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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情绪可以具化的话,珠华心底的惊涛已经在礁石上拍出了千堆雪。
她在一瞬间的脸裂之后,自保机制迅速启动,把从叶明光那里学来的全套卖萌技巧全数拿出,务求自己看上去如初生的婴儿一般懵懂——她此刻一点也不嫌弃自己的短手短脚了,并且全心希望时光能把她再倒流个七八年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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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知道得太多了。
珠华此刻面上茫然眨眼,心里的泪实则已经流成了河。
更糟糕的是,她的伪装在沈少夫人眼中一点也不成功,她原是站着的,忽然嘴角勾起,款款坐到珠华身边,摸着她的脸看了看,道:“吃了场亏,比先长大了,不但没那么肤浅,看着都讨人喜欢了一些。”
是在夸她,但同时也毫不留情地揭穿了她的装样,当此境地,珠华无法可想,只好索性破罐破摔地在心里回了一句:何止是长大,根本就是换了个人呢,呵呵。
“听说你还撞过墙?我看看伤口,好了没有。”沈少夫人说着,就势往上拂开了她的刘海。
她的手指有些凉,动作也很不见外,但并不粗鲁,珠华不好继续保持沉默,嗓音干涩地开口:“好了。”
她最后剩的一点药被张老太太胁迫走之后,大夫又重新给她配了新药,没有第一回的那么神效,但应付她后期的复原也够用了,几个月下来,她的额头早就光洁如初,一点印子也看不出来了。
“这我就放心了。”沈少夫人抚了抚她的额头,放下了手,“令舅来借的那味药材太少见了,还是从我的嫁妆里才找到了一株,后来我再命人去收,一时却也收不到了。”
“……”
珠华觉得这位沈少夫人真是太能带给人惊奇了,不过不管她现在看上去行事有多么诡异,给她提供过帮助是切实的事,她这等身份的人,也犯不着在这种事上说谎。便裹着大毛衣裳直起了身:“多谢少夫人援手,我这么久都不知道,真是失礼了。”
“你不知道的事何止这一桩?”沈少夫人轻笑着,把原就不高的声音更压低了些,“真正害你中毒的人,是你那个小舅舅吧?”
珠华呆愣又震惊地张了嘴:“……啊?”
她以为这是仅限于张家几个人知道的绝密之事,直到张推官对张兴文下完手,都没有将他这个真凶公诸于众的意思——因为这很有可能会暴露他做的手脚,张推官行明刑要证据,张老太太却是不需要的,只要让她嗅到一丝张兴文出的意外有可能是人为的信息,她就会像鲨鱼一样闻血而动,不搅得翻江倒海不会罢休。
从这个角度上,珠华可以理解张推官,所以她也不强求——这是在她后来偷偷打听到张兴文的长日哀嚎是因为丧失了男性最重要的功能之后。害了原主的凶手能落得这个下场,算是比死还难过,她相信这可以告慰九泉之下的原主了。
这也就是说,在所有对外的层面上,众人所知道的凶手都仍旧是张巧绸。
所以,沈少夫人是从何得知的?或者准确点说,以她的权势,假如全心全力想查,这件事瞒不过她的耳目不是意外之事,但问题在于,她为什么要查呢?
——她再出身高贵,权势在握,毕竟是个女子,且已为人妇,行事总有这样那样的束缚,假使被人发现她窥视当朝六品官员的内宅,她何以解释?其中风险不言而喻。
她满心疑问,但沈少夫人却从她的表情得到了一点答案:“看来有些事情你是知道的,那么你知不知道,害你的牵机是从哪来的呢?”
珠华还未搭话,沈少夫人已抬起手指动作极优美地往下压了压:“好了,你知道。”她眼中闪过一丝兴味,“玉不琢不成器,挨一场磨难,果是大有长进。”
“……”
珠华一点也不高兴,她想哭:简直欺负人,说她长进,可她有一点能瞒住的秘密吗?
