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追忆(2)

白艾昕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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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白玉玺明白他这是遇到了土匪,他在辽宁省境内的时候就遇到过一个土匪。不过他还是没有怕,单单他脸上那道长长的疤就吓退了那个打劫的家伙。他亮出了那把明晃晃的东洋刀,那个土匪自己就跳进了身旁滚滚流淌,浑浊的泥河里。

    这时候那个拿枪的家伙踢了白玉玺一脚。

    “问你呢,放个屁行不?”

    白玉玺抬头,目光犀利,像一把匕首。他快速的从腰间抽出东洋刀,“哗”的一下砍掉了拿枪家伙的手。那家伙兀自的站在那里,看起来十分的疼痛,嘴咧着,用另一只手紧紧抱着断手的胳膊。地上,冰冷的泥土里,立刻覆盖了殷红的鲜血。另一个家伙看了拔腿就跑,手里的土枪不小心走了火,“嗵”的一声,惊起了枯树上栖留的麻雀。

    这个断了右手的土匪叫李长富。文化大革命的时候,李长富记住了1940年的冬天有个叫白玉玺的人砍断了他一只手。

    1973年,他终于报了仇。

    时间间隔近34年。

    1966年,你们应该都知道的。

    毛主席一张大字报开始了中国轰轰烈烈的十年文化大革命。偏僻的新家岭也没有躲过这次浩劫,其实青龙寨那个时候已经被移为平地,晃晃的几年间,一群群强壮的男人推着手推车铲平了当年的那个小山头,成了一个小型水电站。白玉玺也被改造成了新家岭的一个普通农民。

    新家岭的大革命是从晚些时候才进行的,因为他们那里没有广播,报纸也是几天以后才能被邮递员送过来,所以当公社的红头文件下发到新家岭的时候,那已经是1967年的春节之后了。也就是那一年,新家岭的大革命就轰轰烈烈的开始了。白玉玺家的成分是被选举出来的,因为新家岭地方偏僻,贫穷,二十几户都穷得揭不开锅,公社给了新家岭一个地主的名额,当仁不让的就扣在白玉玺的头上。这个名额是新家岭的代表们投票出来的,就因为白玉玺当过土匪头子,屯了当初积攒下来的十几麻袋粮食。他的傻子哥白玉福也有了个儿子。他们家目前看来是新家岭最为完美的一家。白玉玺当时也觉得没有什么,就欣然同意了。东北人的脾气,几十年了也没有改,他想着任何事情都能为乡亲们顶着,什么困难也吓不到他。其实他错了,就是因为这顶帽子,让他这辈子再没有翻身的机会。

    那个叫李长富的人因为家里一无所有,整天举着一个没有了手的胳膊,光秃秃的像个干了的树桩,而且他是光棍,没有房子,住在村口的财神庙里,因此他当之无愧的成了新家岭最为贫困的人,又因此他无可非议的当了新家岭的一村之长,响应了毛主席他老人家“贫困人民站起来”的号召。

    很多年前的那个冬天,一个端着土枪不小心走了火的家伙逃跑之后,白玉玺在树洞前和王小翠、白玉福一起烤火,在凛冽的冷风和郊外的冰冻中,眼前通红的火焰映照着他们的脸。

    半个小时之后,那个戴着火车头棉帽的家伙带回来一帮扛着土枪的人。前面说过,那个被砍了一只手的叫李长富的,在疼痛中早已跑了回去。这群人当中,有一个穿着貂皮棉衣的男人,站在中间,他络腮胡子,四方脸,浓眉大眼,身材魁梧。

    那群人瞬间包围了白玉玺的火堆,把红色的火焰围在了当中。

    那个留有络腮胡子的魁梧男人指着白玉玺:“就是这个男人砍了李长富的手?”他问那个戴着棉帽的男人。

    那个男人点点头,不过身体始终是在哆嗦着。他叫刘狗子。

    “你小子真他妈的有种,敢砍我兄弟的手。你得还他一只手,知道不?”络腮胡子说。

    白玉玺抬起了头说:“凭什么?”

    “凭这个!”络腮胡子拍拍自己腰间的手枪。

    白玉玺呵呵冷笑着:“就这个?”说完,他从身边的麻包里抽出一杆枪。油黑,发亮,红红的枪托。白玉玺鄙夷地看了络腮胡子一眼:“那是你兄弟他活该,他应该庆幸我没有崩了他!”

