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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青牛回到自家院子,刚刚让木偶去打水清洗毛笔,就有一道白色身影穿墙而至,不过越墙之时,浑身上下,瞬间燃起一团团淡金色烈火,它使劲扑打了许久,也将其一一熄灭。
并非实物,只是幻化而成的那一袭雪白衣裙,已是破败不堪,故而有些春光乍泄。
陈青牛饱览春光,眼睛都不眨一下。
面貌绝色的“美妇人”恼羞成怒道:“我孩子们不过是在你主屋玩闹一番,你就要赶尽杀绝?是否欺人太甚了?!”
陈青牛笑道:“我早已说过了我的道理,现在你再来跟我讲道理,是不是晚了些。”
它一咬牙,道:“只要公子愿意收起这一道符箓,我愿意让一双姿色、根骨俱是最佳的孩子,在金石笺上签订契约,长生契也好,生死契也罢,都无妨,它们从此便为公子做奴为婢!”
这头狐精嘴中的金石笺,哪怕是对富埒王侯的修士而言,也极为名贵罕见。相传是上古皇帝君主祭祀天地、封禅山岳等“大礼仪”时,所用的礼器信物之一,有关金石笺的制造工艺,早已失传。不知多少仙家匠人想要重新制出此笺,奈何无一例外都失败告终。所以此物每用一张,这世间便少去一张。
金石声,纸上生风雷。
世间笺有千百种,皆是小幅,唯有此笺制成之时即巨如地衣,传闻每一尊佛皆等人高的《千佛图》,就是画在一幅特制金石笺上。只是被后人不断裁剪,变成越来越小的小幅笺纸。佛家写真经、尤其是《金刚经》,道家撰写宝诰、青词,儒家,多用此笺。修为在陆地神仙之下,很少能够违反誓言。
狐妖修行,主要是汲取人气,所以迥异于其它妖魅精怪,狐妖是越早入世越好,越容易获取修道机缘,当然其中惊险也不会少。
狐魅不觉得一个聪明人,会拒绝这笔交易。
它安静等待自己想要的答案。
陈青牛沉默许久。
大街之上,更夫巡夜,骤然响起一阵杂乱无序的敲更声,有人拉开嗓子高声喊道:“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更夫往往是两人结伴,一则需要其中一人一手提灯笼,一手持铜锣,另一人负责梆子敲更。二来有个说法,子时过后,尤其是打最后一更的时候,阴气最盛,阳间刚死不久之人,因为这样那样的理由,尚未去往酆都鬼门关,所以滞留阳间不曾投胎,往往在这个时候四处游曳,容易阴阳两气相互滋扰,更夫如果只有一人,唯恐阳气不够抵抗,所以往往是老人和青壮搭配。
回头巷附近的这块地方,更夫刚好是那座寺庙的住客,中年道士老年僧,敲更巡夜了十来年了,虽说有些时候道士喝高了,会胡乱敲更,会大喊大叫,习惯了就好,毕竟也没折腾出什么晦气事,对于听惯了战鼓、马蹄和厮杀声响的军镇百姓,一点吵闹实在算不得什么。
塞外狼烟多于炊烟,久经沙场的老人,谁不是铁马冰河入梦来。
其实敲更有诸多讲究,只不过一僧一道的不讲究,从没人追究,久而久之,也就随意了。不过更多时候,道士都懒得巡夜,让老僧独自在街上行走。
深沉夜幕中,一点灯火缓缓向回头巷移动,两位更夫直到走到尽头,正是陈青牛和小筑小雾姐妹两栋老宅的中间。
中年道士睡眼朦胧,打着哈欠。
今夜被惊醒过一次后,这趟巡夜敲四更,他估计是睡意也没了,就破天荒参与其中。
老僧并未深入回头巷,隔着一段距离,望向陈青牛那栋朱漆斑驳的老旧宅门,轻轻低头,默念道:“见见见,非见非见,见非见。闻闻闻,不闻不闻,闻不闻……”
道士实在受不了老和尚的碎碎念,一天到晚,一年到头,真是唠叨个没完没了,关键是嗓门都不大,偏偏让人听的着。道人忍不住翻了个白眼,扭转手腕,甩动梆子,恼火道:“阿弥陀佛,阿弥陀佛!我要是你们佛祖,见你这么废话,别说让你成佛,就是个罗汉果位,也不给你这老秃驴!”
