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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元一直在南门待到正月十四,吃过早膳后离开去了侯府。
进了上房,老夫人正歪在罗汉床上喝茶,冯元闻着这股子清香便知是那白菊花茶。
“瞧老夫人起色好着,这几日痰可少些了?还胸闷不曾?”
老夫人面色红润,咧嘴呵呵笑得开怀:“托我儿的福,不曾难过了,痰少多了,也不咳了。这茶啊,可比那苦死人的药汁子管用多了,你府上那灶娘端的是个有本事的。”
“能得老夫人一句夸是她的福气。”冯元让下人捧上食盒,亲自从里头端出一碟糕饼递到她面前,“儿子让她今儿早起做的,还热乎着呢,老夫人趁热用些罢。”
“哎呦呦,我儿辛苦了。”老夫人乐得眼睛眯成了缝,“这荸荠糕下人就是做不好,娘总觉得味儿不对。可也不能总劳烦你给娘送,不如你将那灶娘送到侯府?”
“咳咳......”冯元一口水呛在嗓子眼,半晌才为难道:“老夫人,这......”
“哎呀,不妥,不妥。”老夫人有些懊恼道:“瞧娘,年纪大了就糊涂。那灶娘既一身好手艺,还是留在我儿身边,让我儿吃得好喝得好才是正理儿,娘不和我儿争,呵呵。”
冯元只觉心上大石落地,暗地擦了擦额角虚汗,莞尔道:“儿子谢老夫人体恤。”
老夫人拍拍他的手背,关切道:“我儿怎么清减了些,年节这阵子应酬多?”
冯元正要答话,忽瞧见德冒在门口朝他使着眼色。他起身来到门前,皱眉道:“出了何事?”
“绿莺姑娘跟前的春巧方才跑来与小的说,太太寻到了南门宅子。”
闻言,冯元额角青筋突突直蹦,与老夫人告辞后匆匆往南门赶去。
冯佟氏这几日度日如年,今儿终于等到冯元已离开南门宅子的信儿,这才趁机赶了来。
说到底,她还是有些惧怕冯元的。尽管他养外室、宠外室、她也恨不得让那狐狸精死,但若真让她在他面前质问、登门去作去闹,还是不免有些打怵。可昨日佟府太太——她嫡亲的娘,让丁佩带的一番话,彻底掀翻了她的隐忍与嫉恨。
“信芳啊,娘跟你说,主母就要有个主母样儿,你若时时忍着,没人能记你的好,甚么贱东西都能爬到你头上拉撒。你若贤惠,不仅外头那浪蹄子欺负你,今后女婿也得拿你当软柿子捏。你若硬气些,螭魅魍魉哪敢造次,冯元也会有所顾及。况且,冯府就一个渊儿,家业今后都是他的,今儿少间铺子,明儿少座宅子,你甘心家产便宜那下贱婢女?”
佟府太太让丁佩将她说的话一字不落地说给冯佟氏听。另外,她又派了两个陪嫁过来,打量帮衬女儿一把。
冯佟氏瞧了眼身旁的两个嬷嬷,一个姓包,一个姓房,当了一辈子老姑娘。她幼时便觉得这二人性子厉害,想必因着未嫁过,如今性子更是古怪刻薄了些。
虽说正室去外宅兴师问罪不少见,可冯佟氏还是不欲让太多人知晓。因此只带了赶车的丁佩,贴身的就带了宋嬷嬷、包嬷嬷及房嬷嬷。人虽少,但她可是有品级的官太太,量那外室也不敢将她怎样。
丁佩一早便知南门的宅子在何处,骡车走了半个时辰停在了一处宅子的门首。
冯佟氏下了车,眯眼望去,暗红门匾书着两个描金大字——冯宅。
好啊,家里是“冯府”,这里是“冯宅”,好你个冯元,你把这里当成你金屋藏娇的别院了?她牙咬得咯吱响,哪里还记得自个儿出身大家,不理会众人,蹬蹬蹬便上前亲自大拍起门来。
门环被她“铛铛铛”磕个不停,声声洪亮刺耳,引得街上路人注目。丁佩男子面皮薄,一扭身钻进了车里。
这时有下人来应门,正要问询,包嬷嬷上前狠推了那人一把,几个嬷嬷簇拥着冯佟氏进了门。这院子从外头看门脸儿不小,穿过垂花门,眼前的空地儿更是大,养个外室还用这么体面的宅子,冯佟氏愈想愈酸。
正月里正是冷的时候,宅子里的下人都猫在屋里吃饭,只春巧和秋云走在院子中,往灶房捡着绿莺午膳后的盘子。
“你们是何人?”秋云瞧着院子里乍然出现的几人,一众娘子军,穿戴富贵、气势汹汹,她隐约猜出了些,心底一沉。
冯佟氏不理她,只定定望着正房门首,静默须臾,不禁露起怯来。进了这扇门,事情便不能善了,冯元若知晓......
