷争之中,可那些龌龊心思的人又哪里配得起他的宽仁善良。
樊宁走上前,轻轻拉扯住他的袖裾,薛讷回转过身,望向她,一丝浅笑缓缓在嘴角荡漾开,似是透着对那些难以追溯的旧时光的依恋,眼眶却依旧是通红的,他抬起骨节分明的大手,将两个桃放在了她的手心里,慢慢说道:“洗完澡,把这个吃了罢。”
樊宁偏头莞尔,语气不复平时那般蛮赖:“两个我吃不下,待会子一起吃罢。”
樊宁就是这样,总是能看透他的心思,虽然看透,却也从不多语,总能给他恰如其分的宽慰。薛讷心底难以释怀的伤感如烟雾般散去了两分,屈身坐在园里温泉眼旁的石凳上,清亮的眼波映着漫天的星:“你快去沐浴罢,我在这里给你看门。”
樊宁见他情绪好了几分,略略放下心来,微一颔首,返身回到房中,走入了云母屏风之后。
薛讷靠着梨树,望着咕嘟嘟冒热气的泉眼,忍不住又想起方才与乳母道别的场景,心里说不出的不舍难受。
他还未出生时,这个朴实善良的农妇便已开始在薛家做活,随薛仁贵夫妇辗转多地,直至长安,迄今已有二十余载。小时候他被父亲摔出襁褓,坠下战马生死不明,亦是她不分白昼黑夜,抱着他哄着他,一点点喂他喝水吃米糊糊,将他从鬼门关拉了回来。按道理说,他实在应该亲自送她回绛州去,但手头的案子又令他脱身不开。
聚散苦匆匆,到底是不错的,薛讷以手撑头,伤感之意正浓,双耳却捕捉到了房中布料滑落的簌簌声和清脆的撩水声,他登时面红耳赤,思绪陡然混沌杂乱了起来。
当真是只要樊宁在,他便极难集中注意力,薛讷心里说不出的无奈,如此他又要如何查案,如何为她洗冤啊!
翌日寅时初刻,微光未明,长安城八街九陌还陷在一片昏沉睡意中,风影飞上平阳郡公府的外墙顶,趁着守院家丁正困意朦胧,快速蹿入了内院里。
浅眠里的薛讷听到几声布谷鸟啼鸣,悄无声息地披上衣衫,出园去柴房后门,扣动柴门三两声,风影就如一道疾风一般出现,对薛讷一礼:“郡马爷……”
薛讷来不及计较称谓,问道:“风影辛苦,这几日你可有牢牢跟住那张三?他可有何异动吗?”
“别院烧毁后,张三等人被刑部要求随时听传,他便没有回蓝田,也没回仙掌的家里,而是一直流连在平康坊吃酒买醉……”
“平康坊?”薛讷应了一声,又陷入了思索中:这张三身为武库看守,俸银不多,还要养活一家老小,哪里有银钱成日去平康坊吃酒。
“此人不光爱嫖还爱赌,在赌档一带很有名头。”
薛讷回过神来,握住风影的肩,小声道:“这几日辛苦你了,劳烦你再盯他两日,最近刑部未再传召人证,贼人定会逐渐有所松弛,看看他不防备时,可会露出破绽。”
风影插手领命,一阵风似的旋上飞檐,眨眼不见了踪影,薛讷估摸他已顺利离开了薛府,这才悄然返身回到园里。
天色渐明,卧房里不复方才那般黢黑一片,薛讷想着风影的话,呆头向前走,目光触及樊宁的睡颜上时,俶尔一顿,他鬼使神差般走到榻旁,望着她的小脸儿,紧绷的下颌微缓,清澈沉定的眼波亦软了下来。
她总是这样,睡觉时瘦削的身子缩成一团,小脑袋半埋在臂弯里,十足十没有安全感。记忆中十年前那个挂着泪痕的睡颜与眼前之人逐渐重合,薛讷轻轻发出一声喟叹,又戛然而止,似是怕搅扰了她的清梦。
好在榻上之人未醒,蒲扇似的长睫随着均匀绵软的呼吸而微微颤动,小巧坚挺的琼鼻极好地修饰了侧颜,樱唇一点红,甚是娇嫩,偶然咂咂嘴,似是在梦中品味什么佳肴美食。
薛讷笑得宠溺又无奈,抬手轻轻为她拉上散落身侧的被毯,孰料睡梦中的樊宁忽而伸了个懒腰,好死不死一拳闷在了薛讷的高挺的鼻尖上,他只觉吃痛非常,向后一仰,两滴血陡然落在了手臂上。
樊宁从梦中转醒,见薛讷满脸是血,惊诧地跳起来,团身飞旋两步,抄起梨花水台上的绢帕塞在他手中:“天呐,你这是怎的了?薛楚玉打你了?”
