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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节】
十五日后。
“师父,你要将金蚕蛊转赠于我?”慕容烟惊讶的近乎喊了出来。
“十日之内你竟已掌握了肿蛊的要诀,若说炼蛊奇才,我绝对比不上你。你体质特殊,内力竟至阳至刚,且百毒不侵,正好和金蚕蛊相得益彰。一般修炼蛊术的女子多会体寒,练的越久越甚,很难驾驭这金蚕蛊,你简直是上天赐给我的礼物。”蛊司赞叹道。
“可是师父,我要付出什么代价呢?”慕容烟却并没有被蛊司唬的头脑发热,短短的这些时日,她已经明白天上是不会白白掉馅饼的。
“……这时候倒变聪明了。这代价便是,你的余生注定要在孤独、贫困和早夭中选一样。这修习金蚕的命运,即便是我也无法逃脱。”
“那我可以拒绝吗?”慕容烟不情愿地问。
“自然可以。只不过你注定要留在这里当蛊司,同孤贫夭又有什么分别呢?”蛊司笑着看向她,目光犹如看着陷入陷阱中猎物在徒劳挣扎。
她的笑容兀地一痛。
蛊司突然痛苦地捂住了自己耳朵,她的腹部渐渐隆起,表情狰狞地滚至了屋子的最角落,像是极度的害怕着某物的靠近,身体不住地瑟瑟发抖。
“别过来……不是我非要将你送去落洞的……啊!!!”
慕容烟快速地站了起来,朝小黑屋的门口飞奔而去。到了门口,她到底还是不忍心地转过头来,冲着黑暗中的女人鞠了一躬:“师父对不起,谢谢你教会了我蛊术!我不想害你,但我不得不走。”
可蛊司却像是对她是身影极为忌惮,本就瘦弱的身躯缩成了一团,双手抱着头喃喃大喊:“别过来,玛依朵……不是我害死的你……”
慕容烟一头扎进了阳光里,外面慕楚正牵着两匹快马,他一把将慕容烟捞进了自己的怀里。只见道路的另一头,柳盈秋正从竹楼里朝他们飞奔而来。
“走!!!”他遥遥地便冲他们大喊,在空中翻身上马,骏马长嘶着撒开了蹄子狂奔,似乎明白此处蕴藏的巨大危险。
小黑屋中,金蚕蛊很快游走了蛊司的全身,替她解去了肿蛊所制造的幻境。一直以来,她无时无刻不在提防着慕容烟的一举一动,那小丫头片子绝无机会在自己的面前催动肿蛊。唯一一个能近她身的,让她失去防备的,只有那个人……
她静静地瘫倒在屋角,仰头对着无穷无尽的黑暗。
被银汁浇灌过的眼睛,没有泪水可以流下来。
——
风卷着蕨叶拍打在他们的面上,割的慕容烟几乎疼的要喊出来。他们已经出了百蛊峒的范围,茂密的雨林让他们不得不放慢了速度。
“他们会不会追上来?”慕容烟担忧地频频回头。
“不会。”柳盈秋摇头,一把挥开了面前挡路的一根蕨叶,清晨蓄积的一弯露水泼洒了他一身,让本就风尘仆仆的他看上去格外狼狈。
“呃,柳前辈……”慕容烟正待给他递上手帕,柳盈秋却似浑不在意地向前走去。
慕容烟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对了,为什么今天的百蛊峒那么安静?”
