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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让我遇见他
如果让我遇见他,我要怎么做?
最近,我一直在思考这个问题。
他回来了,他又回来了,他经常这样,回来,逗留几日,接着离开。
然后,总会有人,以这样或那样的表情,用这样或那样的语气,神秘地,婉转地,向我透露他的行踪,期望在我脸上,看到故事的痕迹。
当然,我有一个丑闻,背负在身上,路人皆知。
我不会令这些人得逞,所以我只是面无表情,木木地答:“哦。”
这应当也是他的丑闻吧!我经常想,会不会也有人,偶尔地,仿佛无意地,在他面前提起我呢?——恐怕不会。他不是我,没有人敢于冒犯。
那么,如果让我遇见他,我就问:“有事没事的,老是回来做什么?”——老是回来做什么?其实这话里,依旧有恃着娇宠的意味。邹雨,你永远都是这样,死不悔改。
我正走在天桥上,想到这里,自嘲地露出笑容。
眼光一转,拐角的地方,两个工人蹲在那里,拿电焊焊着什么。
我停住脚步,看见了他的名字,在电焊刺眼的火花中。
一个工人在抱怨:“早就跟上头说过,不要用铜的,不要用铜的,装上去就被人偷了。”
“是啊,用个水泥的多好。”另一个答道。
“不如不要装了嘛,有钱人,捐个桥算什么?”
“别人就是图个名!不装上这个,不是白捐了!”
我的眼睛生疼,电焊的火花太明亮,不能直视,还有某个名字,消失了,又骤然出现,同样无法直视。
我立刻逃也似地钻进了办公室。
走得急,裤脚上粘了许多泥点,高展旗不知何时出现,跟在我身后,咂着嘴:“你看你,到乡下扶贫去了吧?粘一裤脚的泥点,有损形象。”
我转头看看,只说:“哦,待会儿去洗洗。”
“去哪儿了?中午打你电话也不接。”
“陪法官去执行一个案子,中午请他们吃饭,没听见。有事吗?”
“还不是为了今晚的饭局,中午指示我去订包厢,他也不看看这是什么时候?平安夜啊!?哪里还有包厢?我们每个人顶个纸厢蹲在外面吃盒饭还差不多。”
高展旗说话超夸张,我不由地笑了:“你找我,我也只能给你两个纸箱!现在解决了吗?”
“解决了。欧阳那家伙够朋友,他们公司订了几间包厢大宴宾客,正好有些人参加不了,均一间出来给我们。”
我脸色骤变。
高展旗犹在说:“他妈的,天一真是会宰客,今晚包厢最低消费5888,不如我们建议主任把钱发给大家得了,吃了也不知道吃些啥!”
“我……我今晚……家里有点事,我就不去了!”我吭吭哧哧地想借口。
高展旗这才打住分钱的幻想,转头注意我的表情。
然后他拍拍我的肩,语重心长地说:“放心,就是因为某些人不会来,才会空出一间包厢。”
原来如此。当然,圣诞节,是个重要的日子。
我深吸一口气,坐回办公桌前,开始工作。
高展旗照例不肯放过我,坐在我对面,研究我的表情:“邹雨,两年多了,你也该走出来了,我建议你去找个心理医生看一下。”
我不答。
“你这样子,对谁都没好处。以前的事,过去就过去了,你不能永远自己背着,背到什么时候才是尽头!你看别人过得多好!生意越做越大,走到哪都有人鞍前马后,风光八面,你也不能差太远啊!”
我依旧不答。
“行,你就这样吧!死不悔改!好男人都错过了,看你将来怎么过!”高展旗说着说着,生起气来,一拍桌子,走了。
我这才抬起头,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我不难过,没什么好难过的,我只是想:鞍前马后……风光八面……高展旗一定是见过他,他一定挺好的。
如果让我遇见他,我要怎么做?
晚上我还是去了,主任的老同学荣升省政法委副书记,见个面,牵上线,将来做事办案子也许用得上。说起来,大家都是势利之人。
酒桌上,每个人都喝得很开心,高展旗敬酒的时候太激动,半杯红酒倒在我身上,领口和胸前全都染红了,现场一片欢腾。
我高叫:“老高,你得赔!”
“赔就赔!我连人都赔给你!”他也高声答,答完继续找主任斗酒。
我踉踉跄跄跑到门口,大声喊:“服务员,拿湿毛巾来!”