老僧人脸色悲悯苦相,默不作声。
就像是山野乡村的憨老翁,一辈子给人欺负习惯了,八竿子打不出个响屁。
僧道两人循着原路返回,老和尚回头望去,中年道人调侃道:“见鬼啦?”
老僧叹息一声,显然不想搭理这个脾气恶劣的老邻居。
回头巷的院子那边,陈青牛眨了眨眼睛。
它气态雍容,眨眼。
陈青牛再眨眼,它也跟着。
这一次,他们干脆就是同时眨眼了。
不知活了多少岁月的狐魅,好似被陈青牛的幼稚动作逗乐,嘴角翘起,眼眸眯起,露出两个小小的酒窝,笑问道:“仙师,怎么说?”
陈青牛沉思许久,道:“你拿出一幅金石笺,今夜风波就算平了。不过接下来,你需要安排几位徒子徒孙,随叫随到,可能需要帮我处理一些杂事,肯定不会是危及性命的事情。”
它点了点头,“但我也需要你保证,任何时候你都不能泄露我们的身份,无论故意还是有意,只要有人因你获悉我们的身份,我都会当你与我们为敌,那就只能是至死
方休了。小仙师,勿谓言之不预!”
陈青牛点头,“理当如此。”
它秋波流转,“小仙师,那就远亲不如近邻?”
陈青牛脸色如常,回答得有些牛头不对马嘴,“下不为例。”
它掩嘴角笑,深深望了眼陈青牛,倒着飘掠而去,婀娜身姿消失在墙头那边。
彩绘木偶酸溜溜道:“还没看够那头老狐狸啊?”
老。
这个字眼,大概算是女子争斗的制胜法宝了。
陈青牛一笑置之。
琉璃坊,莲花峰,凉州城,铁碑镇,原来到哪里都不省心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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军镇将主吴震再对陈青牛失望,也不会真把这家伙一直雪藏在军镇里养老,很快在官署亲自召见了那位长锋营的宣节副尉,笑呵呵询问陈青牛是否还需要修养一段时日,还是去军镇外的所属军营赴任。当时吴震大马金刀坐在主位椅子上,和颜悦色。陈青牛自然不会推脱,事实上要是这颗大脑袋再跟自己捣糨糊,继续玩一手拖字诀,他就自己跑去军营任职,若有变故,大不了寄信给藩王藩邸,吃不了兜着走的,肯定不是他陈青牛。
陈青牛也新制度,真正让吴大脑袋记起自己的关键,正是朱真婴按照约定,每旬送往的冰盒,收东西的地点是军镇驿站,并不出奇,但是送东西之人,却是凉王藩邸人士,对方在签押的时候,也有意无意直截了当地亮出身份,驿站哪敢怠慢,收下东西后第一时间,除了让人将包裹火速送往回头巷,驿站主官更亲自跑了趟将军官署,把这件事层层上报,最后禀报到了吴震那边,吴震一听,吓了一跳,虽说西凉边军十数万,将种门户多如牛毛,可有几户人家,能够跟那座藩邸扯上点关系?
