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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01
“昨个晚上,我一直跟韩大哥在一起。”
表姐薛芙说这话的时候,故意把“整——晚”两个字拖得特别长,特别有韵味,然后抱起双臂,从侧面意味深长地看着顾柔。
顾柔的手悬在半空,顿了一顿。
和父母早逝的顾柔不一样,薛表姐有个做屯骑校尉的爹,家里除了她都是男孩,所以在父兄熏陶下打小练武,不爱红装爱武装,长大做了屯骑营的下面的军侯。女孩子能在军队中取得武职,这在大晋还是头一份,也难怪薛芙她风光无两,被夸赞为洛阳城中的巾帼美人儿了。
顾柔没说话,她继续举起手,把两道纸画的门神贴到木门上。左边的是神荼,右边的是郁垒,怒目呲牙,法相庄严。
人家说,做多了亏心事,就特别害怕遇到鬼,她希望今年能保个岁岁平安。
就听到薛芙在背后不耐烦地抱怨:“阿柔,你倒底有没有仔细在听我说话啊?”
“你刚说什么了。”顾柔雪白的小脸包裹在厚得夸张的棉袄里,初春微寒的日光把她憔悴的脸照得更显苍白。
哼!薛芙咬住了嘴唇,她包裹在一副精巧的士官铠甲之中,显得格外美艳骄矜:
“我说,昨个晚上,我整晚都跟韩大哥在一起。”
韩丰是顾柔的未婚夫,青梅竹马,指腹为婚。
顾柔“噢”了一声:“那你们一定特别辛苦吧。这些日廷尉衙门奉旨捉贼,劳师动众的,韩大哥虽是男儿郎,但武功却不如表姐师出名门,这方面还要辛苦表姐对他多些照顾了。”
薛芙听见这话,瞪大了眼睛看着顾柔——这丫头是真傻还是装傻?
薛芙早就看这门亲事不顺眼了。顾柔是她的表妹,可是三姨和姨父很早就过世,留下顾柔和顾欢一双儿女没人照管,说白了,就是一破落门户!
也亏得顾柔她命好,姨父活着的时候早就跟韩世伯家订了娃娃亲,要不然以顾柔今天的身份,哪里配得起韩大哥那样的气度风姿?
薛芙早就听说过韩丰的样貌,也是这几个月因为公务往来才真正接触到这个人,没想到他既聪明又健谈,性格招人喜欢,又生得那么俊俏!配给阿柔,真是委屈死他了!
所以她故意找了个借口来看顾柔表妹,顺便刺激刺激她。
没想到顾柔竟然跟个傻子似的,还对她连声道谢。
薛芙那股期待看到顾柔羡慕妒忌恨的兴奋劲一下子没了,剩下一大堆怀疑,不可能吧,这都不吃醋,那表妹肯定不是真心喜欢韩大哥,这样的女人,更加配不上韩大哥。
说曹操曹操到,巷子门口就传来细碎马蹄声,一个高大英朗的青年牵着马过来,停在顾柔和薛芙的身后,仰望门上的郁垒神荼,用开玩笑的口吻说道:
“年都过了个把月,才想起来贴门神,是不是有点晚了?”
这英俊青年正是韩丰,两女一起回头,薛芙看见他,脸蛋立刻红了红。
顾柔看见他,脸却更苍白了。
“韩大哥。”两女异口同声,却又互看了一眼,有点尴尬。
韩丰亲昵地拍了拍马脖颈:“进去说。”
顾柔牵着韩丰的马去了院子角落,给马喂了一点干草,依稀听见那头薛芙挽着韩丰热络地说:
“韩捕快,昨天的剑诀你看熟了没有,里头有好几招心法可以和剑法通用,你背的时候可别死记,省一些工夫。”
“嗯,我注意到了,多谢薛小姐提点,”韩丰笑道,“另外,咱们这是私底下,也不用那么生疏,你就随便叫我韩丰好了。”
“那你还这么见外喊我薛小姐,”薛芙嗔怪地看了一眼,又笑着朝顾柔看来,“你是阿柔的未婚夫,你就跟他一样叫我阿芙就成了。”
“这……”韩丰犹豫了一下,笑道,“好的,阿芙。”
顾柔走过来,添上茶,给薛芙韩丰一人一杯。
“阿柔啊,你可不知道,韩大哥在剑术上天赋可好了呢,连我阿兄都说他将有所造诣,留在这个区区的廷尉衙门里,真是屈才,应该到我们北军效力才是!”