慕楚比了个噤声的手势,慕容烟便没有再继续发问,两个人静静地凝视着前方柳盈秋沉重的背影,像是一朵低气压的乌云。
约莫走了一刻钟的光景,柳盈秋突然停了下来,他拨了拨脚下繁杂的野草,竟依稀现出了一条分叉的路。他指着其中的一边,回头对两人说道:“我就送你们到这里了。顺着这条路跟着太阳一直往下走,便能到达幽冥之森的出口。我相信以你们的能力,走出这里已经不是什么难事。”
接着他又从兜里掏出了一小块什么来,用黑布层层叠叠地包裹着,似是极为珍贵:“这里面是一人份续命蛊,记住不能见光不能遇水,否则会变得剧毒无比。这玩意儿只适合治疗那些身受重伤的病人,正常人吃了只会适得其反,切莫起什么贪心。”
“说什么呢,这是给我姐姐救命用的!”慕容烟小心翼翼地将续命蛊双手捧过,又宝贝似得贴身妥帖放置。
“柳叔,你真的不同我们走吗?如今这般,蛊司只怕不会轻易再原谅你。”慕楚却出声挽留。
“不了。说好了这次要永远陪着她,直到死亡将我们分开的。她不原谅我,我便用余生来求她原谅。慕楚,我本希望有生之年再见依依一面,现在想想,只要她能好好的,又何必见我这么个没用的爹,徒增伤感。你见了她,再给她一次机会,好好相处,就当是叔求你了,行吗?”
慕楚盯着面前微微仰头看着自己的汉子,目光殷切,饱含哀求,微微佝偻着背,发丝和衣饰湿漉漉的。
他有些唏嘘地想,柳盈秋大概是真的老了。腥风血雨地活了大半辈子,临了了,便只想在这世外桃源里,和过去的那个女人,一起活下去。
他无法拒绝,只能点头,心底竟有一丝隐约地歆羡。
身后却传来了急速的风。
他们齐齐回头看去,只见蛊司竟借着蕨叶足不沾地向他们飞速袭来,一时间整个幽冥之森间无数的虫鸣鸟兽似乎都匍匐着发出了敬畏的低鸣,像是在恭迎它们的造物神。
“走啊!”柳盈秋最先反应过来,一掌拍向慕楚和慕容烟的马臀。骏马受惊,一溜烟地顺着山坡风驰电掣地跑了下去。而柳盈秋却仍旧岿然不动地立在那里,面色毫无惧意。
蛊司在他的面前停了下来,并没有要追慕楚他们的意思。
她一笑,整个森林都发出了沙沙的声响。她开口,嗓音妩媚婉转:“跑啊,怎么不跑了?”
“阿曦,你冷静一下!我可以解释的。”柳盈秋心中暗道不妙。
“冷静?我还不够冷静吗?”她停在一棵枝丫之上,悠悠地晃荡着双腿,目光柔情似水:“二十年前,你为彼岸蛊离开了我。如今,你又为了续命蛊再次离开我……”
“我没打算离开……”柳盈秋解释着,他才发现语言是多么的苍白无力。
“没打算离开?你在整个百蛊峒的水井里放肿蛊,吓得无人敢出门,连我也不放过。真是我的好夫君!哈哈!”
“我……是怕大家会拦着烟儿……”
“慕容烟!真看不出来那般透彻的小女孩,竟也存了算计我的心思。真是我教出来的好徒儿啊,才不过短短两个月,竟然就将蛊下到我身上了。其实你们本就是一伙的吧,来我百蛊峒盗取续命蛊。柳盈秋,你真是骗的我好惨啊。”蛊司轻盈地笑着,那笑容竟有些癫狂的味道。
“阿曦!我没有!你信我!”柳盈秋着急地抬着头:“你先下来!我们慢慢说!”
蛊司却仿佛恍然不觉,她眺望着远方,嗓音缱绻:“柳郎,你可还记得你我初遇那日?”
“记得。当然记得。”柳盈秋有些艰难地启唇,语气晦涩。
蛊司却仿佛像是个情窦初开的小女孩儿般追忆往昔:“那天的阳光便也如今日一般灿烂明媚,我坐在百蛊峒前的大榕树上避着日头,你在树下喊我下来。那是我第一次遇见你。”
“我喜欢飘荡在空中的感觉,不喜欢总待在地下。你用竹筒为我做了个秋千,日日陪我在大榕树下玩耍,饿了渴了,总有你的照应。柳郎,那个时候我心里可真欢喜。”
“阿曦,别说了……你若是喜欢,我以后日日陪你荡秋千……”
“喜欢?”蛊司突然又笑了开来:“谁说我喜欢?我在小黑屋里,整整飘荡了二十年!谁喜欢?哈哈哈!”
