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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国公曾说,你家的事闹出来,我府里这个慌了神,探头探脑地乱打听,露了马脚——这个口气不会是说下人,而明显是某个不争气的子侄辈;
事发之后,张兴文连着好些天往徐四的诗会上跑,他为什么去?因为他心里有鬼不敢回家,那么延伸一下,徐四为什么开呢?当然这是他历来的爱好,可往深里想去,掩盖在这之下的是——他和张兴文一样,也是在外流连;
再来便是这次奇怪的登门,不管是魏国公让来的也好,还是徐四公子本人愿意来的也好,他出现在这里都显得太牵强了,可假如说,他就是牵机的初始来源,国公府的那桩命案出自他手,那么他知道张家同样出了牵机奇案,虽然事情始末及处置结果已经公布出去,该知道的都知道了,但徐四仍旧想来亲眼看一看;他未必不知道自己来得蹊跷,可这种心理,他就是控制不住,因为这出于人性本身的弱点——这么想的话,是不是就有其合理性了呢?
魏国公府远不同于张家,不但家族是世族,连下人都是世奴,徐四是魏国公亲子,能到他身边伺候的必然是家生子,这种下人外人是极难收买的,这不单是钱的问题,撇开世代养出的忠诚度不论,家生子一犯事牵连的是一大家子,一般又都是围主家而居,想跑都跑不及,联想到国公府的那名受害者是世子的姬妾,那么有这个威慑力能收买得了徐四的小厮的,又还能是谁呢?
以上每一条单独出现时都算孤证,说明不了什么问题,也引不起人注意,可当它们由同一条线串起来能彼此互证时,那答案如何,已是明摆着的了。
李全见张推官久不发话,微有焦急:“老爷,怎么办?我是直接去拿下那个小厮还是悄悄告诉徐四公子?我先前去找老爷时顺带也看了和老爷同桌的四公子一眼,他神色里有点不耐烦了,看样子未必会留到席终,说不定很快就走了,这要是他从我们家出去出了事,对老爷可不利啊。”
“……”张推官手掌在袖中握紧,下了决定,道:“不必,你就当什么都没看见,我们,什么都不知道。”
李全愣了:“啊?”
张推官从齿缝里挤出声音来:“老三若要去送他,你也不必管——如果徐四走时,老三没留心,你想法让人提醒他一声,装作不经意的,别落痕迹。”
今日是老太爷的寿辰,若非万不得已,张推官并不想选在此时,可一来像这种不必背一点嫌疑的机会实在难寻;二来更重要的是时间太紧,张兴文是个男人,不是姑娘,寿宴之后,他不能一直把他关在家里,错过这次,他没有足够的时间去好好设计差不多的局面了。
李全:“……好。”
他虽对张推官忠心,毕竟不是个木头人,行动里就露出迟疑来,张推官看出来了,便给他透露了一点:“那是国公府内部的事,与我们无关。至于老三,他在外面乱来,恐将祸及全家。”
李全先已猜测张兴文是犯了什么事了,此时一听竟如此严重,张家要被祸了,那他能得什么好?立时道:“老爷放心,交在我身上。”
他抹把脸,无事般走了。
张推官的手掌缓缓松开,呼出口气,心中默默道:若是他所料不错,那就……看天命罢。
他返回席中,不一会,徐四果言有事提出了告辞,以张兴文的地位排座的时候他到不了主桌,在另一桌上,离他们这边还有点距离,张推官也不分神去看,笑着目送徐四离开,过一会,张兴文那边不知是自己留心到的还是得了提醒,飞快跟了出去。
张推官按下心中突地一跳,继续招呼客人们,推杯换盏,言笑晏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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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张兴文对徐四公子的巴结劲,当然不可能是在门口送一送就能满足的,那怎么能体现他跟徐四公子的关系呢?宴席上没能跟徐四公子坐一块,错过了那么好的露脸机会,此刻为了弥补回来,他恨不得能把徐四公子一路直送回魏国公府去,最好徐四公子再请他进去坐一坐,这才能称上他的心意了。
因此虽然徐四上了马车,出了这条巷口,他仍跟在旁边陪笑找话,徐四其实挺不耐烦的,他跟张兴文这种货能有什么话说?但这时张兴文算是代表主家来送他的,他再瞧不上他基本的礼貌得有,只得不时敷衍两句,也不便放下车帘。
眼看马车出了巷弄,拐上街道,张兴文竟还没有要转头回去的迹象,徐四终于忍不住了,扯着嘴角勉强笑道:“不劳你久送了——”
异变便在此时骤生。
徐四这辆马车是双马所拉,两匹马一样的毛色油亮,身形矫健,一望便知是良驹,此时左侧那匹马不知怎么,忽然发出一声凄厉长嘶,跟着前蹄离地,高高人立而起,车厢因它的动作而向后一倾,徐四不及防备,一头撞到了车壁上,好在此时车行速度慢,他撞得不算重。
“怎么回事——!”
