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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从清早薛讷出门,樊宁就一直眼巴巴等着,一会儿担心他被武后杀了,一会儿又害怕他因言入狱,一上午坐立不安好不纠结,在房里待不住,便骑在门口的石狮子上等。
过了晌午,晨起细密绵绵的雨渐渐转为倾盆大雨,樊宁的衣衫渐渐湿透,却只顾着怪雨太大,让她看不清长街尽头的来人,索性翻身上了房檐,登高远眺。
约莫小半个时辰,长街上终于出现了那少年人苍劲如松的身影,她方一扫愁容,小脸儿上有了真实笑意,从房檐上一跃而下,飞身攀上疾驰的马,拉住了薛讷的革带。
薛讷片刻讶异,看到樊宁的小脸儿,登时孩子般开怀笑了起来。及至府门前,两人下了马,牵手而行,樊宁见他平安而还便知事情已经妥当,眉眼弯弯笑道:“方才见有御史带兵捧着诏书路过长街,往前面坊间去了,是不是武三思要倒霉了?”
“咎由自取罢,自然有人收拾。”雨势很大,薛讷将樊宁微凉的指尖牢牢裹在自己的手心里,“对了,方才路过天街,见管家带着五六个小厮,步履匆匆的,连我唤他都没听见,他可有跟你说做什么去了?”
“还说呢,今日不知何处来的消息,说你爹去征讨高丽,将国库里的粮都耗完了。每年春日最是青黄不接,老百姓们都害怕,从昨日起就在疯抢粮食,家里好几百号人,管家生怕真的断了粮草,等不及你回来,便去账房支了银子,带着小厮买粮去了。”
薛讷心想这大隋留下的余粮堆在含嘉仓与兴洛仓,这两年才吃完,自己父亲征讨高丽,时间也不算久,如何会令国库亏虚?更何况父亲食邑千户,家里怎会缺粮?但那管家在自家服侍多年,劳苦功高自不必说,应当并非坏心只是忙从。薛讷不再纠结,转言道:“对了,早上我去东宫时,听张顺大哥说,殿下在东宫找了个低阶文官,让红莲姑娘认作了那家的女儿,不日便会纳她入宫,封作五品承徽了。”
“当真?”樊宁很为红莲开心,牵着薛讷连蹦带跳,旋即又起隐忧,“只是……不知未来的太子妃是否会仗势欺凌红莲姐姐,她看起来温柔娴静,其实性子很要强,我真怕她待在宫里会吃亏。”
“若不是这样的性子,殿下又哪里会对她如是青眼。美貌的人良多,就像王皇后与萧淑妃,哪个不是倾城绝代的容色,陛下独宠天后,自然也不是因为天后的貌美。你莫看殿下平日那般沉定,对红莲姑娘则是着实上心的,否则又怎会冲动至将周国公给打了。只要有殿下的宠爱,她必定无虞,不必担心。”
说话间,两人来到偏厅,薛讷与樊宁皆没有用午饭,此时并肩坐着,在这寒凉的阴雨天里吃下一碗暖暖的汤饼便是幸福。薛讷起身为樊宁添了半碗热汤,拢了拢她耳畔的碎发,亲呢却不轻薄:“画工连夜赶工,将广化寺的舆图誊画出来了,我约了狄法曹一道去取,再去广化寺看看,你想跟我一道去吗?”
横竖在府里待着无事,樊宁欣然应允。毕竟与天后约定之期已不剩几日,前路未定,不知生死,能够相守的日子需得十足珍惜。
在公署外,薛讷与领了舆图的狄仁杰不期而遇,见礼罢,狄仁杰瞥了樊宁一眼,转头冲着她又是一礼。吓得樊宁原地一跳,像个炸了毛的猫:“你对我行礼作甚?”
“你二人应当也听说了罢,这几日坊间疯传,称你是板上钉钉的安定公主,待天后寿诞烟火典礼后,天皇便会将她废黜,恢复你的封号尊荣,狄某如何还敢不勤谨?”
“你与天后同乡,又是她将你召来洛阳的,现下天后有麻烦,你就这般不痛不痒地看热闹?”樊宁一努嘴,似是对狄仁杰的说辞十分不满。
“狄法曹,薛某并非明法科出身,亦不在刑部大理寺供职。但薛某知道,此案对于狄法曹而言,是大材小用,难点并不在于案件本身,而在于当年错综复杂的宫闱争斗……或许在狄法曹看来,若宁儿是公主,薛某与她皆会从中受益,但人各有志,她不想攀附权势,薛某亦只图天下真正 ‘安定’。想来狄法曹试探我两,是看了舆图,心中有了筹算,担心我两人虚与委蛇罢?薛某愿以项上人头作保,绝无此念,否则当日在天皇书房,便当令她多多哭诉这些年苦楚,天皇思女心切,保不齐当场便会相认,又何必推诿不受,绕这么大一个圈子。”
这薛慎言绝非传言中呆愣之辈,不单观察入微,对人心揣度更是鞭辟入里。狄仁杰心想旁人那般看待他,多半是被他像个花花公子似的外表蒙蔽。确如薛讷所说,这件案子与他侦办的那些匪夷所思的杀人案相比,并没什么难度,但此事所牵扯的,又哪里仅仅是一桩宫闱密案,狄仁杰不动声色,捋须笑道:“狄某哪里有薛明府所说的那般厉害,与薛明府一样,刚拿到这舆图,还未看出个所以然。若是薛明府愿意,不妨与狄某一道,再去广化寺看看?”
