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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实在的,我没什么了不起,”于连自语道,对此深信不疑,“总之,我这个人又平凡,又庸俗,别人固然都讨厌我,就是我自己都讨厌。”他对自己性格上所有的优点,以及过去热爱的一切事物发生了强烈的憎恨。在这种想象被颠倒的状态中,还要用想象来判断生活,这是聪明人最容易犯的错误。
有好几次,他想到了自杀。这种自杀的想象,实在富有诡秘的魅力。它好像一种甜蜜的休息,又像是一杯冰水,赐予旅行在沙漠里的即将渴死热死的可怜人。
“我的死会令她更加轻视我!”他叫道,“我将留下一个多么坏的回忆呀!”
陷身在这最残酷的痛苦的深渊里,一个人剩下的惟一办法,就是鼓足勇气。但于连却没有足够的智慧对自己说:“一定要勇敢。”他抬头仰望玛特儿的房间,透过百叶窗的缝隙,看见她正去熄灭灯火。他想象着他这一生仅仅看到过一次的那间漂亮房间,唉,仅仅一次啊!他的想象已经凝固了。
时钟敲响一点。听到这钟声,他忽然自语道:“我要用梯子爬上去,哪怕只留一分钟。”
这真是灵机一动,正当的理由纷至沓来。“我还能不幸吗?”他自语道。他急忙去寻找梯子,梯子却已被园丁锁住了。他拆下手枪的机头,不知从哪里来了一股超人的力量,用机头一下了将锁住梯子的铁链绞断一环,不多时他已能搬动这梯子,将它又靠在了玛特儿的窗下。
“她也许会大发雷霆,用轻蔑的言语骂我。但是管他呢!我给她一吻,最后一吻,然后回到我的房间自杀……总之,在我死之前,我的嘴唇接触了她的腮。”
他飞也似的爬上去,敲打她的百叶窗,过了一会儿,玛特儿听见了。她想打开百叶窗,却被梯子顶住了,于连紧握住撑开百叶窗用的铁钩,冒着掉下去的危险,拼命一摇,将木梯移升了一点,玛特儿这才将百叶窗打开了。
他跳进屋里,已经是半死不活了。
“果然是你呀!”她说着,纵身投入他的怀里。……
………
谁能描述于连的极度的幸福呢?玛特儿也感觉到和他差不多相同的幸福。
她向他说她的不对,她谴责她自己。
“惩罚我那可怕的骄傲吧,”她向他说,同时紧紧地抱住他,几乎使他喘不过气来。“你是我的主人。我是你的奴隶,我要跪在你面前,请求你宽恕我曾经想反抗你。”她挣开他的怀抱,跪到他的脚下,“是的,你是我的主人,”她向他说,仍旧沉醉在幸福和爱情里,“永远统治我吧。如果你的奴隶想背叛你,你就严厉地惩罚她吧。”
一会儿以后,她又从他的怀里挣出来,点燃一支蜡烛,要将她的头发剪下一边来,于连竭尽全力,方才能够阻止。
“我要让自己记住,”她对他说,“我是你的奴婢,万一可恶的骄傲又引我走入迷途,就把这些头发拿给我看,说道:‘现在已经不再是爱情问题了,也不再是您的心灵此刻有什么感受的问题,您已经发誓要服从,为了荣誉,您就服从吧。’”
疯狂和幸福达到了这种程度,还是不去描写它的为好。
于连的道德感和幸福感一齐高涨。“我必须顺梯子下去。”他看花园那边烟囱上天空开始发白,便对玛特儿说道,“我做出的这种牺牲,同您的身份是相配的。为了顾全您的名誉,我宁愿牺牲几个小时的幸福,那是一个人一生可能尝到的、最奇异的幸福。若是您明白我的心,您便会了解我是怎样努力地在克制我自己。您对我会永远像现在这样吗?不过,用名誉担保,这就够了。您应该知道,自从我们第一次约会之后,小偷已经不是人们怀疑的惟一对象,德·拉木尔先生在花园设一个守卫,德·克鲁瓦斯努瓦先生也被侦探包围了,他每天晚上的一举一动,人家全部知道……”
“可怜的孩子,”听到这里,玛特儿忍不住大笑起来,笑声惊醒了她的母亲和一个女仆,她们忽然隔门招呼起来,于连望着她,她脸都白了,只是呵斥那个女仆,却不愿同她的母亲谈话。
