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突然之间,全身凉飕飕地只感寒气逼人,只见那剑剑身金色,形状甚奇,与先前所见的金蛇锥依稀相似,整柄剑就如一条金蛇蜿蜒盘曲,蛇尾弯成剑柄,蛇头则是剑尖,蛇舌伸出分叉,剑尖竟有左右两叉。那剑金光灿烂,握在手中颇为沉重,似是黄金混和了其他五金所铸,剑身上一道血痕,发出碧油油暗光,极是诡异。
观看良久,心中隐生惧意,寻思这一道碧绿的血痕,不知是何人身上的鲜血所化?是仁人义士,还是大奸大恶?又还是千百人的颈血所凝聚?
持剑微一舞动,登时明白了“金蛇剑法”的怪异之处,原来剑尖两叉既可攒刺,亦可勾锁敌人兵刃,倒拖斜戳,皆可伤敌,比之寻常长剑增添了不少用法,先前觉得“金蛇剑法”中颇多招式全无用处,但用在这柄特异的剑上,尽成厉害招术。
舞到酣处,无意中挥剑削向洞壁,一块岩石应手而落,如削烂泥,这剑竟是锋锐绝伦。他又惊又喜,转念又想:“金蛇郎君并未留言赠我此剑,我见此宝剑,便欲据为己有,未免贪心,还是让它在此伴着旧主吧。”提起剑来,向石壁上插了下去。这一插未使全力,又非顺石缝而入,剑身尚有尺许露在石外,未及柄而止。剑刃微微摇晃,剑上碧绿的血痕映着火光,似一条活蛇不住扭动身子,拚命想钻入石壁。
再看石壁上那“重宝秘术,付与有缘,入我门来,遇祸莫怨”那十六个字,不由得怔怔的出了神,心想这位金蛇前辈不知相貌如何?不知生平做过多少惊世骇俗的奇事?到头来又何以会死在这山洞之中?
他见了金蛇剑后,对《金蛇秘笈》中所载武功更增向往,而不知不觉间,心中对这位怪侠又多了几分亲近之意。出得洞来,又花了二十多天功夫,将秘笈中所录的武功尽数学会了,其中发金蛇锥的手法尤为奇妙,与木桑道人的暗器心法可说各有千秋。
读到最后三页,只见密密麻麻的用炭条写满了口诀,参照前面所载,有些地方变化精奥,颇增妙悟,但一大半却全不可解。埋头细读这三页口诀,苦思了两天,总觉其中矛盾百出,必定另有关键,但把一本秘笈翻来覆去的细看,所有功诀法门实已全部熟读领会,更无遗漏。他重入山洞,细看壁上图形,仍难索解。
再读下去,只见许多招式的名称甚为古怪,“去年别君时”、“忍泪佯低面”、“含羞半敛眉”、“柔肠百结”、“粉泪千行”、“半羞还半喜”、“欲去又依依”、“泪珠难寄”、“旧欢如梦”、“劝我早归家”、“孤雁凄凉”、“同生共死”、“望郎何日来”等等,皆是男女欢爱之辞,似是一个少女伤心情郎别去,苦思苦忆的心情。袁承志其时不明儿女情怀,又没读过多少诗词,只觉这些招式名称缠绵悱恻,甚是无聊,试着使动拳脚剑法,每一招往往欲进又却,若即若离,虚招极多而实招希见,倒似是游戏玩意,而不是性命相搏的招式,临敌之时并无多大用处。
待看到一招“意假情真”,见《秘笈》中详述这一招如何似真似幻,说道“人间假意多而真情罕见,种种试探,欲明对方真意所在,而真意殊不易知,此所以惆怅长夜而柔肠百转欲断也。”这一招中包含了无数虚招,最后说道:“别道人家有无真情,即令自己,此招终归何处,自家总亦不知。”最后一击,似虚似实,心意不定。承志心想:“师父常告诫,修习武功,须防走火入魔,一旦入魔,精神纷乱,不易收拾。金蛇郎君想到这里,已近乎走火入魔,我可不能跟着学了。”掩过秘笈,猛觉这一招虚虚实实,变幻多端,委实巧妙无比,出招者自己既不知此招击向何处,对手自然更加不知,只因不知其何来何去,自是难以闪避拆格。这可说是一招根本不能抵挡的武学招术。天下武功招数,不论如何奇奥巧妙,必可拆解应付,左来则右挡,攻前则退后,但这招不知击向何处,任何挡格可能均系错着,自是招架不来。
这天晚上,他因参究不出其中道理,在床上翻来覆去,始终睡不安稳,只见窗外一轮明月射进室来,照得满地银光,忽想:“我混元功早已练成,为了这部金蛇秘笈,却在山上多耽了两个月功夫。师父曾说金蛇郎君为人怪僻,他的书观之无益。一招招式连自己也不知击向何处,心意不定,那算是什么武功招数?这招‘意假情真’,也委实巧妙之至。”
