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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就是你们的文明的伟大奇迹!你们已经把爱情变成一件平常事了。
——巴纳夫?
于连小跑到德·拉木尔夫人的包厢,一眼就看到玛特儿模糊的泪眼,她毫不节制地哭着。包厢里都是些地位较低的人,除了借包厢给她们的那个女友之外,还有几个与她相识的男人。玛特儿握住于连的手,好像忘记了对母亲的恐惧。她的声音几乎被眼泪哽住了,只对他说了两个字:“保证!”
“至少我不要向她说话,”于连想,他也很感动,借口说三层包厢中吊灯的光线太亮,伸手遮住了眼睛,“我只要一开口,她就会发现我非常激动,我的声音会出卖我,一切可能还会失败。”
此时他内心的斗争比早晨还要艰苦,心思已经有些动摇了。他害怕看见玛特儿的虚荣心又再发作。他陶醉在爱情的欢乐中,拿定了主意不说话。
依我看,这就是他性格中最出色的特点。一个人能够这样地努力克制自己,一定会前程远大的,如果命运允许的话。
德·拉木尔夫人坚持要带于连回府,幸亏当时雨下得很大,不让他有和她女儿说话的机会。人们可以认为侯爵夫人在精心地培育于连的幸福。于连不再担心过度的激动会毁掉一切,就索性疯狂地沉缅在热情之中了。
我敢说当他回到房里的时候,跪下来把科拉索夫亲王给他的那些情书拿出来狂吻不止。
“伟大的人啊!我怎能不感激您呢?”他疯狂般地大叫道。
他渐渐恢复了冷静,自觉像个刚打赢了半个战役的将军。“优势是肯定的,而且是巨大的,”他想,“明天又会如何?也许转眼间一切又都丧失。”
他激动地的打开拿破仑在圣赫勒拿岛口授的《回忆录》,强迫自己读了两个小时,哪怕只有眼睛在看,他还是逼着自己读下去。在这种奇特的阅读中,他的头脑和心灵都进入了至高无上的境界,它们都在不知不觉的情况下活动着。“她的心和德·瑞纳夫人大不相同,”他自忖,可是他不再往下想了。
“让她恐惧!”他突然叫道,一把将书丢得远远的,“只有让敌人感觉恐惧,敌人才会服从我,那么,敌人也就不敢蔑视我了。”
他在小屋中走来走去,沉醉在欢乐之中。事实上,这种幸福与其说是因爱情而生,不如说是因骄傲而生。
“让她恐惧,”他骄傲地重复道,而他确实有理由骄傲,“即使是在她最幸福的时刻,德·瑞纳夫人也总是怀疑我的爱情是否和她的爱情相等。而此刻我正在降服的是一个魔鬼,正因为是个魔鬼,所以必须‘降服’。”
他知道,第二天早上八点玛特儿就会到图书室来,因此他九点钟才到那里。虽然爱情使他焚心似火,但理智还是控制住了感情。几乎没有一分钟他不对自己重复说道:“要让她永远困在这个巨大的疑团当中:‘他爱我吗?’她的显赫的地位和周围人对她的奉承,使得她有些过于自信了。”
他看见她脸色苍白,安静地坐在沙发上,看上去似乎疲惫不堪,动都不能动了,她向他伸出手:
“朋友,我确实冒犯了您,您大概是在跟我生气吧?”
于连没料到她的语调这样平常,他几乎泄露了自己心底的秘密。
“您要保证,我的朋友,”她沉默了片刻,继续说道,“那是对的,把我拐走吧,我们一起逃到伦敦去……我将身败名裂,永远被人瞧不起。”她鼓起勇气将手从于连那里抽回来,蒙住了自己的眼睛,所有持重的感情和贞洁的观念又一股脑儿都回到这个心灵里来了……“好吧,败坏我的名誉吧!”最后她叹了口气说道,“那便是保证!”
“昨天我是幸福的,因为我有勇气严厉地对待我自己。”于连想,他沉默片刻,自觉有足够的力量控制自己的心之后,才冷冷地说道:
“一旦踏上了去伦敦的路,就用您的话说吧,一旦败坏了名誉,谁又能够保证您那时还爱我呢?谁又能向我保证我坐在驿车里不让您觉得讨厌呢?我又不是一个怪物,败坏了您的名誉,那只会使我更加不幸。成为障碍的不是您的社会地位,真正的不幸,是您的性格。您能向您自己保证一连爱我八天吗?”
