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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娴扑在母亲的怀里,撕心裂肺哭了半晌,丧子的伤痛、五年的压抑终于找到了宣泄的渠道。
半晌,直到哭得没有力气,她才从冯佟氏怀里起身,垂下头,红着脸羞愧道:“女儿让娘见笑了。”
喉咙哑了、妆容花了,可精神头却饱足了,憋得久了,若不松一松,好人都憋坏了。
宋嬷嬷拿湿帕子替她试了脸,又打湿鬓角,为她顺好毛乱的发。冯娴从她手里拿过琉璃镜,敛起下巴颏,左右照了照,见容色已恢复方才光鲜,怯怯地瞅了眼娘和宋嬷嬷,这才露出了笑模样。
冯佟氏欣欣然打量女儿,满意地点点头,年轻真好,二十一的桃李年岁,这辈子还长着呢。
叹了口气,她朝冯娴语重心长道:“不生便不生罢,将来从小妾房里抱一个过来,去母留子也使得。”
冯娴默了默,无奈摇头:“钱逊去赴外任,要抱也得几年后了。”
想到甚么,她嗤地冷笑一声:“没我在他跟前碍眼,将来指不定领回来多少爱妾庶子呢。”末了,忍不住对着母亲自嘲道:“一大串的小庶子,到时可有得选了。”
那也是没法子的事,冯佟氏想了想,想指点一番这个外奸内傻的女儿,便说道:“他们全是下贱的,不配你跟着置气,拿起手段来,想把他们养成圆的还是方的全看你意愿。只要不是惊天的大动作,钱逊也不能指责你,若你手段高明,他还得感激你呢。”
冯娴对母亲说得不以为然,凭甚么让她教导,她才不想理那些碍眼的庶子呢,莫说教导训斥,她连瞧都不想瞧一眼,他们长成圆的还是方的与她何干。那个挨千刀的跟旁人下的崽儿,她看了碍眼!
瘪瘪嘴,她朝母亲抱怨:“钱逊他带了两个小妾走,却没带我,如此欺负我,他不是人!”
冯佟氏眼一瞪,这回没帮女儿说话,满脸不赞同:“你是正室啊,要侍奉公婆,抚育幼女。再者说,他去的是南边,那里燥热多蚊虫,你能习惯?”
冯娴想了想,仍是不服气,道:“他能待得,我又为何待不得。”
“说再多也没用,这几年你好好过日子,养养身子,没准将来又忽地能生了。”
想起还未寻着的外孙女,冯佟氏不忘数落女儿:“还有纯儿,你若在婆家受了委屈,有气也朝旁人发,那么多丫鬟妾室,还不任你磋磨?莫要将她当出气筒,嫡嫡亲的闺女,可不是外人,那可是你身上掉的肉。”
提起这不省心的废物点心,冯娴气又浮上来:“若不是她多余,占着位置,我当初生的定是个小子。如此一来,钱逊不会纳妾,我那苦命的儿子如今也还好好的。若能懂点事,我也就不这么气了。娘不知,近几月,钱逊已不大进正房了,来也是为着看看纯儿。对这唯一的嫡女,他虽不十分重视,却也能每月来上一趟。可每回来也只是瞧那么一眼,与我说不上两句话,本指着她能撒撒娇留住她爹,谁知这个不争气的,见了她爹跟见了鬼似的,一句话不说,专往我身后躲。平时就是一个不讨喜的性子,一棒子打不出个屁来。似个独角兽似的偏乐意自个儿待着,丫鬟嬷嬷谁也不跟,娘说我能不来气?”
说到这个女儿,她是攒了满肚子怨气,末了直接置气道:“干脆死了算了,死一个少一个,我也能活得松快些。”
当大丫头雪莲雪芳将脏兮兮的纯儿领进来时,冯娴明显松了口气。望着她隐隐泛红的眼角,冯佟氏释然笑笑,这女儿口是心非的毛病还是没改。
听说纯儿竟又是跑去花圃,冯娴气得又指着她鼻子骂了一通,之后领着被骂后反而乐颠颠儿的女儿回了房。
耗费了数不尽的心神,冯佟氏似被抽了筋,夜里洗漱卸妆通发后,便及早就寝。
这一觉睡得有些沉,早起也比往常迟了些,正让宋嬷嬷给她梳头,女儿冯娴忽然来了。
母女俩并肩坐在床头,见冯娴欲言又止,她满脑门子疑惑,朝女儿奇问道:“毓婷有事?竟如此急迫,快要用早膳了,为何不在饭桌上说?”
冯佟氏面上忍耐,心里却有些不高兴,还未梳妆完,女儿便贸贸然进屋,若不是发生了天大的事,这可是极为失礼不尊重的举动。
也确实没甚么天大的事情可发生,不过是清晨,冯元对管家冯春下了死令:冯府是礼义之家,无规矩不成方圆,只有遵规守矩才能源远流长。无论是主子下人,皆要懂礼、守礼,言要端、行要正。比方称呼上,冯家大姑娘早已于五年前嫁到魏国公府,已为钱家妇。今后若再来冯府做客,众人莫要再坏了规矩,混乱叫嚷,万万要对钱、大、奶、奶以礼相待。
冯娴一早起床,除了雪莲雪芳两个还不知情,其余脸熟的脸生的、一等的二等的、粗使的近身的,所有丫鬟张嘴闭嘴跟鹦鹉似的一口一个“钱大奶奶”叽喳叫着,细细一打听才知起因,她这才心一沉,心道爹爹果然还是不愿留她,一番明着训斥下人实则敲打她的话,生生让她脸皮臊得通红。
生怕爹爹忽然发威,还没用完早膳,就让她收拾行李回国公府。这不,一刻钟都不敢耽误,立马来到正房。
冯娴垂着头,颇有些尴尬,双手紧紧揪扯着帕子,指节攥得发白,想说的话实在难以启齿。
冯佟氏急得不行,真是,太阳都升得老高了,她这主母还闷在屋里不出去,坐月子呢?让下人见了成何体统!
