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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节】
十三日前,苏园,采月湖。
无止境的下沉、下沉,身体仿佛已经不受控制,直直地往粘稠的黑暗中坠去。起先湖水的碧蓝、人群的喧嚣和刺鼻的血腥味尚能感觉,接踵而至的却是无边的黑暗。
就这样,死了吗?
好像……也没有什么未了的事情。也对,在这尘世之中,本就没有什么追求,没有什么放不下,没有什么舍不得……原来我真的没有心啊……竟然找不到不能去死的理由……
一切都安静了下来,只有永寂的黑拥她入怀。
脑海中突有一道光影闪过。
对了,他,如何了……倘若我未能逃脱,那他呢……也会死吗……
好像有不甘心的情绪冒了出来,她想挣扎,却觉得无穷无尽的疲惫和沉重,压的她喘不过气来。
罢了罢了。
生死有命,既然这般都救他不得,我也无能为力。若之前未央宫对他有亏欠的,我亦以命相抵了,如此也好,也好……
失去意识的一瞬间,她颇有些自嘲地想,没想到自己最后一丝牵念,竟然是他么……
合上双眼。
跌入一个熟悉而温暖的怀抱。
——
慕容汐几乎是在离了水的那一刹便醒了过来,抱着她的男人被她一个手肘扫的老远,结结实实地撞上了什么,发出了咚地一声闷响。
她却无暇他顾,反举雪渊便要朝自己刺下。
“喂——!!!”苏子易瞥见她的动作,心下突然一片惊惶,情急之下竟一把抓住了雪渊锋利的剑刃,口气急切:“我不是要抓你!你也不要这么想不开啊,我也不会把你怎么样的嘛,刚刚也是没有办法……”
慕容汐蹙着眉,像是不明白他在絮叨些什么,面色渐渐变得惨白。
苏子易以为慕容汐要轻生,仍旧苦口婆心地劝着:“虽然我们是对头,但你看,你之前救了我一命,我怎么也不能恩将仇报吧?这一次,就当我救了你,还你个人情还不行嘛?”
“你再不放手,我就死了。”慕容汐平静地盯着他的血顺着雪渊一滴一滴地落下。
苏子易一愣,这才发现慕容汐一直在屏息,额发间渗出了细密的汗珠,似是在极力地压制着什么,无力地垂在身侧的左手微微地颤动,流下来的血已慢慢变成了诡异的深紫色。
“我怎么忘了,龙凤钗有毒!”苏子易恍然大悟地收回手拍了下自己的脑门,血珠撒了一地,伤口砸在脑壳上,痛的他长眉跳了跳,忍不住龇了龇嘴。
他利索地从怀中摸出了一个小青瓶,又顺手撕开了自己衣袍的边角,便伸手去捉她的手。
即便是左臂已经麻痹到难以动弹,她还是不由自主地缩了一下。
那动作很轻,苏子易伸出的手却一窒,与她的指尖不过相距分厘,却停在了那里,像是不敢再逾越半分。
慕容汐的脑子突然有点纷乱。她想到那日的高岗,那个白衣琴师也是这样握起了她的手为她包扎伤口,当时她是怎么的呢?是没有挣扎吗?还是没有挣脱开?为什么记忆如此模糊,那片段真的是真实发生过的吗?
自己不是已经原谅面前的男人了吗?明明能感受到他的善意,为什么还是不能接受他的触碰?
她的气息一乱,那毒气隐隐便有些压不住的架势,她的身形有些不稳地晃了晃。见她如此,苏子易便再也顾不得了,不由分说地握住了她的左手,像是怕她拒绝似的,又一口气揭开了她的长袖,动作虽快,却极有分寸。
而后他便是忍不住眉头一紧。
他从没在哪个女人身上见过那样重的伤,包裹的白色纱布不知是在方才的打斗中松散开还是被龙凤钗划破了,露出了内里尚未长好的骨头来。那手臂本就纤细,此刻更是只剩了一半的臂骨,就那样惨兮兮地再次暴露在了空气中。龙凤钗灌着浑厚的内力,力道极重,此时竟钉在了那小臂的尺骨和桡骨之间,眼见着便要将整个手臂刺穿。紫红色的血像染汁一般源源不断地从新的伤口中冒了出来,像是那里是口有毒的泉眼。
而慕容汐自始至终都没有出过声,像是感觉不到疼。
苏子易心口忽的闪过了一丝疼痛,如被一柄极薄的刀锋轻轻地擦了一道似的。
这般年纪的美貌姑娘,又是这样的身份地位,倘若只是平平常常地练些琴棋书画,诗酒花茶,再能多笑一些,必定是求亲的人能排满十里桃花街,未央宫的门槛也怕是要被磨平一尺。倘若能有幸娶到她,怕是做梦也要被笑醒,不知道怎样捧在手心里疼着,生怕她有哪里磕着碰着,便是她皱个眉也要担心个半天。又定会鞍前马后地哄着,甚至见不得她有一点点不开心。
好端端的一个姑娘,怎么就成了如今这样儿了。
苏子易麻溜地给她清理了伤口涂了药又包扎,手指翻飞竟是比常年受伤的她还要更加熟练灵活。
她低垂着头,耳畔传来苏子易饱含心疼的责问:“你为何非要挡着那飞钗?就这么小瞧我!”