他下意识一声斥责刚出口,那马又是一声长嘶,双蹄落地,抽风一般奔了出去,右侧那匹马本没问题,被这么一带懵了,跟着发足乱奔,两匹马开头奔的方向不算完全一致,便在街上左右乱窜起来。
这条街南北走向,仍处于官署群内,没到繁华的前街,此时这个时辰又刚过午饭,街上没什么行人,便有三两个见着那马先前不对劲的动静也早贴着路边躲人家屋檐下去了,因此倒没伤着路人——除了一个张兴文,他是贴着马车走的,马车初始开始失控,情形不算严重,他还觉着在徐四公子面前表现的机会到了呢,赶上去拦,那马喷着响鼻,立起来便踢了他一脚,那一脚看着是随意踢出去的,可马全身最有力道的便是四蹄,何况这又是匹疯马,这一脚挨上,张兴文都没来得及感觉到什么,向后直摔出去,脑袋砰一声砸在了石板路上,痛快地晕了过去。
此时没人有空留心他,徐四和小厮在马车里被撞得东倒西歪,惨叫连连,坐在前面的车夫满头大汗,勉力想控制着突然发疯的马,口号鞭子全上了,却是全不奏效,倒是两匹马虽则一个发疯,一个没疯,毕竟是一样的动物,终于找着了彼此间的步调,联合一致,飞一般往前方奔了出去……
两三个受惊的路人劫后余生,怕那疯马去而返回,匆匆忙顺着反方向跑走了。
张兴文静静地躺在地上。
打前方不远处的一条窄巷里探出了一个头来,左右望了望,又望了望,见四下无人,猫着腰飞快跑了出来。
——如果张兴文醒着的话,应该就能认出,眼前这个满脸黑灰、一身短打穿得好像在码头上扛货的小子,正是曾抱着他大腿求救却被他装傻无视掉的洗墨。
洗墨离开张家时虽恨张兴文,其实不过一时之气,他要是如李全所说,能另找个营生,日子重上正轨,那慢慢这口气下去,也就过去了,至多想起来骂张兴文两声,不至于真要对他怎样;可糟糕的是,他连着找了几个营生都没干长,他给张推官做书童时多舒服,不过看守打扫,再给伺候个笔墨,没重活,还体面,府里比他大着好几岁的小子都撵着他叫“哥”,出去外面哪那么容易找到一般待遇的?
不顺一回,洗墨就要恨害他丢饭碗的张兴文一回,几番下来,他对张兴文的恨意越叠越深,终于彻底钻进了牛角尖里,差事也不找了,直接跑回来偷偷盯着张兴文,必得把这仇报了才能心甘。
守了好些天,终于等着了这个机会,洗墨心里激动不已,垫着脚步跑到近前,见张兴文还昏着,毫不犹豫从怀里摸出片铁片来,往张兴文脸上便是一划。
那铁片的边缘叫他磨得锃亮,在阳光下闪着寒光,锋利度丝毫不让匕首,这一划下去,自眼角到嘴角,登时开出了一条长长的血痕。
“你坏我的差事,我就坏你的前程,顶着这么张脸,我看你还怎么去考科举……”
洗墨心中解气极了,举起铁片又要划他另一边脸,忽见他脑后慢慢流出了鲜红的血液来——这血先已开始流了,只是被他发髻挡着,此时血液聚集成滩,往外流出,洗墨才见着。
——怪不得这么一道口子划下去,张兴文没有一点动静,哼都没哼,他这不是死了吧?
洗墨兴奋的情绪一下凉了,他只想给张兴文使点绊子,可没想杀人害命,明明见他就那么摔了一下,不至于就摔死了吧?
洗墨心慌起来,这要赖他身上,他哪里说得清?当下连再划他一下的心思都没有了,握了铁片站起来便跑。
快跑到街尾时从前面拐出来两个路人,洗墨见了人心里更慌,匆匆一瞥,见是一个少年并一个老仆模样的人,不敢细看,忙把脸一垂,飞快跑过去了。
路人并未留神他的不对劲,走在前面的少年背着个大包袱,走起路来大步流星,后面那个老仆怀里抱着个略小一些的包袱,为了跟上他,不得不小跑起来,口里气喘吁吁地道:“少、少爷,你慢着些,老奴要不行了。”
少年刹住步子,转头向他伸手:“梁伯,我慢了你又催我,我快了你又赶不上,叫你把包袱给我你又不愿意,你说你,快比少爷我还娇贵了。”
老仆满头汗珠,脸膛通红,却坚持抱着包袱不肯递出去:“少爷,这可不行,让少爷拿一个就是老奴失职了,都给少爷拿着了,还要我干什么用呢。”
少年不理他的忠心,伸长手臂一把把包袱从他怀里□□,自己夹到腋下:“好了,快走,已经迟到了,再耽搁可就更晚了。”
“少爷,还是让我拿着吧,我能坚持的,这让张家老爷看到了像什么样呢,以为我们苏家都没个规矩——”
“好啦好啦,到张家门口我就给你,让你做个有规矩的忠仆好吧?”少年随口敷衍他,一边把包袱从左边换到右边,以闪躲老仆要抢回去的手,嘴上同时说话分他的神,“应该快到了,梁伯,不瞒你说,我忽然有点紧张,你说我爹,那么大的人了,怎么就不靠点谱呢,给我定什么娃娃亲——定就定啦,他真给我找了个娃娃,我哪里会哄娃娃,这不是坑我吗?”
提到亲事,老仆的精神立刻来了:“少爷,老爷办事是万万不会有错的,等见了面您可不能一口一个娃娃的了,那是您正经的未婚妻,这么称呼不尊重。”
“我爹也没尊重我啊,他和叶家叔叔关系好,那他俩去结拜就是了,我和叶家娃娃又没交情,怎么就轮着我俩定亲了呢——哎,前面那什么?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