    后来白玉玺就和那个络腮胡子成了拜把的兄弟。这个络腮胡子就是我在前面提到的李二歪。至于他们那个时候最后拥抱在一起,在我的心里一直是一个谜团,因为王小翠没有给我讲过,李长富也没有,李长富也是绝对不会给我讲的,那是他身心都可以体现出的一个痛处。

    因为当时就他们几个在场,关于其他的见证人,抗战的那阵,都参加了战争。因此,我对这一段历史,没有办法给你们描述。

    就这样白玉玺坐上了青龙寨的第二把交椅。

    在1941年的夏天,王小翠给白玉玺生了一个儿子,起名白羽凡。结果白羽凡两岁的时候得了风寒,夭折了。这给白玉玺的一生都带来了阴影。白玉玺说,因为王小翠和他始终是在逃亡,一路上颠沛流离,受尽了苦难,所以肚子里的孩子在娘胎里就身体不好,出生了也就自然而然的满身的毛病。

    这是白玉玺躺在青龙寨的木榻上安慰王小翠的话。

    日本人打进来的时候,一批批的难民从别的地方逃过来。大多数是从河南背井离乡的,白玉玺用一袋子粮食换了一个河南信阳的女人,给他的傻子哥哥白玉福当了老婆。这个河南信阳的女人最后成了我的奶奶,不过白玉福不是我爷爷,我爷爷是白玉玺,那个出粮食买下这个女人的男人。

    那天情况基本上是这样,这是王小翠讲给我的:

    还是冬天,我不明白,为什么白玉玺会有那么多的故事发生在冬天。那天他在青龙寨的山坡上追赶一只野兔子,结果他看见了穗子,就是那个河南信阳的女子,我的奶奶。他们是一家五口逃荒的,穗子,她爹,她娘,还有她两个弟弟。白玉玺没有追赶上那只野兔,因为它是顺着坡往上的,兔子的后腿长,前腿短,这是它上坡的优势。他很扫兴,因为他只有两条腿,没有兔子那样的优势。他可能不明白人饿了会是什么样的感觉,因为他从来没有被饿到过,即使在他逃亡的那段时间也是如此。他沿着那条曾经看见李长富的路,路上有很多逃荒的人。突然,一家五口托儿带小的跪在他面前。他们面黄肌瘦,所有的寒冷,哆嗦,疲惫都体现在脸上,他们用迷茫的眼神看着白玉玺。

    一个男人拖着他的手说:“兄弟,你有媳妇么,我这女儿给你了,你给我们一些吃的吧,我们一家五口几天都没有东西吃了。”

    白玉玺回头看见了穗子,她很瘦,娇小的样子,捂着一个头巾。眼睛忽闪忽闪地看着他,像两颗黑黑的葡萄。

    白玉玺这个时候想到了白玉福,他的哥哥。于是他就牵走了这个叫穗子的女人,给了拖着他手的男人一大袋子的粮食。那个男人跪在他面前,哭着说:“恩人,我一辈子都不会忘记你的。”然后那家老小全给他跪在了地上。

    那时的穗子要小白玉福十几岁。穗子当时才是一个16岁的小姑娘。

    穗子最后嫁给了青龙寨二帮主的傻子哥哥。她认命了,很少说话。

    几年后,那个叫白玉福的旧病复发,结果口吐白沫死在穗子给他缝的大红的被窝里。

    穗子是第二天早晨才发现的。白玉福赤裸,冰凉,嘴巴裂开,濡濡的白沫流在嘴边还没有干涸。也正是因为白玉福的死,才成就了穗子成为我奶奶。

    我问过王小翠,青龙寨那个时候没有去打日本鬼子么。王小翠说,打了,李二歪带了一帮兄弟,走在半路上,被国民党的军队抓住充了军。李二歪半路上逃跑,结果被乱枪打死了。李二歪到死的时候还没有见过日本人,他不瞑目。他的尸体被弟兄们背回青龙寨的时候,他的眼睛还睁得浑圆,荡漾着仇恨和不甘。

    白玉玺自然而然成了青龙寨的老大,因为他曾经砍死过三个日本鬼子。

    后来,那是个燥热的夏天,白玉福死的第二年,白玉玺看到了在河边洗衣服的穗子。穗子穿着一个月白衫子,娇小,柔弱,那么令人怜悯。白玉玺想起了当年从鬼子手里救出的王小翠,他的心顿时荡漾起来。

    那晚,月光皎洁,繁星盈天,白玉玺从背后搂住正在黑夜中哼着小曲的穗子的时候,她就顺从地倒在了他的怀里。穗子说,白玉玺的气味她能闻到,就在他第一眼看到白玉玺的那一刻。很多年的时间过去了,她却还是记忆犹新。

    那一夜,穗子给了白玉玺全新的一次感受。她细腻,温柔,体贴,但骨子里又有股风骚。她使他思绪万千,浮想联翩。她柔软的背,挺拔的胸脯,光滑的腿,以及那生长的一字形的完美的阴毛,都让白玉玺感觉到了自己生命的年轻。跟王小翠,没有。日本女人,没有。

    白玉玺后悔遇到穗子这么晚,是她把他彻底融化,而他又使她飞翔,在黑夜里,像星星,像漫无边际的风,像秋天田野里的萤火虫。他幻想她就是身下的一团棉花,一团柔软的棉花,或者就像是一条柔滑的鱼,在水里,在他的体内游动。