韩丰昨晚和薛芙一起研究了她拿来的剑谱一夜,正在心中感谢她无私的点拨,现在又听到她如此盛赞,身长八尺的男儿郎不禁也脸红了红,道:“阿芙谬赞了,我不过是个衙门令史,北军人才济济皆是精英,哪个不胜我百倍。”
“怎么会,要是你不能干,衙门也不会指派你和我们屯骑营合作,侦办这一桩大案了!”
韩丰叹了口气:“话虽如此,可是‘九尾’却迟迟未能落网……唉,今夜我还得再去巡防,小柔,我傍晚就不过来看你了,你早些收摊,别在外面留太晚。”
顾柔听到此处,给韩丰添了一道茶水,自然而然地问道:
“你们那个通缉犯,叫什么来着,还没捉到吗?”
薛芙抢着道:“是杀手九尾。哎,韩大哥,追捕这等亡命之徒多凶险,到时候你一定要跟好我,我俩互相照应才是。”说罢热忱地拍了拍韩丰。
倒教那韩丰红了脸,把手悄悄地从薛芙手里抽出来,望顾柔一眼:“小柔,你放心,倒也没阿芙说得那么危险,咱们衙门出动了半数的人手,今夜设了埋伏,人多好办事,定能将此凶徒归案。”
顾柔温柔一笑:“韩大哥的能力我放心的。”说着蹙了蹙眉,小心翼翼地问道:“不过我听说,那个叫九尾的江湖客,只卖情报,不做人头生意的,也不是个杀手,你会不会是你们搞错了?”
“阿柔,你这真是妇道人家见识短了,”薛芙朗声说着,俨然忘了自己也是女子,“九尾已经连续在京城作案三起,前天还夜闯了刑部吴侍郎府内,杀害了两名掌管文书的吏官,这等丧心病狂的恶徒,难道还有假不成?咱们学武之人,正应该为民除害,不应该顾着一己之私畏首畏尾,给自己找些借口躲避。”
她这样一说,顾柔就成了“畏首畏尾,见识浅短”的妇道人家了。顾柔笑笑,没说什么。
“韩大哥,你和阿柔先聊,我回去用午膳,一会儿我在家等你。”
薛芙告辞的时候,又特意把那个“在家等你”强调一遍。
她故意说得含糊不清,其实她是等和韩丰一起出任务练剑,廷尉衙门为了抓捕到杀手九尾,跟屯骑营借了兵力来部署,她和韩丰为了晚上对战强敌多几分把握,临时练了一套剑法。
那套剑法的名字也缠绵得很,叫鸳鸯剑。
薛芙活蹦乱跳地走了,像一朵朝气蓬勃的花儿,韩丰看着她的背影,脸上有点臊,薛芙走了好远,方才怔怔地回过头。
顾柔忽然开口:“嗯,我总觉得,说不定这里头有什么误会,九尾剑客从前是不害命的,怎地会突然凶残起来,兴许是被人冒用了名头。”
韩丰一下子回过头来,皱眉道:“你女儿家懂什么,那些法外狂徒都一个样,草菅人命,怎会有怜悯之心。”
他说的内容跟薛芙差不多,但是口气不耐烦得多,顾柔一下子噤声了。
日光照在她脸上,分明是一张极为妩媚的美人脸,但是因为常年隐在深闺,多了几分忧郁苍白,一种略显病态的美丽,楚楚地沁着骨髓。
从前,她这病美人的模样也曾惊艳过韩丰一时,要不然他也不会这些年都对她如此上心,可是今日非昨日,看习惯了雨打海棠的清媚凄艳,他突然向往起牡丹的热情如火来了。
她那柔弱的样子看着有点可怜,韩丰马上收住了嗓门,再看一眼裹在大氅里形容憔悴的顾柔,皱皱眉头:
“小柔,你身子这么虚,还不多休息,都憔悴成什么样子了。你也学学人家姑娘的样子,多起来动动,少整天坐在这里,都说腹有诗书气自华,你看薛姑娘能文能武,活得多逍遥自在,比个男儿还强百倍!”
