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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1)
接下来的几天里,我不常见罗切斯特先生。他要不忙事务,要不接待客人。等到他伤好一点点能够骑马了,他就常常骑马出去。
在这期间,阿黛尔也不常见他。我和他见面只局限于大厅里、在楼梯上或者在走廊里偶尔碰面。在这种场合,他有时候冷漠地打我身边走过去,或者高傲地看我一眼,表示承认我在场,有时候绅士般温文尔雅地鞠躬,微笑。他情绪变化并不惹我生气,因为我看得出来这与我无关。
一天,有绅士们作客,他派人把我的画夹拿去,毫无疑问,是为了让人家看画。绅士们早早就走了。据费尔法克斯太太告诉我,他们是去参加在米尔科特召开的公众会议,可是罗切斯特先生没去。他们走了不久,他送来口信要我和阿黛尔到楼下去。我给阿黛尔打扮好,还把自己收拾得干干净净的,我们就下去了。阿黛尔在纳闷,是不是礼物终于来了呢?因为一个什么差错一直没有送到。她满足了心愿,我们走进饭厅的时候,一个小小的硬纸盒,就放在桌上,她似乎凭着本能就认出了它。
“Ma boite!ma boite!”她一边嚷着,一边朝盒子跑去。
“对,你的boite终于来了。把它拿到一边去吧,取出内脏自己玩去吧。”罗切斯特先生的声音是从壁炉边一张大安乐椅中发出来的。“记住,”他接着说,“不要拿解剖过程中的任何细节,不要用有关内脏任何报告来打扰我,你就默默地做你的手术。Tiery—toi toanquille enfamt; comperemy—toi?”
阿黛尔似乎有在意他的话。她正忙着解开系着的绳子,掀去盖在上面的银色纱纸,她只是叫了起来:
“oh ciel oue c'sest beau!”接着就心花怒放地盯着看。
“爱小姐来了吗?”这时候主人欠起身来回头朝门口看。我还站在门口那儿。
“啊,好,过来,坐在这儿。”他把一张椅子拉近了他的椅子。“我不喜欢小孩子的唠唠叨叨,”他接着说,“和一个小家伙来度过整个晚上可真让人烦。不要把椅子拉得再远了,爱小姐,就坐在我放的地方——如果你愿意的话。该死的礼貌!我可得尊重我的那位老太太,她可怠慢不得,她是个姓费尔法克斯的,至少嫁过一个姓这个姓的,据说,佣人要比亲人亲。”
他叫人去请费尔法克斯太太,不久,她就拿着编织活儿来了。
“晚上好,太太,我不喜欢阿黛尔跟我谈论她的礼物,她憋了一肚子话,行个好,去跟她作个伴。这将是你所做的最大的好事了。”
阿黛尔一看见费尔法克斯太太,就把她叫到跟前去,在那儿欣喜地摆弄礼物,并滔滔不绝地讲着。
“现在,我演完了一个好主人的角色,”罗切斯特先生继续说,“使得客人们互相取乐,我该自享欢乐了。爱小姐,把你的椅子再挪过来一点儿,再坐近点儿。”
虽然我情愿坐在角落里,但我还是照他的吩咐做了。似乎立即服从他是件自然而然的事。
像我讲过的,我们在饭厅里。巨大的炉火又红又明亮,高大的窗子和拱门前,富丽堂皇地挂着大幅的紫色帷幔,一切都是静悄悄的。只有阿黛尔的低语,雨打玻璃的轻音充补每一个间歇。
罗切斯特先生看上去没有以前那么严厉,也没有那么忧郁。他嘴唇带有笑意,眼睛闪闪发亮,怀着那种晚餐后的情绪,比较热情、温和,也比较放纵自己,不像早上那么冷淡、生硬。不过他看上去还是十分严肃的,把很大的头靠在高起的椅背上,他的眼睛又大又黑而且很好看,有时候在眼睛深处隐隐透出一丝温柔。
他一直盯着火看,足足有两分钟了,我都一直盯着他看。这时候他突然转过头来。
“你细细地看我,爱小姐,”他说,“你觉得我漂亮吗?”
要是我考虑一下,我可能如一般人一样含糊而又礼貌地回答他,可是,不知为什么,就脱口而出:“不,先生。”
“啊!我敢肯定!你这人有点儿特别,”他说,“你的样子像个nonnette,你坐在那里,像刚才那样,你显得古怪、安静、庄严和单纯。人家问你一个问题,叫你非回答不可,你就冒出一句直率的回答,它即使不算生硬,至少也是唐突的。你这是什么意思?”
“先生,我说得太直率了,请原谅。我应该回答说关于外貌问题即兴回答是不容易的。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特色,或者诸如此类的话。”
“你不应该这样回答。各有特色,真的?你是在触击刚才的侮辱,安慰我。在这种假装下,狡猾地给我耳朵塞进一把刀子!说下去,请问,我身上有什么毛病?我想我的四肢和五官都和别人没区别吧?”
“罗切斯特先生,我不是有意地说你什么,而只是无心中说错了话。”
“确实如此,你要负点责任。批评我吧,你讨厌我的额头吗?”
他把横梳在额头上面的黑色鬓发撩起来,露出完完全全的智力器官可就是在应该有表现仁慈柔和的部位却让人看不出任何迹象。
“小姐,我很傻吗?”