包嬷嬷瞧她临阵缩头,心内暗骂一句“银样蜡枪头”,抢在她前头“咚”地一脚踹开了房门。
冯佟氏回过神来,事已至此,多想无益,领着几个嬷嬷进了屋。
“来人啊,快来人啊!”春巧秋云一瞧这架势,深怕姑娘吃亏,扯着嗓子唤起下人来。
待她二人领着一众下人要进屋时,却被房嬷嬷和宋嬷嬷拦个正着。她二人肥胖的身子将门堵得满满登登,几个男仆正要动粗,那房嬷嬷一声大喝:“我乃吏部佟尚书家下人,里头的乃是佟尚书嫡长女、右佥都御史太太、四品诰命恭人,谁敢放肆?”
下人们哪还敢鸡蛋碰石头,只能眼巴巴竖耳听着里头的动静,心里都为绿莺捏一把汗。春巧与秋云对视一眼,秋云点点头,忽然上前与守门的两个嬷嬷撕缠起来,春巧趁着混乱跑出了门。
屋里,绿莺的手被包嬷嬷扭到身后,疼得直冒汗,心知凶多吉少,嘴上却装着傻:“你们是何人,莫不是寻错人了?”
“呵呵,不会错的。”冯佟氏闲庭信步地在屋子里转悠,摸摸这个,碰碰那个,抓起床上那对木枕,啧啧道:“你可知这木枕唤甚么名儿?”
这木枕还有名儿?绿莺弄不清她葫芦里卖甚么药,只缄默不答。
冯佟氏也没指望她答出个一二三来,轻屑道:“这是鸳鸯黄杨木枕,你那梳妆台上摆的是镶金琉璃镜,原本是我冯府库房里的。”
说着话,她又扫了眼屋内:“至于你这檀香木架子床、寒冰丝床帐、花架上的几盆名贵兰花,”顿了顿,她又轻蔑地指了指绿莺的绣鞋,“还有你脚上的这几颗珠子,虽不是我冯府库房出来的,可也花的是我冯家的银两,这般精贵的物什可不是你一个奴才秧子配用的。”
说得累了,冯佟氏正要坐于床上,忽想起冯元就是在这张床上与这狐狸精亲近的,她腹里泛呕,阴着脸走了几步一屁股坐在了圆墩儿上。忍着恶心,她又扫了眼那架子床,鸳鸯枕恩恩爱爱地并在一处,锦被粉红香艳,她嫉妒得简直要发狂。
她阴测测地望向绿莺,方才倒没仔细瞧,一个玩意儿哪配得她正眼看待!呵,她此时才晓得,原来还真是小瞧她了,能将自家老爷迷得大堆银子捧着供着,哪是个简单的?
冯佟氏冷眼打量面前之人,乌发如云,杏眼桃腮的,眉目流转间似带着钩子,跟女鬼似的直勾人魂魄。鼓囊囊的胸脯引人注目,小腰细的跟柳枝儿一般,臀儿肥大,一瞧便是个是个能生的,金莲小脚圆圆俏俏,不足男子掌心大小。呸,一身浪劲儿!她胸口起伏不定,上前狠狠甩了绿莺一巴掌。
“啊——”这一巴掌力道不轻,绿莺头上金簪“叮”地一声落了地,头发松散开来,遮住了那侧红肿的脸颊。
“连痛叫声都这么悦耳,真是个招人稀罕的妙人儿啊。”冯佟氏阴笑着咬牙,话音方落,反手又是一巴掌,“贱人!”
绿莺只觉一阵火辣辣的痛,口里腥甜,再忍不得,呜呜挣扎起来。后头这嬷嬷似生了双铁掌,抓得她生疼也挣脱不出一分。
“这宅子里的东西,你给足我银两,否则我就将这些都卖了。还有,那玲珑阁也得还回来,你这低贱之人就敢收这么贵重的东西,你也不怕折寿!”冯佟氏面上带狰,挑眉道:“听说你是从一刘姓主家出来的,再回去如何?”
绿莺脑瓜嗡嗡作响,身后那狠毒嬷嬷还用指甲使劲儿抠着她腕子,如针扎一般疼得她直哆嗦,哪里能听到冯佟氏说的甚么,此时也只剩下凄苦摇头。
冯佟氏见状,便做张做致地摇摇头,掩嘴咯咯一声轻笑,满口体恤:“既不乐意回那,咱再给你找旁的好地儿,汴京的青楼可多着呢,也不枉你生得如此好人才,呵呵呵。”
“求太太高抬贵手,奴婢也是身不由己啊。”如果能选,她宁愿生在乡野,嫁个杀猪的,生一堆泥娃娃,邻里乡亲,谁没比谁低贱,谁也不比谁高贵,你来我往,热闹和乐。可老天爷没给她选择的机会,生死都不由己了,哪能奢望旁的?她狼狈地跪在地上,“砰砰砰”磕起头来,须臾间脑门便已青紫。
瞧她一脸腌臜也掩不住那风流身段,冯佟氏紧紧攥着帕子,恨不得生撕了绿莺。平了平胸内郁气,她端庄一笑,大发慈悲道:“罢了,我知不是你的错,都是你这勾人的脸蛋儿造的孽。包嬷嬷,将她脸划花了罢,绿莺姑娘这么可怜,咱们也得帮她一把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