他武学修为既到如此境界,见到高深的武功秘奥而竟不探索到底,实所难能,心想:“眼不见为净,我一把火将它烧了便是。”主意已定,下炕来点亮油灯,拿起秘笈放在灯上焚烧。但烧了良久,那书的封面只薰得一片乌黑,却不能着火。
他心中大奇,用力拉扯,那书居然纹丝不动。他此时混元功已成,双手具极强内家劲力,这一扯力道非同小可,就算铁片也要拉长,不料想这书居然不损,情知必有古怪,细加审视,原来封面是以乌金丝和不知什么细线织成,共有两层。
他拿小刀割断钉书的丝线,拆下封面,再把秘笈在火上焚烧,登时火光熊熊,金蛇郎君平生绝学烧成了灰烬。再看那书封面,夹层之中似乎另有别物,细心挑开两层之间连系的金丝,果然中间藏有两张纸笺。
一张纸上写着:“重宝之图”四字,旁边画了一幅地图,又有许多记号。图后写着两行字:“得宝之人,真乃我知己也。务请赴浙江衢州静岩,寻访女子温仪,赠以黄金十万两。”心想:“这话口气好大!”只见笺末又有两行小字:“此时纵聚天下珍宝,亦焉得以易半日聚首?重财宝而轻别离,愚之极矣,悔甚,恨甚!”小字之下,斑斑点点,沾有不少泪痕。凝思半晌,不明其意。
另一张纸笺上写的,却密密的都是武功诀要,与秘笈中不解之处一加参照,登时豁然贯通,果然妙用无穷。他眼望天上明月,《金蛇秘笈》中种种武功秘奥,有如一道澄澈的小溪,缓缓在心中流过,清可见底,更无半分渣滓,直到红日满窗,这才醒觉。只这些武功似过份繁复,花巧太多,想来是金蛇郎君的天性使然,喜在平易处弄得峰回路转,使人眼花缭乱。这两张纸笺上的字是用墨笔写成,当非困居山洞时所写。然系其武学总诀,融会贯通之后,于其后炭笔所书的千奇百怪招数,亦能明其原委。
经此一晚苦思,不但通解了金蛇郎君的遗法,而对师父及木桑道人所授诸般上乘武功,也有更深一层体会。
他望着两页白笺,一堆灰烬,呆呆出神,暗叹金蛇郎君工于心计,一至于斯,故意在秘笈中留下令人不解之处,诱使得到秘笈之人刻意探索,终于找到藏宝地图。如果秘笈落入庸人之手,不去钻研武功的精微,那么多半也不会发见地图。他把两张纸笺仍夹在两片封面之间,再去山洞取出金蛇剑,练熟了剑法,才将剑插还原处。
又过两日,袁承志收拾行装,与哑巴告别。他在山上居住多年,忽然离去,心下难过。大威与小乖颇通灵性,拉住了他衣衫吱吱乱叫,不放他走。袁承志更是难分难舍。哑巴带了两头巨猿直送到山下,这才洒泪而别。
袁承志艺成下山,所闻所见,俱觉新奇,一路行来,见百姓人人衣服褴褛,饿得面黄肌瘦。行出百余里,见数十名百姓在山间挖掘树根而食。他身边有师父留下的银两,却也无处可买食物,只得施展武功,捕捉鸟兽为食。又行数十里,见倒毙的饥民不绝于途,甚感凄恻。
行了数日,将到山西境内,见饥民煮了饿死的死尸来吃,他不敢多看,疾行而过。
这一日来到一处市镇,见饥民大集,齐声高唱,唱的是:
“吃他娘,穿他娘,开了大门迎闯王。闯王来时不纳粮。”
“朝求升,暮求合,近来贫汉难存活。早早开门拜闯王,管教大家都欢悦。”
一名军官带了十多名兵卒,大声吆喝:“你们唱这等造反的妖歌,不怕杀头吗?”挥动鞭子,向众百姓乱打。众饥民叫道:“闯王不来,大家都是饿死,我们正是要造反!”一拥而上,抓住了官兵,又打又咬,登时将十多名官兵活活打死了。
袁承志见了这等情景,心想:“无怪闯王声势日盛。百姓饥不得食,也只好杀官造反了。”向一名饥民问道:“这位大哥,可知闯王在那里,我想前去相投。”那饥民说道:“听说闯王大军眼下在襄陵、闻喜一带,就要过来。我们大伙也要去投军。”袁承志又问:“刚才听得大家唱的歌儿甚好,还有没有?”那饥民道:“还有好多。那都是闯王属下的李公子所作。”又唱了几首,歌意都是劝人杀官造反,迎接闯王。
袁承志沿途打听,在黄河边上遇到了小部闯军。带兵的首领听说是来找闯王的,不敢怠慢,忙派人陪他到李自成军中。
闯王听得是神剑仙猿穆人清的弟子到来,虽在军务倥偬之际,仍亲自接见。袁承志见他气度威猛,神色和蔼,甚是敬佩。闯王说他师父去了江南,想是穆人清在言语中对这年轻爱徒颇为奖许,是以闯王对他甚加器重,言下颇有招揽之意。
袁承志听得师父不在,登时忽忽不乐,再问起崔秋山,则是和穆人清同到江南苏杭一带筹措军饷去了。袁承志说要去寻师,禀明师父之后,再来效力。闯王也不勉强,命制将军李岩接待,又送了一百两银子作路费。袁承志谢过受了。