吴震在边军九镇混得最凄惨,不敢掉以轻心,与一位老秀才幕僚推心置腹商议后,觉得对于这位小祖宗,惹不起,躲得起,赶紧丢进军营,方为上策。并且还得让长锋营都尉长点心,千万别吃饱了撑着玩下马威那一套,这位根脚清晰但靠山不明的小爷,怎么都不是铁碑镇一个小营都尉,能够肆意拿捏的。
正午时分,陈青牛回到回头巷院子后,谢石矶正守着石桌上的包裹,不大,但对陈青牛而言,极为重要,是白蛟在藩王府邸的最大成果。
陈青牛也没有刻意回避隔壁宅子的偷窥打量,打开行囊,露出一只巧夺天工的雕花锦盒,长宽各两尺有余,盒子上还放有一封书信。陈青牛先打开厚厚的信封,竟有七八张信笺之多,是朱真婴的亲笔手书,除了开头礼节性的问候,接下来没有一个字的废话。提及了白蛟在王府的安分守己,勤勤恳恳,一身蛟龙气息和珍贵的龙涎香,用以浸润鱼池里的那些神异锦鲤,效果显著,锦盒里的四尾锦鲤,灵气十足,而且越到以后,锦鲤的品质会越好。
看到这里,陈青牛松了口气。
陈青牛和小蛟做了一笔长久买卖,表面上当然是互利互惠。
不过小蛟不知道,这其实是陈青牛在她身上贴了一张无形的护身符,虽然称不上是保命符,但毕竟有“观音座”三个大字,哪怕是陆法真某天起了歹意杀心,恐怕也得掂量掂量。
否则以小蛟的那点稚嫩心性和浅薄修为,一旦幕后有哪位高人,铁了心要杀蛟夺宝,小白蛟说死也就死了。
在信的中间,朱真婴通过官府邸报和藩邸独有的谍报,两相结合,给陈青牛详细阐述了近期的朱雀隋朝两国大事,既有庙堂秘闻也有沙场走势。其中王雪涛在马嵬军镇外的被杀一事,在朝廷那边惹起了轩然大波,连皇帝陛下都龙颜震怒,下令彻查到底。奇怪的是,王雪涛的亲哥哥,京城第一号酷吏王松涛,始终反常沉默,只不过非但没有让人觉得此事会善了,反而让人觉得王松涛哪天开口的时候,就是大批人头滚滚落地的时候了。
信的后边,多是一些两国边境修士的小道消息,那些修士的家世根脚、宗门背景和战斗胜负情况,都有一丝不苟的批注。
陈青牛反复看了两遍,确认并无遗漏后,这才让谢石矶收起存好。
打开锦盒的刹那间,便有阵阵寒意扑面而来。
四条被大修士以秘法瞬间冻僵致死的锦鲤,嘴边两根“龙须”,远比寻常江河鲤鱼要长太多,极为瞩目。
盒内,铺有厚厚一层蕴含水精元气的特殊冰块,使得锦鲤灵气不会在漫长的寄送途中,快速散溢。
陈青牛正襟危坐,闭上眼睛,开始以最娴熟的鲸吞术,汲取锦鲤灵气。
四缕气息从锦盒内缓缓升起,如炊烟一般,最后分别从陈青牛耳鼻两处渗入体内窍穴。
足足一炷香后,陈青牛才缓缓睁开眼睛,哈哈笑道:“通体舒泰!”
