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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院。
钟氏正看丫头安排晚饭,忽见张推官抱着个小小和尚进来,她是知道李全往应城去寻访嗣子的,但一时亦没反应过来,诧异道:“老爷,这是哪来的孩子——呦,怎么鞋袜都没穿。”
她女人家,到底细心些,一眼就见到幼儿赤着的脚了,她一说,张推官才发觉,低头看了一眼,道:“大概他的鞋脏了,李全赶着回来,路上不好买就罢了。如今这个天气,几日不穿倒也无妨,你在家里找找,若有萱儿小时候的鞋,先拿来与他凑合一下。我记得月朗会做鞋,明日就替他做起来,再有他的小衣裳之类,也做几身。”
“萱儿小时候都是绣鞋,这是个男娃儿,怎么好穿,去隔壁光哥儿那里找一找还差不多——”钟氏笑着说到一半,忽然明白过来了,目光一下紧盯到幼儿脸上,颤声道,“老爷?”
屋里没有外人,只有风清月朗两个心腹丫头在,张推官笑着点头:“李全从老家抱来的,他父母都已不在,从今往后,就是你我的孩儿了。”
这话一说,风清月朗两个都放下了碗碟,欢喜地伸长了脖子望过来。
幼儿光着头,那圆溜溜的大脑袋就最为醒目,风清夸道:“一看就是个聪明哥儿!”
“可不是!对了,我去表少爷那里寻一寻,看可有合适的小鞋子。”月朗一边附和,一边甩手忙出去了。
“太太,你抱一抱。“张推官理解钟氏心情,主动把幼儿递向了她。
钟氏抹了下已经湿掉的眼角,忙伸手把幼儿接了过来,她抱孩子更为熟练,幼儿又不重,她一手就抱稳了,另一只手腾出来摸他的小脸,小手,小脚,简直爱不释手,目光也片刻都移不开来。
张推官在一旁坐下,含笑看着,顺便把孩子的来历说了说。
钟氏听得十分生气:“真是一对畜生——这孩子的生母也太狠心了些。”
不过她也能理解一点孩子生母所嫁非人的痛苦之处,所以只埋怨了一句就罢了,转而哄幼儿道:“好宝贝,往后你跟着娘,再也不用吃苦头了。”
她角色转换得倒快,张推官听得失笑,目光十分柔和地望着妻子和新得的嗣子。
钟氏哄了一刻,想起来问幼儿的名字,张推官抱着幼儿往后院的一路上都在思考这个问题,此时已有了腹案,道:“这孩子在生身父母上皆无缘分,不必再提,他能活到如今,却是多亏了庙里的和尚师傅,他被丢弃在松树下,和尚给他起了个法名叫觉松;这法名自然再不作数,但这‘松’字倒是个好字——自小刺头深草里,而今渐觉出蓬蒿,既可明志,又暗合他的来历,不如就按他的辈分,起名叫做张良松罢,小名就唤他做松哥儿。”
钟氏粗通文墨,听了也觉得好,便道:“就依老爷的,松字是跟佛前结下的缘法,留着这个字,佛祖有灵,保佑他平平安安地长大,再寻不到比这更合适的了。”
他们这里商议定了,月朗也笑嘻嘻地回来了,手里抱着两双半旧的小鞋子,旁边还跟着一个叶明光。
钟氏见了,满面是笑地招呼他:“光哥儿,来瞧瞧,这是你的三表弟。”
叶明光皱皱鼻子:“这么小。”
月朗问他要鞋子时跟他解释了一句,他知道孩子是才抱养来的,也不多问,好奇地走到钟氏面前凑上去看,踮起脚跟摸摸幼儿的光头,道:“大舅母,他怎么一根头发也没有。”
钟氏笑道:“长一阵子就有了。”
候到月朗把鞋子替幼儿穿上,钟氏仍旧不放他下来,抱着他一起入座用饭。
叶明光嘴上嫌他太小,心里其实自然地有种应该要照顾比他小的小孩子的念头,月朗布菜,把一个鸡腿夹给他,他就把鸡腿拿起来放到幼儿嘴边去喂他。
幼儿闻到喷香的肉香,他吃了大半年素了,原来在家时,打祖父母过世后也没吃过什么像样东西,哪里经得起这个诱惑,便做出了进张宅以来第一个主动的动作——把光脑袋一探,啊呜一口去咬那鸡腿,他一口小乳牙倒是出得差不多了,但气力不够,只在鸡腿上留下了半圈浅浅的牙印,却是咬不下来。
逗得张推官和钟氏都笑了,张推官喜他终于露出了点活泼劲儿,就把鸡腿从叶明光手里接过去要撕开了喂他,钟氏忽想起来:“不成,松哥儿吃了这么久素,他小孩儿肠胃弱,一下碰触大荤,恐怕难以克化,要生出病来。”
张推官听着有理,只得罢了,把鸡腿还给了叶明光,新出炉的松哥儿很不舍得,虽则还不出声,黑眼珠却是专注地跟着那鸡腿一路转动。
钟氏又不忍起来,想了想,吩咐月朗道:“你去厨房看一看,还有剩余的鸡肉没有,煮一碗青菜鸡丝粥来,鸡丝少放一点,有个鲜味就行了,循序渐进地来。”
月朗答应着去了。
她这一去厨房,碰上了也在厨房拿饭的二房丫头春草,春草听她跟厨娘说的话奇怪,就探问了一句,月朗懒得理她,随口敷衍过去了。
春草不敢惹大房的丫头,听她不肯说,也不敢追问,只回去摆饭时顺口和马氏说了。
马氏听出不对来了:“怎么,那小和尚还留在东院?”