“当初你为何一言不发就离开了我,我可以不追究。可你到底为什么要回来呢?我用金蚕蛊试探你,可你竟然连死都不怕。我信了你,以为你这次终究不一样。却原来,你从一开始便吃定了我不会杀你!柳郎,你好狠的心啊。到底要将我骗到什么程度,你才肯罢休?”
“阿曦,你下来……”柳盈秋痴痴地仰望着她,神色哀求。
蛊司俯视着他,那眼神中却杀意四溢。他坦然地看着她一袭白衣飘落,一如初见那日一般将她揽在了怀里。
金蚕蛊噗嗤一声钻进了他的身体里,与此同时,他的刀穿透了蛊司的胸膛。
“却原来……你是要我的命。”蛊司脸色惨白,唇角依旧勾笑,眸里的杀意散了,心中那最后的一丝眷恋也化为了无边的利刃。金蚕蛊急速地钻进了柳盈秋的心脏,咬断了根根血管。他的面色瞬间委顿枯败,死气覆上了他的双眸,抱着蛊司的双手无力地垂下。
他微启的唇似乎有什么话要说,却终究没能说出口。
蛊司轻轻一推,他的身体轰然倒了下去,那柄黑色的刀无声地滑落,刀尖一抹嫣红。金蚕蛊已经跳回了蛊司的体内,通灵地为她疗着伤。
“柳郎,终究还是我赢了。”她轻声细语,温柔无匹,唇边的笑意却残酷。
笑着笑着,她却突然发现柳盈秋尸体的胸膛里,似乎有什么东西在蠢蠢欲动。心口的伤口上,一只青尾的蝎子破体而出,张牙舞爪地挥舞两个钳子,摇晃着带毒钩的尾巴,却不知为何突然挣扎了两下,便变成了一具死物。
与此同时,蛊司感到自己胸口被柳盈秋刺伤的地方,传来微弱的震动,在面前的蝎子死去的瞬间,她的伤口亦恢复了寂静。蛊司愣愣地站在了那里,像是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柳郎——!!!”漫天席地传来蛊司的一声撕心裂肺的长啸,在幽冥之森久久飘荡,惊了飞鸟扑棱棱飞向了远方。
已经走远的慕楚忍不住回过头去,一片青葱绿意,他什么也不能看见。但听得蛊司那声凄厉的叫喊,他知道,柳盈秋已经死了,蛊司也明白了一切。
柳盈秋曾告诉过他,当年老蛊司答应放他离开还有个条件,那就是同时在他和卜曦的体内种上情蛊。这情蛊进入人的身体,会幻化成两个青尾蝎子,就一直盘踞在心脏上。如果其中一方先变了心,那个蝎子便会在心脏上钻个窟窿,从内而外把人吃了。这情蛊还是同生共死的蛊,若是其中一个人死了,另一个人也必然活不成。
情蛊是这蛊寨女子留住情郎的常用的蛊,为的是求他们永不变心,实在不行还可以生死与共。那老蛊司给他种这个蛊,料想着他进了中州的花花世界,必然会变心,到时候他死了,老蛊司再救卜曦一命,好叫她心甘情愿地听话。
柳盈秋说这些的时候,只随意的灌了一口酒,满不在意:“怕是要叫老蛊司失望了,我和卜曦注定是要一辈子爱到老的。”
那个时候慕楚明白了柳盈秋为何要如此执着地来到百蛊峒,他还想看见一个女人,想陪她度过余生,可是他很多年前离开了她。离开百蛊峒的人不能再回来。再回来的人,便要把命留下。
柳盈秋回来了,所以他死了。
他终究还是实现了他的心愿,死在了她的怀里,把命留在了百蛊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