服务员正捧着我们刚点的红酒奔过来,我伸手接过酒,催促道:“快去!给我拿湿毛巾来!我身上全弄脏了。”
服务员答应着转身又奔回去,跑得太急,头上戴的圣诞帽掉在地上。
“帽子!帽子!又掉了!”我一边喊,一边为她的滑稽样而大笑。
“怎么喝这么多?”后面忽然有个人说话。
我回头,看见一张脸,我快乐地,开心地,喊他的名字:“启正,你不知道,她特好笑,帽子太小了,戴不住,今晚掉了不知多少回了!”
笑着,说完了,方醒过神来。
不是在梦里,他真真切切地站在我身后,微倾着头,看着我。
如果让我遇见他,我要怎么做?
虽然我一直都没有想好,但是,也不该是这样,手里拿着红酒,身上染着酒渍,满脸通红,言语轻狂。
我呆呆地,转身望着他,下意识地问:“你怎么会在这里?”
“有事要处理,所以回来。”他答。
“可今天是平安夜,你应该……”
我的话没说完,被他打断:“原本要走,后来临时决定留下来。”
他还是那样英俊,脸颊稍有些瘦下去,想必是公事繁忙。
我只恨不能将他刻在心里,那句话,还是说了出来:“有事没事的,你老是回来做什么?”
是我的语气不对吧?听来,不像恃着娇宠,反而,有几分哀怨。
他看着我的眼睛,轻声回答:“是啊,可是,总没有见到你。”
此时,服务员站在我身后,将湿毛巾递过来,我没有注意到,他伸手接过,又将我手里的红酒抽走,递还给服务员。
然后,他用湿毛巾,擦了擦我的领口,摇头道:“既然是红酒,怎么擦得掉?我陪你去买件新的。”
“好啊!要买件最贵的!”我微笑着说:“要买件永远也穿不坏的。”
“好!”他答。
“还要买条裤子,我的裤子今天也弄脏了,怎么擦也擦不干净。”
“好!”
“还有,我要买最贵的眼霜,他们都说我眼角有皱纹了。”
“好!”
“买首饰给我!买房子给我!买车给我!……”我一口气地说下去。
他依旧只答:“好!”
“把所有能用钱买的,都买给我,启正,那些用钱买不到的,我不要。”
“邹雨……”他伸手握住了我的手。
多好!
终于又在眼前,终于又在身边!梦里也曾这样过,但梦里握过来的手,不像现在这样,温暖而有力。
旁边的包厢门突然有动静。
我赶紧挣脱他。
他也连忙转身。
一干人,从门后涌出,领头的是他的父亲。
他父亲瞄见了我,没有说什么,向楼梯口走去。
鱼贯而出的人群,在我和林启正身上,投下意味深长的目光。
林启正,背对着我站着,双手插在口袋里,他的背影,他的姿态,我在心里,回忆过很多次。
直到所有的人都离去,他才又转身,面向我。
“走,我陪你,去买东西。”他说。
“真的要买?我只是说着好玩。”我故做轻松地答。
“你说的,我都当真。”他的眼里,我能看见自己。
我正想再说什么,楼梯上传来喊声:“林总,林董在等您,请您快一点!”
林启正脸色有些不快,我忙说:“快去吧,别让你爸等。”
他犹豫了一下,点头道:“好,晚点我再打你电话。”
我看着他走下楼,背影消失。
就像梦里见过的一样。
我感到虚脱,头抵在冰冷的墙壁上,酒醒了。
吃完饭,我跟着高展旗去唱歌。
我不能闲着,于是我霸着麦,扯着喉咙,大声地唱,高音的地方,嗓子会破掉,无所谓,接着再唱。
而高展旗,几近烂醉,拎着啤酒瓶,在我身边,伴着歌声起舞。
终于,手机在玻璃茶几上抖动,闪光。
高展旗多事,伸手去拿,被我狠狠地打了一下。
我拿着手机走出去,低头看屏幕,那个号码,果然,还是那个号码。
“喂……”我接通,大声地说。
旁边人来人往,包厢里的鬼哭狼嚎,从门缝里流泄出来,喧闹异常。
我将手机紧紧地贴在耳边,捂住另一只耳朵,勉强能够听见他的声音,他在问我:“你在哪里?”
“我在外面。”我大声答,在KTV里疾走,想寻找一个安静的地方。
“在干什么?”他接着问。
“我在唱歌。”我接着答。
四周都是人,电梯门一开,涌进来一大帮男女,勾肩搭背,嘻嘻哈哈。
他在那头说了一句话,我没听清。
“你说什么?”我只好问。然后,看见电梯旁的消防通道,我一头钻了进去。
弹簧门格外重,推进来很费劲。
门合上,喧嚣被拦在门后,楼道里,灯光昏暗。林启正在电话那头,小心翼翼地问:“我来接你,好不好?”
“干什么?”
“我们,去买东西。”
“去哪里?”