他又将她搂在怀里,用力一抱,然后纵身出窗,沿着梯子滑下,转眼便已到了地面。三秒钟之后,梯子重又放回到菩提树下,玛特儿的名誉得救了。于连静下心来,才发现自己周身是血,而且几乎是一丝不挂。原来他沿梯子滑下来的时候,匆忙之间受了伤。
极度的幸福,使他恢复了他的全部性格力量,此时此刻,即使有二十个人来攻打他,也不过是再给他增添一桩乐事而已。幸而他的武力没有得着表现的机会。他把梯子又放回原处,将铁链子缚好,也没有忘记将窗下花坛边梯子留下的痕迹抹掉。
黑暗之中,他用手在松软的土地上摸索一遍,检查是否痕迹都抹掉了,忽然觉得有样东西落在手上。原来玛特儿终于还是将她的半边头发剪了下来,从窗口抛给他。
她在窗口。
“这是你的奴婢送给你的。”她用相当大的声音向他说道,“这是永久服从的标志,我愿摒弃我的理智,做我的主人吧。”
于连招架不住,几乎又想从梯子上再爬上去,但最后还是理性占了上风。
从花园回到自己的卧室,也非易事,他用力拧开地下室的门,到了房子里面,然后又不得不尽力轻轻地撬开自己的房门。在忙乱中,他甚至把衣袋里的钥匙也忘在刚才匆忙离开的那间卧室里了。“但愿她想到把我丢下的东西都藏好。”他想。
最后,疲乏胜过了幸福。朝阳初上的时候,他便沉沉地睡去了。
午餐的铃声好不容易才将他叫起。他来到餐厅,跟着玛特儿也来了。看见这个众人奉承美丽的人儿,眼波中尽是缠绵情意,于连的虚荣心得到了极大的满足,但是紧接着又感觉不好。
玛特儿推说梳头的时间太匆促,把头发梳得让于连一眼便发现了她的昨夜在头上剪去所牺牲的那片地方。如果有什么能够破坏这样美丽的一个容貌的话,玛特儿已经做到了。她的美丽的金发,有一边被整个剪掉了,只剩下短短的半寸长。
午餐时,玛特儿的一切举动,都和她这最初的不谨慎相互标榜。她好像要让大家都知道她对于连的疯狂的爱情似的。幸好这天德·拉木尔先生和侯爵夫人将心思全都放到了即将举行的颁发蓝绶勋带的典礼上,名单上没有德·肖纳先生。午餐快完毕的时候,玛特儿跟于连说话,居然称他“我的主人,”他甚至连白眼珠都羞红了。
也不知是偶然还是德·拉木尔夫人有意安排,这一天玛特儿没有一会儿独处的时候。晚上从餐厅到客厅去时,她才找到个机会向于连说道:
“我的一切计划都被打乱了。您以为这是我的借口吗?妈妈刚才决定让一个女仆晚上睡在我的房里。”
这一天像闪电似的一闪就过去了。于连幸福到了极点。第二天,从早上七点钟开始,他便等在图书室里,盼望德·拉木尔小姐能够到那里去。他给她写了一封长长的信。
几个钟头以后,吃午饭的时间,他才看见她。这一天,她很仔细地把头发梳好,极其巧妙地将剪去的那片地方遮盖得不露痕迹。她看了于连一两次,眼神有礼而安详,压根儿就谈不到称他“我的主人”这个问题了。
于连惊讶得喘不过气来……玛特儿差不多责备自己为他做过的每一件事。
经过一番深思熟虑,她决定于连即便不是个十足的平凡的人,至少也不够超凡拔俗,不值得她对他的这样疯狂热爱。总之,她已不再想爱情了。那一天,她已倦于恋爱了。
而于连呢,他的内心激动得像个十六岁的孩子。这一顿午餐像是永远也吃不完似的,怀疑、惊异和失望种种情绪,轮番来折磨他。
当他能够合乎礼貌地离开餐桌时,他便如飞似的跑到马厩里,亲手给马备上鞍子,急驰离开爵府。他怕自己一时失礼,失了体面。
“我必须用肉体的疲乏来扼杀的我的心灵,”他一边在默东森林里狂奔,一边向自己说,“我做了什么,说了什么,为什么竟遭此不幸。”
“今天我应该什么也不做,什么也不说,”他回到爵府,想道,“肉体也要像精神一样地死掉。”于连已经死了,还在行动的只不过是他的尸体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