薛讷吃痛不已,听了樊宁这话更不知是哭是笑,边止血边道:“你……唉算了,忽然就出血的,许是上火了罢……”
“这一大早的这么血气方刚,你是不是……你是不是做了什么不得了的梦啊?”樊宁嘻笑望着薛讷,语带揶揄,桃花眼弯成了月牙,“我们 ‘慎言’肾经有炎火,可不能太放纵自己。”
果然不出樊宁所料,薛讷的俊俏的脸儿直红到了脖根,但他的目光却没有闪避,眼神甚至比平日更笃定三分:“我,我身子好得很,也没有‘肾炎’,不信你……”
谁知樊宁笑得更厉害,捶着软榻,似是已岔了气。薛讷明明有些不痛快,看见她笑,竟也鬼使神差地跟着笑了起来,末了,他揉揉樊宁的脑袋算作解气,起身正正衣衫:“太子寻我,我去东宫一趟,今日楚玉休沐在家,你千万注意,莫要让他发现了。”
樊宁扁嘴点点头,似是很将薛讷的话放在了心上。但薛讷依旧不放心地看了她几眼,顿了几顿,方转头出了房门,待他的脚步声远离细不可闻,樊宁立马起身洗漱,换好衣衫戴上傩面,飞也似的蹿上房顶,踏着青瓦,悄无声息地游走在重重院落间。
东边富丽堂皇的小园子里,薛楚玉正装模作样地舞剑;头前正堂后的佛堂外,薛讷与薛楚玉的母亲柳夫人正在请香;再往外间去,越过两小门就出了后院,外部尽是婆妇小厮的住处与高大又宽敞的厨房。厨房连着粮库,磨碓棚,柴草堆与六畜的圈棚,梁上还吊着熏鸡腊肉,檐下摆着醋翁酱缸,一大早一群厨娘庖丁就举着锃光的铁刀站在桌案前切剁不休,发出“嘡嘡嘡”的声响。
樊宁闻见风箱散出的烟火气与饭食的清香,腿上险些一软,看着挂在那里似是唾手可得的饭食,她犹豫再三,最终还是绝了“富贵险中求”的心思,团身跃出了平阳郡公府,迎着长安城清晨的微光向蓝田县赶去。
薛讷出府后,远远目送乳母上了回乡的马车,随后调转马头,策马一路赶向东宫。
昨日夜半太子传信,让他今日一早速来,薛讷不知有何要事,很是挂心,打马如飞,谁知才出了崇仁坊门,就见一贵公子模样之人身着浅青圆领袍,内着月白小衫,头配玉冠,挥着一把骨扇站在道旁,看到骏马奔来,他非但不躲,反而横跨两步,站在了道路之中。
薛讷急急勒马,胯下玉骢扬踢嘶鸣,险些踢伤那人,他赶忙翻身下马,确认他无事后,长长舒了口气,无奈笑道:“殿下怎的来这里等我,可是有什么要紧事吗?”
李弘“哗啦”摇开骨扇,迎风笑得恣意倜傥:“今日我不是太子,而是陇西李氏李公子,你不是要去平康坊打探李淳风的下落吗?今日李某就陪你同去,如何?”
薛讷惊得目瞪口呆,磕磕巴巴道:“这……如此小事,殿下命张顺去问一趟即可,实不必亲自……”
“张顺等人内可缉盗剿匪,外可御敌平乱,唯独看不透人心,派他去平康坊问话,不论看到鸨母姑娘,一应皆是横了刀比划在喉头,逼问两句: ‘你可有见过李淳风?’如是见没见过都要吓得两股战战,哪里还会与他说实话。”
薛讷一听,此话真是有理,躬身长揖道:“臣与张顺一样,不擅长此道,恐怕吓着坊中人,如是就劳烦殿下进去探问了。”
李弘只觉好气又好笑,后撤一步,难以置信般上下打量着薛讷:“平时本宫微服外出,去酒肆赌档等地,你不也与本宫同去吗?怎的就不能去平康坊,总不成你还要为那丫头守身,怕她伤心吃醋?”
提起樊宁,薛讷垂头轻笑,满脸尽是少年人痴情的模样,温润如水的眼眸中泛着闪耀如星的光辉,看得李弘一阵恶寒,索性不再与他讲道理,威胁道:“你如是公私不分,如何还能查好这个案?若连平康坊都不敢去,你便莫要做什么蓝田县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