她默了一会,还是开口:“你逃不掉。”
“笑话!不过是区区一个飞钗,我和你斗了那么久,你也该当晓得我的功夫不比你差——”
“箭。”慕容汐突然打断了他的自吹自擂。
“贱?我哪里贱?”苏子易脸上的表情是夸张的惊讶,随后又坏坏地斜眼:“原来你……也说脏话的呀!”
慕容汐有些无奈地收回了左手,淡淡地解释了下:“没有我,他们会放箭。”
她的指腹扫过他的掌心,他的手本能地一紧,握住了她即将要抽开的手。
她顿了一下,又抽了一次。
他又握紧了一点,这次却是有意的。
慕容汐抬起头来,表情像是在询问他到底想要怎样。
苏子易盯着那只纤细到有些不像话的手,沉默了好一晌。然后,他亦缓缓抬起了头来,表情竟是说不上来的认真。那样专注的神情,让慕容汐不由得就想起了幻境之中,七岁的小男孩执着而用心地一点一点和着陶泥的模样来。
这么多年过去了,经历了那么多磨难与坎坷,那双蓝眸还是没有变,湛蓝的如同洗过一般。
不知是该欣慰,这些年的风霜雪雨没有侵蚀他的心智。还是应该感叹,命运竟会如此让人觉得不公。
“你,为何要救我?”他开口,一字一顿,像是一定要问出个答案。
慕容汐在他的注视下淡淡地撇过了眼。
这一看,却发现了些不一般。她脚下所立之地稳稳当当,起先她并没有在意。潜意识里便以为是苏子易在自己失去意识时将她救至了一个幽暗的房间。致命的伤势缓解之后,她才发觉她们所处的这处密室非比寻常。
幽暗的光线并不来源于室内的灯盏或者火把,而是整个密室都在散发着微微白浅浅的光亮,星星点点,但却又布满了整个空间,甚至连脚下所立之处也发着光,光影斑驳,散发着迷离的味道。凝神细细看去,发现着密室竟然是极厚的透明脂状物什围裹而成的,那些脂状物上有着一些细微至极的孔隙,几乎超出了肉眼可见的极限。慕容汐半眯着眼,隐约能分辨一些来。
偶尔有一阵光亮急速地从他们的头顶掠过,隐隐带起了水一样的波纹。几乎是在同时,她发现,整个空间都在晃动!
水!她们还在水里!
她竖起耳朵贴上了脂状物的墙壁,这些厚厚的油脂显然有着很好的隔音效果,她只能听到些碎浪拍石的细微声响,弱到无法确定她的判断。
她的目光转向苏子易,无言地等他的解释。
“我们确实仍旧在水里,这密室我此前已经准备好用来逃生。”苏子易开口解惑,笑容有些发苦,他是真没想到慕容汐会把她自己也搭进来。
“这是什么?”慕容汐微微仰头,盯着倾斜的天顶与一闪一闪的光源。
“宛州最潮湿最古老的林子里,有一种极其罕见的树,当地人叫它们‘流泪的树’。这些树体内有乳状汁液,若是切割它们,会如同怕痛一般流出透明的胶乳。这些胶乳凝结之后,刀枪不入,防水透气,用来做水底密室的外壳,再合适不过了。而攀附在乳胶的外侧则是一种来自相思海底的夜光藻,这种藻类很神奇,透明而没有固定的形状,在黑暗中便会闪闪发光。”
“它在动。”慕容汐直戳重点。
“真是什么都瞒不过你……”苏子易哼哼唧:“是啊,它会动。而且这么一会儿的功夫,我们大概是已经进入了地下河道之中了。水底洞穴很多,要小心些才行。”
“以何为动力?”慕容汐追问。
“喂!好像是我先问你问题的啊!你不回答就算了,怎么还没完没了了呢……”苏子易两手一摊,又恢复了不正经。
慕容汐已经将这件密室来来回回逡巡了许多遍,不得其解。
她转过身,通透无比地开口:“这个密室最终到达的地方,于我而言,是有去无回。对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