“你说去哪里,我们就去哪里。”
“我不知道。”
“见了面再说吧?”
我惘惘地,没有答,他也在电话那端,静静地等待。
过了许久,我轻声唤他的名字:“启正。”
“是。”他照例这样答道。
“刚才……”我靠着墙,喃喃地说:“应该让你抱抱我。”
“邹雨……”他听出端倪,语气变得紧张:“我来接你,见面再说,好不好?”
“不。”我摇头:“我刚才喝多了,忘了很多事,可是,现在我记起来了。”
“两年了,我以为,你可以见我。”他黯然道。即使隔着话筒,我也能听出他的失望。
“是啊!我也以为。”我答。
“见个面吧,邹雨,就算是朋友。”他依旧不放弃。
眼泪流下来,鼻子有点堵,我闷闷地回答道:“不要,启正,见到你,我很难过。”
他在那头,沉默。
“你好不好?”我把眼泪擦干,努力换了个话题。
他许久没有回应,之后,轻轻地“嗯”了一声。
“听说最近你们在美国上市了。”
“嗯。”
“可惜是在美国,要是在国内上市,我也去买一点,给你捧场。”
“嗯。”
“不过你得保证会涨,如果让我亏了钱,得照价赔偿。”
“邹雨,还是让我来接你吧。”他在那头,忽然固执起来:“见了面,我们只是说说话,我保证!”
“不!”我虚弱地拒绝着。
“见到我会难过,见不到我,就不难过了吗?已经忘了我吗?是不是已经忘了我?”他仿佛有些激动,低声地迭迭地追问。
“没有忘,都记得,连你说过的每句话都记得。”
“你在哪里?邹雨,你在哪里?”
“在唱歌,一边唱,一边想着你。”
“邹雨……”
“不要再回来了,把电话号码销了吧!还有那个天桥上的牌子,也别在往上补了。启正,我永远,永远也不会忘了你!我发誓,我永远不会忘了你!”尽管他看不见,但我一面说,一面虔诚地朝向东方举起右手。
“我也是。”他轻声地回答。
“我知道。”
“我会回来,一个人回来,我保证!”
“没用的,我要嫁给别人!”
“你嫁吧!我会回来!”
“回来也没用!”
“我会回来!所以,永远不要忘了我!”他坚定地重复着。
身后的安全门突然被大力地推开,高展旗酒气熏天地大喊我的名字:“邹雨!你跑这里来干什么?我还以为你被拐卖了呢?!”
我望着高展旗,对着电话中的林启正说:“再见!”
“再见……别忘了我!”他最后依旧说。
挂了电话,我的眼睛依旧没有离开高展旗,我盯着他,认真地说:“老高,我嫁给你好不好?”
高展旗神志不清的脸上有瞬间的诧异,然后,他讪笑着说:“不行!”
“为什么?”我很奇怪:“你不是一直说喜欢我吗?”
“我可不想再离一次婚。”他摆着手,吐词不清。
我仰起头,大声地笑出来。
高展旗如是说
我叫高展旗,今年三十一岁,做律师有八九年了,慢慢也混出了些名堂,法院里的不少法官,跟我就像哥们,一起喝酒打牌泡吧,案子的事,只要我开口,都很好说话。顾问单位这几年也有不少,特别是前年开始担任致林集团的法律顾问后,本人在业内声名鹊起,许多大公司大银行纷纷收入囊中。
所以,忙啊!赚钱嘛,哪有不忙的?现在我光是做经济案件都做不完,民事案件,刑事案件什么的,统统不接了,劳神费力,还拿不到两个钱。
前两天,有一个十五岁的男孩故意杀人的案子找到我,我哪有时间?本准备推给别的年轻律师去做,结果邹雨看到后,连忙接过去,说她来办。其实这种未成年人犯罪的小案子,随便找谁去开个庭,反正也不会判死刑,她偏要接?不知道是怎么想的?唉……她就是这样,做出来的事,让人无话可说。
可我确实是很喜欢她,记得大学的时候,左辉跟我,本是同进同出,日日桌球电游,昏天黑地。突然有一天那家伙改邪归正,晚上抱着几本书屁颠屁颠地去上晚自习,害我落单,郁闷了好久。直到某晚,学校放电影时,左辉带上她隆重出场,我站在电影院门口看见她,穿着一条白底起碎花的连衣裙,头发刚洗过,散在脑后,脸上的笑容淡淡的,那一刻,我才明白什么叫嫉妒,牙根发酸的嫉妒。
是啊,我运气很差,只有嫉妒的份。原来是嫉妒左辉,后来左辉和她散了,我本以为有机会,却被林启正那家伙抢了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