“请。”
薛讷与樊宁冒雨随狄仁杰一道,又去了广化寺,但此一次这两人没有进寺庙里,而是冒着雨绕着山走了半晌。狄仁杰年近四十,腿脚已不那般灵便,不知何处捡了根树枝当作手杖,随薛讷走走停停,看得极其仔细。樊宁却搞不明白他们在看什么,乖巧跟着,头上的红缨一甩一甩,极是可爱。
是日大雨如注,天黑得极早,三人终于将整座山仔细看罢,摸黑回到山底的槐树下歇脚。
趁樊宁去一旁喝水之际,薛讷对狄仁杰道:“薛某愚钝,业已发现了此案关窍,想来狄法曹必有斩获。以薛某之见,此事由狄法曹去向天皇阐明情由,必然更令天皇信服。”
“呵,”狄仁杰一笑,山羊胡翘起,一脸戏谑,倒一点不似他方才查案时认真专注的模样,“看来薛明府也知道很难打消天皇的疑虑?”
“不瞒狄法曹,薛某确实明白,即便十日后公主遗骸仍在棺中安然无恙,天皇亦有可能怀疑当年下葬的并非真正的安定公主。狄法曹聪慧,心中怀揣大唐,必然明白此事的分量,薛某并非推诿,而是真心实意认为由狄法曹主要向天皇陈述此案会更好。”
“狄某明白,薛明府将这立功的机会给了狄某,狄某自当珍惜……只是,天皇心头的顾虑究竟能否真正打消,你我二人说了皆不算,而是要看天后的筹划了。”
东宫最高的阁楼上,红莲坐在窗前,对镜梳妆,她自知容色倾城绝代,平日里只淡扫峨眉,今日却悉心妆点,不为旁的,只为这一身碧绿嫁裳。
本就有沉鱼落雁之容,闭月羞花之貌,妆点后更是惊为天人。待漠漠昏黑之时,听到李弘的脚步声,红莲起身拿起团扇,转身而前,屈身向李弘一礼。
李弘亦向红莲回礼,而后念道:“长忆长安月下,惊鸿与卿相逢。深情不知从始,白首亦非所终。”
这是唐人大婚时,新郎催新妇梳妆的却扇之词,李弘念的乃自己所书,包含了他与红莲初识的场景。红莲听罢,忍不住红了眼眶,喃道:“殿下……”
李弘紧紧握住红莲的手,与她并肩坐在桌案前,拿起铜剪,轻轻剪了红烛灯花,笑道:“你只怕会笑我痴,明明父皇已经答应我纳你,也给你认了人家,为何今日还要在此搞这么一出……”
“殿下的心意,妾怎会不懂,”红莲看着一身红绸喜服的李弘,只觉他倜傥不凡,器宇轩昂,仿若天神般,令人不可逼视,“殿下是怕我委屈,但只消能侍奉在殿下身侧,于愿便足,哪里还会有分毫委屈可言。”
李弘抬手轻轻揩摸着红莲的小脸儿,见她肤光傲雪,美艳绝伦,不由低声喟叹道:“长安城里最美的一朵花,终究还是被弘攀折了。莲儿,我并非只为了你,过几日是当朝太子纳五品承徽,往后还会有当朝太子迎娶太子妃种种。但今时今日,是庶人李弘迎娶自己心爱的女子红莲为妻,与任何名利地位皆不相干,只关乎我心悦于你,就像却扇诗里所写,纵然白首,亦不会有分毫改变。”
李弘的话惹得红莲眼眶发酸,她不想在这样的好日子里落泪,靠在李弘肩上,转言问道:“今日听张顺大哥说,薛明府正在跟着宁儿学功夫,也不知案子办得如何了。只希望他们顺利过关,莫要牵累天后,这样殿下也能安心下来。”
“薛仁贵将军麾下那么多骁勇之士,慎言跟着樊宁学功夫,简直是在开玩笑。我看他们练武是假,动辄抱到一处才是真的,横竖我眼不见心不烦,将来父皇母后责问,一起受罚就是了。”
李弘对那一对的态度前后迥异,惹得红莲掩口娇笑不止。李弘见她笑,也忍不住跟着笑了起来,无奈道:“不说他们了,今日……是你我的好日子,莲儿,喝下这杯合卺酒,我便当真永远不会放你走了。”
“妾出身粗鄙,还曾落入风尘,自知并非殿下的良配,能得殿下青眼,已是三生有幸……妾自然愿意永生永世与殿下相守,只担心会拖累殿下。”
“你不必这么想,打从五岁被立为太子,我便时常会思考,投胎这种事究竟是如何安排的。贵为大唐储君,从小养尊处优自不必说,但我所承受的,亦非常人可以想象。第一次下令诛杀某位大臣时,我才七岁,虽说那人藐视王法在先,但彼时我心里的不安亦无法说与旁人,面上依旧要装作万般沉定。而缘分这种事,与投胎一样,亦是命中注定,否则我为何第一次去平康坊,便会不顾身份暴露的可能,将你买下来。莲儿,东宫太子只是我的身份,而我的心则是属于你的。或许下辈子,我不过是个山野樵夫,你却高贵显赫,但这依然不会影响我们相守,又有谁辱没了谁呢?”