站在一旁护法的谢石矶,她面无表情,实则有些疑惑,当初在藩邸,面对一水池锦鲤孕育出的灵气,片刻间就鲸吞殆尽了,今日却耗费如此之多的时光?虽说那些灵气,不如今日锦盒四条龙鲤的灵气,来得精华纯粹,但是如何都不需要这么长时间才对。不过当谢石矶发现墙头那边坐着的狐魅后,便有些了然。
这大概是所谓的藏拙吧。
用他的话说,则是……当爷爷之前先装孙子。
那头任由一袭白裙从高墙拖曳而下的狐魅,也没有捣乱,眼神熠熠。
陈青牛始终没有去看那千娇百媚的狐魅,起身收起锦盒,走入正房后,在床榻上盘腿而坐,双手掐诀,继续呼吸吐纳,消化灵气。
临近黄昏,陈青牛骑上一匹原本用来驾车的马,独自前往军镇外的那座军营。
在这之前,写了一封信,回复朱真婴,让谢石矶明天送往军镇驿站。
谢石矶这次没有跟随陈青牛投军入伍。
这趟进入边军,他是铁了心要走兵家修行的路子,宰相宗一役,已经让他看到一丝曙光。已是武道宗师谢石矶的,不需要这种磨炼,而陈青牛则是不需要她跟在身边。
小暑大暑,上蒸下煮。
小暑时分,鹰始击,迎杀气。故而无论人体还是天地之间,阳气都开始喧沸蒸腾。
陈青牛骑马出城后,感慨良多。
谁能想象一个勾栏青楼的小厮,大摇大摆开始领兵了。
这趟出城连当国剑也没有悬佩,留在了回头巷那边。
只带了一本贴身藏着的《礼记正义》,以及白蛟赠送的那只剑冢盒子,以防不测。
彩绘木偶破天荒没要求当拖油瓶。
陈青牛巴不得它别在自己身边晃荡。
至于一名宣节副尉该有的甲胄武器和领兵符印,裴老头都已经托人送往军营,无需陈青牛亲自携带。
陈青牛感到惋惜的是自己没能去探骊营,而是在长锋营任职。
探骊营是铁碑老营之一,也是唯一一座仍然保持营号的军伍,营号来源于专属斥候名探骊,建功无数,探骊二字,寓意从蛟龙颔下摘取骊珠,难度可想而知,当初这支斥候的名声响彻西北边关,朱雀王朝拥有近百支大大小小的斥候、探子和马栏子,如今当之无愧的西凉第一斥候,鹞子精骑,几乎是全部照搬探骊老营的建制、训练和律例。
长锋营说是营,也有将近千人的兵力,名义上却是挂靠在老营探骊辖下的一支军伍,条件就是长锋营培育出来的精悍士卒,都要优先抽补进入探骊营。只有这样假借探骊营的名头,铁碑到手的军饷俸禄才会多些,这种滑稽情况,只有啃老本的铁碑军镇才会有,其它八镇,自然不屑以此跟西凉讨要更多军饷。从马嵬到藩邸,也都睁只眼闭只眼,毕竟铁碑如今再落魄,也曾经是西凉铁骑的脸面,如果厮混到连一个老字营,都被摘掉头衔的地步,恐怕朱鸿赢也觉得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
陈青牛一人一骑,孤零零向西北方,策马而去。
长锋营驻地在四十里地外,位于一座不起眼的山坳里,烽燧瞭望倒是都有,就在山坡顶上,不过更多是象征意义,大隋羸弱边军,一直被朱雀王朝的百战雄师压着打,这是延续了将近二十年的大势。当然,如安阳郡主朱真婴所说,大势归大势,大势之下的诸多局部战场,也不是说大隋南疆边军,就一定会毫无还手之力,其实大隋南方砥柱的李彦超,麾下八万精锐,尤为善战,就曾经多次让兴师动众的朱雀征北大军铩羽而归,其它如小姨子在内等军镇,也吃过很多场结结实实的败仗,不过都无法改变两朝大局罢了。
治世出贤相,乱世多名将。
大隋李彦超若非大隋国势颓废,加上朱雀虎视眈眈,以大隋原本文官治国武人低微的畸形格局,恐怕给他三辈子时间,也爬不到如今的煊赫高位。
陈青牛此次兵家修行,当务之急,是寻觅一粒玄妙难测的真意种子,然后就要马上去往古战场,就像找了一块良田,放下种子,生根发芽,最后才是以战养战,以金戈铁马的杀伐之气,不断浇灌蕴养,如此到了秋季才会丰收。而陈青牛尴尬的地方,恰恰在于种子找寻这兵家第一步之上,哪怕是莲花峰历代客卿的珍贵手札笔记,对此也语焉不详,给不出准确详细的捷径,毕竟那些客卿无一人选择兵家道路,更多是一些旁观心得。
营地森严,正气肃杀。
这便是行伍军旅独有的金戈之气。
两名士卒早已持矛拦路,陈青牛翻身下马,又不是什么气焰嚣张的无良将种,做不出那种纵马直入的勾当,给守门士卒验过了官身诰敕,后者说过了主将营帐的具体位置后,毕恭毕敬放行。
这座军营自有其锐气,如旭日东升。
这是朱雀王朝近三十年来,在南瞻部洲版图上势如破竹,接连大胜,带来的一股无形惠泽。
试想一座铁碑军镇的小小长锋营,尚且如此,那几位将整个玉徽王朝都收入囊中的大将军营,又该是何种惊人气势?