皱了皱眉,她催道:“毓婷,你倒是说话呀,急死为娘了。”
见女儿面上带着难色,有甚么苦衷?叹了口气,她心一软,温言引女儿开口:“若是有甚么难处,尽管跟娘说,嫡嫡亲的母女俩还见外?”
冯娴一喜,连忙抬起头:“我想求娘件事,娘可务必要答应我。”
冯佟氏端着肩膀,雍容地笑着点点头:“说罢,娘应你就是。”
默了半晌,冯娴憋得脸通红,终于咬咬牙,羞愧张口:“娘,我想跟你借些银两。”
冯佟氏狠狠一窒,松了弯起的嘴角,笑意渐渐散去,面上抖了抖,动了动嘴,恨不得吞了自个儿的舌头。
虽不情愿,但女儿开口了,她勉强扯了扯嘴角:“多少啊?”
“五、五百两。”
唔!冯佟氏抓起帕子掩住嘴里惊呼:“你要买地,还是想买铺子?”是给纯儿备嫁妆?
“都不是,娘不知,其实钱府的家一直由老夫人掌着,她是个吝啬性子,从前就将府里的账管的滴水不漏,我们院子一直过得颇是紧巴。但钱逊那时跟我还热乎着,不时交给我些银两贴补,可后来......他再不给我银子了,我那日子过得甚是捉襟见肘。”
旁的事她都能与母亲直言,被丈夫冷落、在婆家不讨人欢心,这些她都可以毫不犹豫地说出口,唯有这囊中羞涩的窘迫,不到万不得已,谁愿意摊在太阳底下晒着。
冯佟氏心里忖了忖,母女间名义上是借银子,其实就是白送出去了,自个儿还能要?就算想要,也得她还得起啊。再说,她张嘴要多少,自个儿就给多少,若习惯了,今后嘴不得张熟了,把借钱当饭吃?
想到这里,便叹了口气为难道:“哎,再怎么说你也是钱家儿媳妇,他们还能饿着你冻着你?你也莫要大手大脚花销,你弟弟渊儿还没成亲,我也得替他打算不是?”说着话,让宋嬷嬷取出一张五十两的银票递给女儿。
“你也莫嫌少,一般人家五十两可是够几年花销了。”
一般人家?粗茶淡饭的贱民,稀粥白馒咸菜干儿,那确实,砸破脑袋使劲儿花,一年估么也用不上十两银子。可国公府能一样么?
若借给她一半也行啊,母亲这五十两简直是打她的脸。手上使力,帕子被指甲勾出了丝,皱巴巴被攥成一团,她忍着羞愤,能说这银子不要么?骨气能当饭吃?再说,她这些年回娘家,连奴婢的体己都往兜里划拉,骨气早碎成渣儿了。
拿着那又热又烫灼人手的五十两,冯娴离了正房。
主仆二人静静走在抄手游廊上,雪莲跟在身侧,张了张嘴,见两旁往来丫鬟不断,到底觉得此时不便多言,就未作声。
而冯娴正攒着眉头,在心里细细打起小九九,半晌后她忽地眼睛一亮,对呀,还有那宠妾啊!那李氏住在玲珑院?
脚尖一转,走了须臾,她忽地顿住脚。虽说她从来在王氏刘氏那里刮取好处,面上从来都是理直气壮,可心里到底是有些虚气,这事于理不合,让人诟病。此时估么那李氏正用膳呢,这时候去打搅,她也颇有些不自在,还是稍后再去罢,且让那李氏安心吃个好饭。
冯娴回去后,与纯儿一道用着早膳。见女儿干干净净的,也就早起这须臾的功夫,过晌午,肯定完,驴打滚似的。
“稍后娘有事要出咱们院子,你乖乖的,莫要又往花圃钻,晓得么?”
见女儿乖巧点头,她撇撇嘴,嘱咐也是白嘱咐,待她回来时见到的定是一个脏孩儿。
想到一事,她连忙问雪莲:“打听过玲珑院了么,我爹走了罢?”
听到玲珑院,纯儿一顿,惹来主仆两个的侧目。雪莲回道:“老爷卯时末便走了,去上衙了。”
冯娴见女儿放下饭勺,拉着她的手娇憨央道:“娘要出门,纯儿也去。”
她猛地甩开女儿的手,正要斥责女儿莫要粘人,忽地想到,李氏乃是爹的宠妾,不好撕破脸,不能似在莘桂院那两个面团那里,吃拿抢要。还是要尽量以礼待之、以德服人,让那李氏乖乖地主动捧出银两,孝敬她才是。
带着女儿去,要钱也有了个由头,你见着我家孩子,得给小孩子见面礼啊,纯儿是国公府嫡长孙女,礼你好意思给轻了?她也不怕那李氏是个难缠的,若是个小抠儿,她就让纯儿坐地上打滚耍赖。
嗯,此计高明!牵着纯儿的手,母女俩笑容满面,挺胸抬头地去往玲珑院。
满心势在必得,可当冯娴立在玲珑院正房阶下,望着那门口时,直如吞了整只烧鸡一般,被噎了个天昏地暗。
谁能告诉她,这肚子比山高、跟面墙似的将门堵得严严实实的是个啥玩意儿?
老刘姑娘也没告诉她这李氏是个怀了孕的啊,这、这是不是自个儿反倒要给她见面礼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