红莲的眼泪终于不可遏止地洒落,两人同时端起酒瓠,仰头饮下了合卺酒。李弘俯身,轻轻吻去红莲脸上的泪珠,最终吻上了她丹霞般红艳丰泽的唇。
相思太久,相思太苦,但不经相思,又怎知对方已融入自己的生命与骨血,命数相交,魂魄相牵,痴缠有如窗外缠绵不绝的雨帘,剪不断,理不清,却又心甘情愿地耽溺其中,无法自拔。
洛阳城同一片雨幕之下,薛讷端坐于卧房桌案前,翻看着安定公主案的卷宗,樊宁在他旁侧,本自告奋勇要为他添茶倒水,哪知未几就困得摇摇欲坠。
薛讷见状,刻意往她身侧挪了挪,瘦削却宽阔的肩膀堪堪接住她的小脑袋,樊宁未醒,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在他身上拱了两下,惹得薛讷的心登时化了,还未来得及回味,便听门外有人低喊道:“主官……主官……”
樊宁登时惊醒,猛然起身,急声唤道:“谁!”
薛讷见她下意识要出飞刀,忙一把拢住她的袖口,安抚道:“别怕,是陶沐。”
说罢,薛讷上前开了门,果然见陶沐浑身湿透,哆哆嗦嗦地立在门外。薛讷将他放进房来,樊宁立马递上净布与热茶:“怎的来了洛阳就不见你,你去哪玩了?”
“我让他去查存档去了,怎么样,有收获吗?”
陶沐从怀里掏出一个方方正正的本子,竟是干干爽爽的,分毫没有打湿,可见护得仔细:“这是主官要的,显庆四年以来抄家流放的要员名单,可能有逃籍的名录皆在此了,主官请过目。”
今日下午与狄仁杰说,要打消天皇疑虑,只仰赖天后,薛讷却有着旁的打算。狄仁杰不知前情,他却一直惦记着高敏有逃籍嫌疑,故而早早派陶沐去搜集资料,意图通过追查逃籍,彻查高敏身份。薛讷接过本子,迫不及待地打开看了起来,才翻开第一页,整个人便俶忽一怔,清俊的面庞陡然色变。
“怎么了?可是有什么要紧的发现?”樊宁忙问道。
“显庆四年最大的抄家案,震惊整个大唐,我怎么反倒给忘了呢!”薛讷将卷宗放在桌上,盘坐在一旁,又陷入了沉思。
樊宁好奇凑上前一看,但见上面赫然写着“显庆四年八月赵国公长孙辅机亡故于岭南,其崇仁坊宅共八百亩被罚没”。
“崇仁坊?那不是你家和英国公府吗?怎的这里面说长孙无忌住在那?”樊宁十足纳闷地问薛讷道。
但此时薛讷已沉浸于深思,根本听不见樊宁的问话,脑中飞速回溯着高敏所说的每一句话,求证着自己的推论:
“这里的条件自然不能与薛府相比了,薛御史受罪了,高某一会儿找伙计再要两床被褥,打个地铺就得了……”
“这些物件,只能说此案有可能这般发生,而非一定会这般发生。高某只觉得,薛明府这些推论,皆是基于此女没有罪过的基础上,只是为此女脱罪的诡辩,若没有人证,根本不能堵泱泱之口……”
“薛明府此言差矣,鬼市的不法之徒众多,为了钱财杀人越货的亦不在少数。这些人一向不尊王法,以为自己所做之事神不知鬼不觉……”
“殿下,臣以为,薛明府所说的作案经过耸人听闻,此案根本不需要第三方,也不需要大费周章搞什么锡镜之物,皆是由樊宁伙同鬼市那起子不法之徒共同完成。薛明府杜撰出的所谓贼首,既没物证,又没人证,纯属臆测而已……”
回忆戛然而止,薛讷睁开了澄澈双眼,轻轻一笑,俊朗的面庞上满是大彻大悟。打从第一天相识,他一直莫名感觉高敏说话的方式有些奇怪,如今终于明白了这奇怪之处究竟何在。而这也解释了,为何高敏对于朝中之事如此了若指掌,为何天皇身侧尚有他的眼线,以及……那个薛讷从未与任何人提起过的薛府地宫,为何会如此轻而易举地被薛楚玉发现。
这永徽年间蔓延至今的漫天迷雾,所有一切的谜团,终于在这一瞬间被彻底击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