那李岩虽是闯军中带兵的将官,但身穿书生服色,吐属儒雅。原来他是前兵部尚书李精白之子,本是举人,因振济灾民,得罪了县官和富室,遭诬陷入狱。有一位女侠仰慕他为人,率领灾民攻破牢狱,救他出来。那女侠爱穿红衣,众人叫她红娘子。李岩实逼处此,已非造反不可,便和红娘子结成夫妇,投入闯王军中,献议均田免赋,善待百姓。闯王言听计从,极为重用。闯军本为饥民、叛兵、及失业驿卒所聚,造反不过为求一饱,原无大志,所到之处,不免劫掠,因之人心不附,东西流窜,时胜时败,难成气候。自得李岩归附,李自成整顿军纪,严禁滥杀奸淫,登时军势大振。
李岩治军严整,又编了许多歌儿,令人教小儿传唱,四处流播。百姓正自饥不得食,官府又来拷打逼粮催饷,听说“闯王来时不纳粮”,自是人人拥戴。因此闯军未到,有些城池已不攻自破。
李岩对袁崇焕向来敬仰,听说袁督师的公子到来,相待尽礼,接入营中,请夫人红娘子出见。红娘子英风爽朗,豪迈不让须眉。三人言谈投机。袁承志除武功之外,见识甚浅,李岩熟识古今史事、天下兴亡之理,跟他纵谈大势,袁承志听了有如茅塞顿开,对李岩甚为钦佩。两人意气相投,于是相互八拜,结成了义兄弟。袁承志在李岩营中留了三日,直至闯军要拔营北上,这才依依作别。
袁承志初出茅庐,对李岩的风仪为人,暗生模仿之心,便去买了书生衣巾,学着也作书生打扮。他不知师父在江南何处,只有迳向南行,随遇而安。
江南地方富庶,虽然官吏一般的贪污虐民,但众百姓尚堪温饱,比之秦晋饥民的苦况,却是如在天堂了。
这日来到赣东玉山,吃过饭后,到码头去搭船东行,见江边停了艘大船,相问之下,说是上饶一个富商包了到浙江金华去买卖商货的,袁承志便求附载。船老大贪着多得几个船钱,向包船的富商龙德邻商量。龙德邻见他是个儒生,也就允了。
船老大正要拔篙开航,忽然码头上匆匆奔来一个少年,叫道:“船老大,我有急事要去衢州,请你行个方便,多搭我一人。”
袁承志听这人声音清脆悦耳,抬头看时,不禁一呆,见是一个面貌俊秀的美貌少年。这人十八九岁年纪,穿一件石青色缎衫,头顶青巾上镶着块白玉,衣履精雅,背负包裹,肤色白腻,一张脸白里透红,说得上是雪白粉嫩。龙德邻见这少年服饰华贵,人才出众,心生好感,命船老大放下跳板,把他接上船来。
那青衫少年踏步上船,那船便微微一沉,袁承志心下暗奇,瞧他身形瘦弱,不过百斤上下,但这船一沉之势,却似有两百多斤重物压上一般,他背上包裹不大,怎会如此沉重?那少年上船之后,船就开了。
那青衫少年走进中舱,与龙德邻、袁承志见礼,自称姓温名青,因得知母亲患病,是以赶着回去探望。他见了龙德邻不以为意,一双秀目,却不住向袁承志打量,问道:“听袁兄口音,好似不是本地人?”袁承志道:“小弟原籍广东,从小在陕西居住,江南还是生平第一次来。”温青问道:“袁兄去浙江有何贵干?”袁承志道:“我是去探访个朋友。”正说到这里,忽然两艘小船运橹如飞,从座船两旁抢了过去。温青眼盯小船,直望着两船转了个弯,为前面的山崖挡住,这才不看。
中饭时分,龙德邻好客,邀请两人同吃。袁承志量大,一餐要吃三大碗饭,鸡鱼蔬菜都吃了不少,温青却只吃一碗饭,甚是秀气文雅。
刚吃过饭,水声响动,又是两艘小船抢过船旁。一艘小船船头站着一名大汉,望着大船狠狠瞪了几眼。温青秀眉微竖,满脸怒色。袁承志心感奇怪:“他为什么见了小船生气?”温青似乎察觉到了,微微一笑,脸色登转柔和,接过船伙泡上来的一杯茶,啜了一口,似嫌茶叶粗涩,皱了眉头,把茶杯放在桌上。
到了傍晚,船在一个市镇边停泊了。袁承志想上岸游览,龙德邻不肯远离货物,邀温青时,他嘴唇一扁,神态轻蔑,说道:“这种荒野地方,有什么可玩的?”似是讥他没见过世面。袁承志觉这少年骄气迫人,却也不以为忤。他见江南山温水软,景色秀丽,与华山的雄奇险峻全然不同,一路上从不肯错过了游览的机缘,便上岸四下闲逛,买了几斤橘子回船,想请龙德邻和温青吃时,见两人都已睡了,便也解衣就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