    在又一个春天快要结束的时候,穗子生下了一个7斤重的儿子。那时的穗子已经到了30岁左右的年纪,但是她幸福,快乐。白玉玺把孩子抱在怀里的时候,他乐开了怀,都合不拢嘴。

    这个7斤的儿子叫白民乐,后来成了我爹。

    再到李长富当了村长那阵,白玉玺被投票选举成地主的家庭成分以后。毛主席在天安门开始接见红卫兵。新家岭也开始了早汇报晚汇报。背毛主席语录,那是那个时代每一个中国人必需的一件大事。就连学校里的学生们,也都结束了以前的写字和算数,每人一本《毛主席语录》,早晨上课学习语录,下午参加劳动,去田里拾棉花,这对于学习不好的学生来说无疑是天大的好事。

    白玉玺是个粗人,这你们应该已经知道了。他斗大的字不识,让他背下那么多的条条框框,还不如直截了当的杀了他。

    以下是白玉玺每天起来汇报的情形:

    洗完了脸王小翠已经把早饭摆好在桌子上。他搓搓手,站在毛主席的像前,嘴里像念咒语似的说:“毛主席,您老人家先吃吧,吃饱了才会有劲领导我们干活,人是铁饭是钢嘛,这样才会把我们这些人改造过来。”

    王小翠在一旁嘿嘿地笑:“看你个大老粗,你给毛主席他老人家怎么汇报呢,让他老人家听见还不笑掉大牙?到那个时候,怎么领导咱们呢?”

    白玉玺点点头:“也是也是。”他嘿嘿的,笑声已经不再是当年,有了些沧桑,没有了气冲云天的豪气。也可以说他现在的声音已经布满了历史的皱纹。

    吃完了饭白玉玺就开始干活。村长李长富给他安排的是最重最累的那种活——往青龙寨的坝上背石头。白玉玺知道李长富一直对他怀恨在心,就是因为他曾经砍断了他的一只手。白玉玺从那以后就悔恨不已,但是没有办法弥补李长富。即使他当了青龙寨的寨主,李长富也没有领过他的情,白玉玺从无怨言,因为他知道,现在不是过去,他要和李长富一直在新家岭生活下去,抬头不见低头见。

    王小翠自从那个叫白羽凡的儿子夭折以后,就再也没有生过孩子。所以她就和白玉玺、穗子及穗子的儿子白民乐四个人一起住着。白民乐那个时候已经上了初三,在公社里念书。白民乐完全继承了白玉玺的一切:魁梧的身材,国字脸,粗黑的眉毛,宽大的肩膀,说话声音鸿震天穹。

    那天白玉玺背完石头回来,倒在炕上。那时候,新家岭很穷困,没有电,点的是煤油灯。煤油灯的火苗一起一起的,映着白玉玺已经瘦干的脸,脸上的那道疤痕,斜斜的挂在上面,丑陋中透出了曾经的伤痛。

    “咚”的一声有人踢开了门。前面是两个穿着绿色制服的年轻人,那在当年很流行,大街小巷都会有人穿。那时候在新家岭不是一般人可以穿的,只有公社的领导才有资格穿,进来的人胳膊上都有红色的袖章,这在那个年头就是一种权利的象征。

    “你是白玉玺?”从门缝里挤进来一个年龄稍微大一点的轻蔑的说道。

    白玉玺“呼”的从炕头起来:“我就是,咋了?”

    “赶快往出走!”穿着绿色制服的喊,同时一脸小人得志的表情。

    “干什么?”

    “你说干什么!少给我在这儿装糊涂,你这个资本主义的走狗,革命的对象,人民的敌人,竟然还悠闲地躺在炕上。李长富!你们村的工作是怎么做的?啊?把人民的敌人拉出去。”那个年龄稍大的喊道,此时李长富从那人的屁股后头冒了出来。

    “是,是!我们做得不好,我们一定补救,一定补救。”李长富唯唯诺诺,他的表情就像是一条在讨好主人的狗。

    白玉玺还没有来得及穿鞋就被拉到新家岭的那棵空了心的老槐树底下。

    “背一下《毛主席语录》第四十八页的第三条。”一个穿制服的人说。

    白玉玺嘿嘿一笑:“兄弟,我不识字。”

    “什么?兄弟?谁是你兄弟?你这个资产阶级的走狗。我们不是一类,我是尊崇于毛主席的好孩子,早上八九点钟的太阳。”这人脸上挂着正义的微笑说道。

    “是,是!您是毛主席的好孩子,是太阳,太阳,可是我真的不会背。”

    “那你以前怎么给毛主席他老人家汇报的?”

    “我说毛主席您老人家先吃饭吧,吃饱了才会有劲领导我们干活,人是铁饭是钢嘛,这样才会把我们这些人改造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