“呵,委屈什么,你这么点年纪,能有这个城府算不错了。”沈少夫人道,“那么,你有没有想过,我们府里的某个人为什么会是在张家门口出了事呢?——没有想过的话,你现在可以想一想。”
虽然就在这短短的一刻钟之间,珠华已经惊讶了太多次,但这一回,她仍旧有了一种不受控制的毛骨悚然感!
沈少夫人叫她想,可她提起这个疑问,就等于是把答案摊开在她面前了,她失声道:“你——?”
沈少夫人微笑着点了点头:“是我。这个人得罪了世子,世子想教训他,能动手的地方多了去了,为什么要送到你们家门口去?当然是因为我说了话。”
她似乎还顾虑珠华听不大懂,把话更往明了说,“世子手下的人要做手脚,怎么会这么不中用,居然让你们家的家人看见?——当然是因为想让他看见。”
珠华几乎是下意识地跟着问了一句:“……我大舅舅知道吗?”
沈少夫人道:“我当然不会告诉他,以令舅的聪明,自然会顺势为之,何必多此一举?”
——这是高手间的过招,讲的是一点灵犀,弄个小黑屋来,两个人关里面一五一十地密谋,呆板到这个地步的话,实在也做不成什么事了。
珠华问完也知道自己是多此一问了,她完全形容不出此刻心底的感觉,有点冰凉,又有点激动,心跳紊乱成了一片。
张推官更多地还是把她当成一个小孩子看,有关于张兴文出事当中的内情并没有告诉过她,她全靠自己猜的,毕竟她才给张推官告了状说张兴文勾搭汪小姐,不过十天左右他就出了事,这其中的关系不言而喻,她和张推官从未宣诸于口谈论过,但双方有一种心照不宣的默契——却没想到,张推官不只和她有默契,他和魏国公府这边更是有默契的!
他不一定知道促成这个机缘的是沈少夫人,但他一定察觉到了期间的一点推力,他事前不言,事后不语,将这一点深埋心中,如果不是沈少夫人今日挑明,珠华永远想不到里面还有这个关节。
夹在这样的人中间,她忽然发现她确实还只是个孩子。
沈少夫人给了她一点时间消化,然后就继续道:“这些琐事,其实你并无必要知道,我所以告诉你,只是在这些前提之下,和你说一句,我对你没有恶意,你现在能相信了吗?”
珠华迟疑片刻,点头:“我相信。”
她相信沈少夫人以上说的每一句话,因为在逻辑上都统统成立,她唯一头痛的是:潜藏在沈少夫人对她这么好的背后的原因,可实在太叫人心惊肉跳了。
——这根突然冒出来的大腿虽然粗壮可喜,但同时也烫得令人抱不上去。
沈少夫人便又笑了:“很好——你不必多想,我确实因为令尊的缘故在暗中照看你,但我和令尊之间,并没有多么复杂的情由。”
对于沈少夫人这种近乎读心术一般的察言观色的能力,珠华再也兴不起抵抗的念头,她只能尽己所能地修饰了一下用词:“我没有多想,我只是不大明白。”
实际她不但浮想,而且联翩了,要不是意外来得接二连三,她脑子一直没空下来,这会儿都该给县令爹和沈少夫人之间编出五个以上的小话本了。
沈少夫人道:“汉乐府里有一句诗,叫做只缘感君一回顾,你听说过吗?”