长锋营主将是一位中年武人,国字脸,正七品的官身。一看就是性情古板的人物,得知陈青牛领命报道之后,主动走出营帐相迎,还挤出些笑容,亲自带着陈青牛走遍了军营,路上遇上一些个实权的职官副尉,为陈青牛一一介绍,多是三十多岁,品秩差不多,最多比初入军伍的陈青牛高出一两阶,肯定是靠军功或是熬资历辛苦挣来的,对陈青牛谈不上有何殷勤笑脸,却也不会恶脸相向,能靠自己在朱雀混出个八品武将官身的人,都不傻,哪怕心里对这个年轻子弟不顺眼,也不至于表现在脸上。
大抵上,有长锋营主将好心帮忙镇场子,这一路波澜不惊,没有任何意外状况。
所以陈青牛在被送到自己营帐后,向那员武将抱拳感谢了一番,后者笑着摆摆手,就此离去。
至于陈青牛麾下那一标队伍,五十来号斥候,前两天就被拉出去铁碑两百里外的边境线,与其他袍泽骑军一同按例巡边。巡边一事,绝非老弱病残能够胜任,说句难听的,如果真是不堪一击的兵马,不就成了白白给大隋那帮兔崽子送头颅送军功了?加上大隋大势颓败,所以边军将领对于麾下的战功犒赏,不遗余力。在西凉边军看来,简直就是失心疯了,例如没有官身的大隋斥候,只要阵斩一骑敌军斥候,就地官升两级!
所以陈青牛在这里,只要坐得稳屁股底下的位置,是除了主将之外,最具实权的长锋营话事人之一。
入夜后,陈青牛就在装饰简陋的狭小营帐继续吐纳,导引一事,片刻松懈不得,气海带了个海字,可是世间修行之人,气海之大,天资惊艳之辈,也不过是大如小湖,绝大多数不过小水塘一般规模,甚至不乏小如水井的可怜修士,受困于先天局限,真真正正是井底之蛙了,只能望天而叹。当然,井底之蛙,好歹还守着一口井的气海,也绝对要好过那些好像在稻田水洼里,一辈子只能与蚂蚱蚊虫打交道的修行门外汉。
陈青牛的古怪之处,就在于他的根骨天资,极其惊人,也就是先天极好,只可惜后天被人以大神通硬生生剐去根骨,榨干了气海,点滴不剩,哪怕凭借着先天资质,能够几乎逆天地在干涸气海之内,自行生出还算丰茂的水源,但是又被人在双眼植入两条蛰龙,长久以往,真是谪仙人中的谪仙人,也要认命。若是当时陈青牛得了天龙八部的好处,降伏了两条为祸作乱的蛰龙,而不用承担其因果,那么陈青牛未必不能一日千里,成为修行路上的天纵之才,结果那件佛教至宝更不是省油的灯,比起双眼蛰龙,有过之而无不及,这就让陈青牛彻底没了脾气。
不过世间事,福祸相依,老天爷再喜欢打盹,总归是留给陈青牛一线生机。
蛰龙的夜夜折磨,让失去了天生道胚佛根大机缘的陈青牛,打磨出一副极好的后天武胎。
体内佛家八部众的存在,则给了陈青牛能够跟飞升境之下所有修士,来一场大不了玉石俱焚的底气。
世事无常,命途多舛。陈青牛对此,感触至深,可谓深入了骨髓。
所以陈青牛对于修行,从来不视为什么苦差事。
举个例子,凡夫俗子,牙疼历来是大苦事,那么作为修士,拥有八部众的陈青牛,所受之苦,等于是一个凡人,时时刻刻都承受着牙疼带来的折磨,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而且看不到尽头。
这样的长生大道,陈青牛羡慕什么?