(“唉!让她爱我八天吧,仅仅八天,”于连暗想道,“然后我就可以幸福地死去了。将来和我又有什么相干?只要我愿意,这种神圣的幸福马上就可能开始,那完全取决于我。”)
玛特儿看见他在沉思。
“这么说,我完全配不上您了。”她牵住了他的手,说道。
于连一把抱住她,但就在此时,责任的铁手又攫住了他的心。“要是她看出我多么钟情,崇拜她,我便又失去她了。”于是他又恢复了一个仆人应有的尊严态度,推开了她。
那一天和以后的许多天,他知道如何去隐藏他的过度的幸福,有时甚至将把她拥抱在怀里的快乐都放弃了。
但有的时候,幸福的狂热又压倒了谨慎的告诫。
花园里有个遮盖梯子用的金银花花棚,过去于连常常跑到那里去静静地站着,远远遥望玛特儿的百叶窗,悲叹爱情的变化无常。跟前有一棵极大的橡树,粗大的树干遮住了他,不至于被那些多管闲事的人看见。
他和玛特儿走过这个地方,见景生情,往日的愁苦不幸历历如在目前,彼时的失望和现时的幸福对比如此之强,他的心一时竟禁不住这巨大的刺激,他满眼含泪地将玛特儿的手捧到唇边,边吻边道:“就在这里,我曾思念着您度过我的时光;就在这里,我曾久久地凝望您的百叶窗,一待就是几个小时,期盼着能够幸运地看见这只手打开窗子的时刻……”
他的弱点完全暴露出来了。他情辞恳切地向她描述他从前极度的失望,绝没半分虚辞矫饰。简短的感叹证实他现时的幸福已经结束了那可怕的痛苦……
“天哪,我在干什么呀?”于连猛地惊觉,“我又毁了我自己了。”
他惊慌到极点,仿佛看见德·拉木尔小姐的眼睛里,爱情正在减弱。那不过是个幻觉,但于连的脸却骤然变了,上了一层死一般的苍白,眼里的光芒也骤然消失了,一种恶意的高傲的表情紧跟着便取代了最真实、最热烈的爱的表情。
“您怎么了,我的朋友?”玛特儿问道,声音又是柔媚,又是不安。
“我在撒谎,”于连怒冲冲地说道,“我在跟您撒谎,我要谴责我自己,但是天主知道我尊敬您,我不应该向您撒谎。您要我,您对我忠诚,我并不需要用谎言讨您欢心。”
“天哪!刚才您对我讲的那些好听的话,难道都是谎言吗?”
“我强烈地责备我自己这些谎话,那是我从前对一个爱我却令我讨厌的女人编造出来的……这是我性格上的缺点,我当面向您谴责我自己,请您原谅。”
痛苦的泪水沾湿了玛特儿的两颊。
“只要有一点点小事刺激我,我就会跌入到梦想里去,”于连继续道,“我那可恶的记忆,我现在正诅咒它,就向我提供一个机会,而我也就信口说了出来。”
“那么刚才我不知不觉地做了使您不快的事了?”玛特儿天真可爱地说道。
“我记得有一天经过金银花棚的时候,您摘了一朵花,德·吕兹先生伸手来拿,您就让他拿过去了,我当时就站在您两步之外。”
“德·吕兹先生?不可能。”玛特儿用她那种天然的骄傲的态度说道,“我绝不会那样做。”
“我绝不会弄错,”于连立刻答道。
“好吧,就算是真的吧,我的朋友,”玛特儿低眉顺眼地说道,她明明知道,几个月以来,她从不曾允许德·吕兹先生有过这样的举动。
于连爱怜横溢地望着她,“不,”他自语道,“她还是那样爱我。”
晚上,她笑着责备他对德·费瓦克夫人发生的兴趣。“一个小市民爱上一个暴发户!也许只有这种人的心,我的于连才不能使之疯狂。她把你变成一个花花公子了。”她一边说,一边用手玩弄他的头发。
在他自以为受到玛特儿轻视的那段时间里,于连成了巴黎社交场所中最讲究穿戴的男人之一。不过比起这种人来,他有一个优点,他一旦打扮好了,也就不再去注意他的打扮了。
有一件事仍然使玛特儿恼火,于连还在继续抄写俄国人的情书,送给元帅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