珠华点头,并顺口接了下句:“使我思君朝与暮。”
沈少夫人又笑了,她是个挺爱笑的人,但这回的笑和先前都不同,她的表情幅度不大,甚至可说是有点压抑着的,但却好似点亮了整张脸,连眼睛里都似落入了星光:“我与令尊,就仅止于这一点缘分,可是却——令我思君朝与暮。”
她把珠华接的下句重复了一遍,与珠华单纯的念诵不同,她的语意中无限缠绵怀念欣喜之意。
这是很明确的,恋爱中人的流露。
珠华看在眼里,怔怔地,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她不知道该说什么,恋爱这门课,她还没有修过,她知道沈少夫人的情形应该算是对县令爹一见钟情了,但仅此一面——可能因为县令爹当时已经成亲,也可能因为沈少夫人出身的高贵,总之,这两个人是没有下文的,就靠这惊鸿一瞥,就足以支撑沈少夫人至今不能忘情,乃至于移情于他的后人,施以照拂吗?
“你不懂,这没关系,你还小。”沈少夫人低头轻声道,“不过你将来会明白,人生有这一点念想,可比没有要有趣得多了。”
珠华略带茫然地点了点头,不过她还记得表态:“少夫人,多谢您对我的援手,我什么都不会往外说的。”
“我知道。”
沈少夫人显得并不在乎这一点,珠华一想也是,她就坦白了又怕什么?明面上她和县令爹不过那一点点交集,说到哪里都算不上越矩,更何况县令爹如今都不在人世了。
“好了,时间不多,你既然已经信任了我,那么,是不是可以重新考虑一下我先前的提议了?”
怎、怎么又绕回去了?珠华无语,她觉得自己用不着考虑,如果说,原来嫁入豪门这件事对她还有一点诱惑的话,在和沈少夫人交流过这一段时间之后,这一点诱惑也都丧失殆尽——上至徐老夫人,下至沈少夫人,这府里全是人精中的人精,眉眼一动便是一个机锋,她或许还不知道自己想过什么样的日子,但她很明确地知道,她不要这样步步机心的。
太累了。
就算沈少夫人对她而言是个确凿无疑的好人,她也不想。
“嘘。”沈少夫人竖起一根手指,阻止了她再度的拒绝,“在你回应之前,我需要告诉你一件事,苏家,要出事了。”
“……!”
电光火石间,珠华脑中闪过许燕儿的那句话,她不是赌气之下的诅咒?真有其事?
她一下直起了身子,向前探问:“少夫人,您为什么会这么说?苏家现在怎么了?”
“苏御史弹劾了不该弹劾的人。”沈少夫人没卖关子,但她只简短说了这一句就道,“多的我就不说了,你回去可以询问令舅,他应该也听到了消息。如今乘着事还悬着,一般人也不知当中内情,你把婚退了,不至于招致多大褒贬——便有人说,你日后要入我家门,也不必理会那些闲言碎语。”
珠华垂眼沉默了。她相信国公府这个层面的政治嗅觉,也就是说,她的夫家,目前确然已经摇摇欲坠了。
沈少夫人很有耐心地等待着她这一次的决定,没有出言催促。
她没有等多久,珠华很快抬起头来:“但是我知道啊。”
她想再说两句,话到嘴边又缩了回去。她觉得用不着,面对沈少夫人这样的人,仅此一句就够了,再多解释反而多余。
“……”
这回沉默的人换成了沈少夫人,她沉默的时间同样不长,然后便笑了:“我以为我会失望,但我一点也没有失望。”
她喜欢的人就是这样子的,她喜欢的人的后代也是这样子的,一切都很好,像她想的一样好。
“好了,我知道你的意思了。”
她欣然起身,拍一拍手,片刻后,一个丫头捧着替换的衣裳进来,服侍珠华换上。
沈少夫人去妆台前拿起一个牡丹雕花的木盒子,递过来:“弄湿了你的衣裳,这根玉钗与你赔礼。只是你现在戴着还不大相宜,等再长两岁才好。”
珠华待要推辞,沈少夫人道:“收着罢,不说我们在里面挑首饰,你要怎么和外面那两个丫头解释你为什么换个衣裳换了这么久呢?”
她思虑如此周全,珠华就只能恭敬不如从命了,道了谢,沈少夫人又牵起她的手来,领她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