不然长房的饭食比二房先拿走,也没听说谁生病,怎么又兴出单独熬粥来。
春草摇头道:“奴婢不知道,问月朗姐姐,月朗姐姐没说。”
马氏白她一眼:“要你有什么用,嘴边的一句话也打听不来。”
春草缩了缩脖子,张芬从里间走出来,道:“娘,你管那些闲事做什么,如今我的事才最要紧。”
马氏见她便笑了:“不错,我的儿,还是你争气,不用求这个求那个的,现成把事成了。”
原来大约两个月前,张芬打苏长越的主意没打成,敲好一气门,人都没见着,臊头臊脸回来了,那之后苏长越住回了客栈,她更没机会,没几天一对新人就往安陆完礼去了。
张芬的终身悬回了半空,马氏怂恿了张兴志再去寻张推官,张推官不但不理,还只是冷笑,态度比先差了几倍不只,张兴志心里也虚着,不敢和做官的哥哥怎么样,只得回来了。
马氏急躁得天天寻隙骂人之际,却是天无绝人之路,曾被马氏骂过“嫌贫爱富背信弃义”的甘修杰有个妻弟,名叫高志柏,和他一样丧了妻,这高志柏不知怎么听说了张芬曾“拒绝”过甘修杰的求亲,落榜还乡后,竟私下托了人求上门来了。
高志柏心胸狭窄,和姐夫一向不怎么对付,年初放榜,甘修杰榜上有名还被吏部侍郎选为快婿,他却只能黯然返家,这对比之下,他更为嫉恨甘修杰,挖空心思想压甘修杰一头。不知他的脑回路怎么转的,总之他认为张芬看不上甘修杰,拒绝了他;那他要是能娶张芬的话,甘修杰求而不得的女子到了他手里,他岂不是就比甘修杰高了一筹?
二房是不知道他这些不可说的心思,从二房的立场来说,张芬的年纪真是拖无可拖了,而张推官又撒了手再不愿管,在此一天比一天要命的形势下,能有个举人来求亲真可谓是瞌睡遇上了枕头——虽然高志柏的条件和先前甘修杰一样,都是丧妻娶填房,但张芬又哪里还有再挑拣的资本?
还能捡着个举人就是她撞大运了,虽然高志柏这科没中,但说不定他下科就中了呢?甘修杰能中,他中的可能性也是很大的嘛。
这下二房可不敢跟人放什么“再说”的话了,忙不迭地答应了下来,这两日就忙着在家清点张芬的嫁妆,最重要的是琢磨着怎么能从张推官那敲一笔出来。
张兴志对此并不怎么发愁:“你怕什么,都不要大哥费心给芬儿寻人家了,只添一笔嫁妆,不过一句话的事,有什么好担心的,看在良翰良勇的面子上,大哥也不会小气的。”
马氏敏感些:“你想得美,我却觉得,大伯这几年待我们是一年不比一年了,提过继的事,他也总含糊着,你天天只晓得吃酒玩耍,都不上点心,要是出了意外,我看你怎么办。”
“能出什么意外。”张兴志不以为然地嗤笑,“除非大哥这会儿开了窍,往外收两个好生养的丫头来,他这个年纪,想生的话也还能生。不过大哥那个人,你又不是不知道,最是个婆妈,为着当初进学时沾了他岳父家的光,这么多年都没好意思纳妾,有过一个丫头还卖了,现在又能有什么。大哥那份家业,迟早都是良翰良勇的。”
马氏还是不大安心:“还是早敲定了好,乘着这回芬儿出嫁,不如把过继的事一并操办了罢,以后我就安安心心等着给良翰带孙儿,再没得心焦了。”
“那你想定了,就过继良勇?”
马氏不情愿地道:“对!”
虽然仍是不甘心,但她也知道,把长子过继过去不太现实,再者也舍不得,暂且还是便宜那个贱人生的小崽子了。
张芬在旁听他们的话题歪了,忙道:“娘!”
马氏笑揽了她过来:“放心,你的事才在娘的心尖上,这一起提,也是为了你。若给你的添妆不称意,那过继的事上,我们也为难为难长房。明日你大伯休沐,正好找了他去说,管叫你风风光光地出嫁。”
张芬这才低了头,只是心中挥之不去的怅然,让她不怎么笑得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