但是陈青牛觉得越是如此,就越要活得更好。
毕竟,他还有很多风景没有看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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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夜,陈青牛吐出一口浊气,站起身,将那枚青铜兵符悬佩在腰间,走出营寨,沿着一条山坡小径,去往那座三层建筑的烽燧,一探究竟,纯属好奇。
军营巡夜士卒以及暗哨都算眼尖,也晓得此人身份,让陈青牛的登山,一路畅通无阻。
烽燧按照西凉军例一燧五人,战马四匹。铁碑军镇以北,烽燧大小三百余所,各自相距三十余里,星罗棋布,钉子一般,死死嵌入两国边关版图之上。
陈青牛推门而入后,发现烽帅一人,烽副两人,烽子两人,总计五人,都围坐烽燧一楼桌旁,全部目瞪口呆,怔怔望向自己。
人人手里还举着酒杯或酒碗,浓郁酒香弥漫于烽燧。
陈青牛笑道:“你们继续,我就是去烽燧顶楼赏景的,别管我。”
一个魁梧汉子色厉内荏,怒喝道:“你是何人?!为何擅闯烽燧!知不知道,依照西凉军律,我们可以将你当场击杀……”
陈青牛懒得跟他们解释,二话不说掏出随身钱囊,丢出一粒拇指大小的碎银子,刚好抛入一只某人偷偷放回桌面的空酒碗里。
那粒银子在大白碗滴溜溜转动,声响清脆。
陈青牛拍了拍自己腰间符印,直接走向楼梯,撂下一句,“刚到任的斥候标长,没有找茬的意思,你们喝你们的。银子就当是买酒钱,下次记得给我留一壶。”
有个娃娃脸的烽燧小卒直愣愣说道:“咱们今儿喝的酒老好了,这粒银子至多买半壶……”
不等这个缺心眼的烽子继续说话,就给那魁梧汉子一巴掌拍在脑袋上,后者正是这座小题山烽燧的烽帅,他连忙起身笑道:“这位将军大人,放心,咱们兄弟下次偷偷喝酒,保管喊上你!”
那少年烽子继续念叨:“标长而已,哪里能当将军……”
又给身边一名上了年纪的老烽副,打赏了狠狠一巴掌。
少年一脸懵懂委屈。
陈青牛走了两趟楼梯,来到顶楼瞭望台,可能是直辖于长锋营的关系,比起塞外许多烽燧,这座小题山烽燧要更加宽阔齐整,陈青牛一屁股坐在围墙上,抬头望向远方。
谋而后动的道理,陈青牛当然懂,要不然在琉璃坊也撑不到那次清明上坟。
只是踏上修行之路后,就很少有这样的机会了,下山之后,更是意外不断,让人措手不及。陈青牛只能走一步看一步,最多看几步之外的人和事,最多把即将踏出的那一步,给踩得尽量结实,稳当。
兵家修行,兵器一般用刀、铁枪、弓箭这三样,也有外家拳宗师,横练体魄,修炼出一具金刚不坏之躯,大成之境,能够肉身抗衡神兵利器。
至于剑,是君子之质,于是与战场杀伐颇有冲突,兵家修士选剑,入门不难,但是想要剑道登顶,出神入化,比起练刀要难上太多太多了。尤其是兵家修士之中,剑道宗师数量很少,就在于剑道比起“单刃”刀法,与兵家宗旨的契合要更弱一些。但是剑修,本就是世间最不容小觑的特殊修士,如果还是走的兵家路数,那简直就是仙佛也头疼的扎手货色了。
陈青牛想着还是让朱真婴从藩邸宝库里,选一把刀,当然模样不能太花俏,比起寻常制式战刀好些,就足够了。
陈青牛收起思绪,转头望去,那个皮肤黝黑的魁梧汉子拎着酒壶,抬起手,晃了晃,谄媚笑道:“将军大人,来点?”