“远远不,先生。要是我反问你是不是一个慈善家,你也许会认为我粗暴吧?”“又来了!在你有意抚摸我给我温柔之时又扎我一刀。不,小姐。我不是个普通的慈善家,但是我有良心,”他指指明显的表示良心的部位,“再说,我的心曾经有一种仁慈的温柔。像你那么大的时候,我也有怜爱之心,我偏爱羽毛未丰,没人抚养和所有可怜的人。可是命运连连给我挫折。他像揉面般地把我揉搓,现在我很自豪,我已经像皮球一样坚韧了,虽然通过一两个缝隙还可以透气,而且在这一团东西的中心还残留一点儿感情的。对,我是不是还有点儿希望?”
“什么希望,先生?”
“希望我能从橡皮变为肉体?”
“一定是他醉了,”我想,他真怪,我怎么知道他是不是还会变?
“你看上去似乎特别迷惑,爱小姐,虽然你的美丽并不胜过我的漂亮,继续迷惑下去吧。小姐,今天晚上我倒有点儿活跃,爱说话。”
他一边宣布,一边从椅子上站起身,把前臂倚在壁炉架上,就这样站着。这个姿势使他的体形和他的脸一样让人一目了然。他的胸膛异常宽阔,四肢几乎与这不相称。我肯定,大多数人会认为他很丑。可是,他的举止是那样地流露出傲慢,态度是那样地从容,又是那样的自负,足以弥补只是外貌上缺乏的魅力,以至于你看着他,就会感染上这种满不在乎的心情,甚至崇拜信服这种自信。
“今天晚上我有点儿活跃,爱说话。”他重复一遍,“光有炉火和烛台不行,派洛特也不够它们都是哑巴。阿黛尔稍微好些,但还是远远不及,费尔法克斯太太也不可以。相信要是你情愿,你可以让我满意。我请你下来的第一个晚上,你就使我迷惑了。从那以后,一些别的思想把关于你的思想从我头脑里挤走了。可是今天晚上我决定悠闲一下,要把讨厌的东西抛开,把美好的东西引来。现在,引你谈话,更多地了解你,这将会使我高兴。——所以,你说话吧。”
我没有说话,只是微笑,而且那也不是得意忘形或者谦卑的微笑。
“说呀,”他催促。
“说什么好呢,先生?”
“你爱说什么就说什么。怎样选题,怎么说法,都随你。”“要是因为想谈话而谈话,我就什么也不说。”我想。。
“你哑了,小姐。”
我仍旧沉默。他向我垂下头来,用匆匆的一瞥探索我的眼睛。
“固执,”他说,“而且生气了。啊,这是自然的。我把我的请求用荒谬的甚至无礼的方式表达出来了。爱小姐,很抱歉。事实上,就跟你说这么一次吧,我不希望对待你像比我低的人那样,也就是说,我所谓的优越,只不过是在年龄上比你大二十岁,在阅历上比你多一个世纪罢了。正是出于这种优越,而且只是出于这种优越,我才希望你能行个好,现在跟我谈一会儿,让我散散心。我的心思老盯在一点上,——跟生锈的钉子似的烂了。”
他降低了身份解释了一下,几乎是个道歉。对于他的屈尊俯就,我既没有也不想再故作姿态。
“只要我能够,我是愿意使你高兴的,先生。可是我不知道该谈些什么你感兴趣的话题,问我问题吧。我将尽力回答。”
“那么,首先,你是不是认为我有权摆一点儿主人架子,或者苛求一点儿,就因为我刚才讲的原因?也就是说,在年龄上我已经够做你父亲了,而且通过不同经历,我已经同许多国家的许多人打过交道,还漫游了半个世界,而你只是在一所房子里,和一群人平静地生活。”
“你喜欢怎样就怎样,先生。”
“回答模糊,因为是一种逃避的回答,要回答得明确些。”
“我想,先生,光凭你的优越,你是没有权利吩咐我的,你是否有权自称优越,那要看你如何利用你的岁月和经历了。”
“哼!答得很快。可是我不这样认为,这两个长处,我虽然说不上用得差劲,至少用得不认真,撇开优越不说,你还是得同意顺从我的吩咐,而不因为吩咐的口气感到生气或者伤心——行吗?”
我微笑着心想,罗切斯特先生很怪——他似乎不记得,为了要我顺从他的吩咐,甚至命令,他一年付我三十英镑。
“这一笑很好,”他迅速抓住这个瞬间即逝的表情说,“可是还得说话。”
“我觉得,先生,做主人的很少这样耐心地问雇来的下属,是否因为他们的命令而感到生气和伤心。”
“雇来的下属!什么!你是我雇来的下属吗?啊,对,还有薪俸,那么,就凭这雇佣关系吧,我粗暴一点儿行吗?”
“不,先生,不是凭那个,而是凭你把它忘了这一点,凭你关心下属是否舒服这一点,我打心底里同意。”
“你觉得不用传统的礼法是不是无礼?”
“我肯定,先生,我决不会把不拘礼节错认为蛮不讲礼,前者我是欣赏的,后者,则是任何一个自由公民难以忍受的,哪怕是拿了薪俸,也不愿忍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