“知道了。”
知道了?她真的知道才怪!韩丰想起昨夜在薛园庭院,薛柔将佩剑舞得落花星雨般的飒爽风姿,真是天上有地下无,人间绝色不过如此!
如果是小柔,绝对做不成这样!
他正想着,突然就被人凶狠地推了一把。
韩丰险些跌了个趔趄,扶着桌角站住,回头一看,穿着儒生打扮的少年背着个书箱,中午放课回来吃饭,头也不回地经过他身旁。
顾柔的弟弟,顾欢。
顾欢十六岁年纪,撞人力气还不小,韩丰差点没站住,正要骂人,顾欢就转身回了屋,砰地关上门。
韩丰气无处可发,质问顾柔:“你这弟弟,越发的缺乏管教了!”
“对不起啊韩大哥,疼了吗。”
“算了!”
顾柔唯唯诺诺跟在他身后的样子愈发惹韩丰心烦,其实顾欢缺乏管教倒怪不着顾柔,顾家两姐弟打小没了父母,想要有个人来管教也没。听说顾伯伯顾伯母生前也算知书达理的人家,但是毕竟走得早,顾家败落了,自己爹娘和他们家订了娃娃亲,以后注定要娶顾柔做正房的,顾欢这个拖油瓶也注定要归自己来操心。
上个月,同僚毕鸿还发了喜帖,娶的是工部侍郎的千金,这个月调令就下来了,马上升毕鸿做了掌固,原本和自已一样都是令史,现在就开始鼻子不是鼻子眉毛不是眉毛地看人了。
将来娶了小柔,自己这辈子仕途上注定不能再借助姻亲这门关系发力了,他得全靠自己打拼。
这时候,韩丰更不喜欢顾柔给自己添乱,瞧她身体不好的样子,又想起母亲周氏不喜欢她,说她克死父母,娶回家也是个丧门星样,不由得再打量顾柔,皱了皱眉。
“小柔,你要多吃些,多动动,别老闷着,长点见识,学学薛姑娘待人接物的模样。”
“知道了。”
又是知道了,她知道个什么!
顾柔道:“对了,我做了午饭,你和阿欢吃吧。”
韩丰马上问:“你呢?”
“要去集市上卖布。”
卖布,卖布,又是卖布!真是人穷志短,韩丰听到卖布这两个字就头疼,刚拿起来的筷子马上放下:
“你是我韩家未过门的妻子,成天在集市上抛头露面卖几匹粗布,是多寒碜我家的门面?”
其实以前顾柔一直织一点素布拿到集市上去贩卖,以此来维持和弟弟的生计,韩丰是知道的,也并没有看不惯;
只是今日,不晓得为何,却慢慢地看不惯了。
顾柔对韩丰这句话,什么回答都没有——她已经转头去后厨端菜了。“韩大哥你等等,我还煲了鸡汤,给你补补精神。”早上,她把家里的下蛋的老母鸡杀了一只,过年的时候都没舍得杀呢。
真是抠抠索索到了极点!不过杀了一只鸡煲汤,也值得她这样欢喜地炫耀,真是太掉份儿了!自己希望她高雅一些,能干一些的话她倒是一个字都没听进去。韩丰生气得杵在那里,有火不知道向谁处去发。
这时,里屋的门轰然一声推开了,走出来的是顾欢。这个白净的小少年谁也不理地走到桌前,自顾自地夹菜吃饭,拿对面的韩丰当空气,看都不稀得看他一眼。
韩丰盯着满桌的土菜,忍了又忍,无处可发泄心中多天以来的郁结,他站起来,从怀里摸出一吊钱放在桌上,扭头便走。
顾柔把汤端出来,不见韩丰,便把桌上的铜钱收起来,摘下围裙到门口换鞋。
“去哪。”一直埋头在吃的顾欢突然放下筷子,问道。
“你先吃吧,我去一趟集市。”
顾欢冷冷地坐到桌前,看着姐姐里间外间地转来转去,拿了好多东西,就是没有带布。
他气闷地调戏了一下碗里的菜,在顾柔临出门前又追问了句:“什么时候回来?”
问得有点急,有点担忧。
顾柔回眸一笑,一扫容光中的病弱娇态:“很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