陈青牛做了个尽管丢掷过来的手势,笑道:“行啊。”
那位烽帅没敢如此不敬,低头哈腰一路小跑,双手奉上,满脸歉意道:“对不住将军,兄弟们今夜没能管住嘴,只剩下小半壶酒喽,下次,下次小的一定让将军喝尽兴!”
陈青牛仰头喝了口,够劲,伸出大拇指,“不错!”
烽帅笑得合不拢嘴,“将军不嫌弃就好。”
陈青牛摆手道:“老哥你别一口一个将军,我可担不起,传到外边也不合适。我呢,姓陈,是刚来你们军镇没几天,靠着家里还算有点门路,捞了个宣节副尉当当。”
那个在边军行伍也算老油子的烽帅,明显愣了愣,还真没想到这个气度不俗的年轻将种,是如此耿直的爽快人。
不过这样的话,烽帅倒是更安心了,糙点好,只要人品别太差,他就自信能够笼络好关系,靠着自己一张嘴皮子,以及那点紧巴巴俸禄买来的好酒好肉,与这位年轻将种积攒下一份不大不小的香火情。
不管怎么说,如果真能有个同桌喝酒、呼朋唤友的宣节副尉,怎么也算一桩脸面有光的光彩事。
不过与此同时,他也默默告诫自己在摸清底细之前,溜须拍马可以,不可交浅言深,万一丢了自己当下捧着的铁饭碗,哭都来不及。
他咧嘴憨憨笑着,拍胸脯道:“陈都尉,我叫赵大光,是土生土长的铁碑人,祖上三代,都在边军里混,以后有事,知会一声,大忙不敢说,咱就一个屁大的烽帅,不敢吹这牛皮不是?但是小事情,都尉只管吩咐便是,皱一下眉头,我老赵就是个娘们!”
四颗脑袋拥挤在楼梯口那边的烽燧四人,翻白眼的翻白眼,讥笑的讥笑,偷偷躲在那边看笑话。
赵大光哪里不清楚麾下四人的德行,转头压低嗓音,怒喝道:“瞅啥?别耽误了都尉大人赏景的雅兴,一帮粗胚,快滚快滚!”
四人悻悻然退下,不过仍是留在了烽燧二楼,竖起耳朵继续偷听。
赵有光愤愤然转头后,立即又是另外一张热情面孔,“治下无方,让都尉大人见笑了。”
陈青牛喝着酒,微笑道:“下边军营规矩多,你这里可是个喝酒的好地方,以后我肯定常来。”
赵有光拍胸脯砰砰响,“没问题,陈都尉肯来,是给咱面子!”
陈青牛喝完了酒,跳下墙,把酒壶还给赵有光,“那我就先回了。”
赵有光赶紧弯下腰,“小的送一送都尉大人。”
陈青牛稍稍加重语气,摇头道:“不用!”
魁梧汉子立即点头道:“听都尉大人的!”
陈青牛走下楼梯,很快就离开烽燧,下山去了。
星光下,修长的身影,渐行渐远。
赵有光目送他离去后,酒壶壶口朝下,竟是点滴不剩。
站在他身旁的烽燧四人,看到烽帅做出这个动作后,少年嘿嘿笑道:“咋的,烽帅,还想着那位都尉给你留一口酒啊?”
赵有光脸色凝重,沉声道:“以后小心些,一个年纪轻轻就能直接成为宣节副尉的实权将种,喝酒不介意没有酒杯,甚至酒碗都不用,而且还愿意喝得如此干净,这种人,且不论品行好坏、能力高低,总之,肯定不容易糊弄,不是省油的灯啊!所以今后他来喝酒,咱们欢迎,当菩萨供着,但我老赵劝你们四个一句,别想着攀高枝,这个长锋营唯一一位斥候标长,没那么简单,都小心些。”
陈青牛回到营帐后,躺在远远谈不上舒适的小床板上,哪怕垫了一层棉褥子,仍是坚硬无比。
但是,陈青牛竟然睡得无比踏实。
这一夜,他好像梦到了谁,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