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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晚,丹穴山。本神君没料到烈烈寒风之中,竟然有两个神仙蹲在丹穴大殿门口。
他们见着我,震惊得瑟瑟发抖。我见着他俩,也是惊得要从孟泽怀里掉下来。
简容算是略略沉重一些的,反应过来,颤巍巍起身,双腿不自意抖了一抖,俨然一副蹲麻了的样子,伸出一只缺了一大块绸布的袖子,指了指我道:“你这、这是活的?”
婧宸就不大淡定了,忽忽扑上来,扯住我身上的毛氅,眼泪夺眶而出,悲嚎道:“你可算是回来了!良玉!你要吓死我们啊!”
我望着婧宸灰蒙蒙不大干净的裙子,又望了望简容残破的袖口,还有那胡子拉碴宛若乞丐的模样,呆了呆,木然道:“你们俩怎么这副形容?”
后来我才晓得,原来那一日我重伤在床,简容扯了衣袖给我拭血,后来发现本神君口中忽忽若喷泉一样涌出的血越来越多,他不晓得如何办,便当机立断打算去天上找婧宸,因为他将将成了神仙,总共不过认识婧宸和我两个神仙。婧宸那是还躺在床上养额头上那撞出来的疙瘩,大抵是翘了二郎腿剥着金橘的悠闲形容,见着简容到来着实愣了愣,方嬉皮笑脸讨好道:“美人儿,你这厢终于打算理我啦?”
简容见了这幅景象肝火突突烧的猛烈,甩开缺了半边袖筒的衣袖,捏着扇子指着婧宸怒骂道:“你当真是个无情无义的小人,你的朋友生死未卜,你却在这里悠闲快活!”
彼时婧宸以为简容口中“生死未卜”的是长宁,还颇好奇:“你如何见到长宁的?我哥哥他放你见她了?”
“在下是说良玉神君!”简容怒吼道。
婧宸登时从床上蹦起来,“今日上午见她不还好好的么!怎的就生死未卜了!”但却没容简公子开口,便拽了他直奔丹穴。两人也是惶恐焦灼,落下云头时候互相一牵绊,直直从山顶滚了下来,是以二人的衣裳当即不像样了。
可令他们更惶恐焦灼的是原本在床上生死未卜、忽忽吐血的本神君不见了,徒留枕上、床上一片狰狞血渍,婧宸当即一胳膊轮上简容,眼眶逼得通红:“你把良玉弄哪里去了!”
简容生生挨了婧宸一顿揍,从床上到床下,从厢房到厨房,连老鼠洞麻雀窝之类都寻了一遍,愣是没寻到本神君一片衣角。他也慌了。
婧宸并不大晓得我同孟泽的过往,她自然是不会想到去玄魄宫找我。她去司命府找六师兄,可六师兄已经被沉钰拐了出去不晓得到哪儿了,她去大梵音殿找我师父,却被告知师父去了某座山上吊唁故人了。
她踉跄回了丹穴山,简容还痴痴望着我厢房的床底,指望着本神君能从床底下蹦出来。
婧宸同我讲这些话的时候,面容十分悲苦,眼风也总似有若无扫过孟泽。
我领会了她的意思,对孟泽道:“要不,你先回去罢。”
孟泽不过微微一愣,替我盖好被子,略略嘱咐了几句,便听了我的话告辞了。
直到茫茫夜色之中看不到孟泽的身影,婧宸才拉住我的手,哽了声音道:“良玉,如果这次你真的死了,那便太委屈了。”
“……怎么了?”
“你不见了,我第一个就去找了三十五天找叔爷爷,可那时候拂灵将我拦在清微宫门口,说叔爷爷有事要忙,谁也不见。”婧宸说。
我点点头,这情况同崆峒幻域里有那么几分相似,我笑着问她:“是不是你叔爷爷谁也不见之后,偏偏又单独见了她?”
婧宸愣了愣,咬唇点头:“不止这样……我跟她说良玉神君危在旦夕了,她不但不帮忙,反而笑了笑,说她长诀哥哥总不能什么小神仙的事情都要管。良玉,所以你若是死了,她那个样子八成是要乐疯的,你若称了她的心意,岂不是太亏、太委屈了么!”
我这厢还没有答话,简容抬了抬扇子,惶惶道:“婧宸公主……竟然能容忍那个拂灵这样说?不大像你的作风啊……”
婧宸回头凛凛道:“你以为姑奶奶这些年白混了么!当然是一巴掌轮上去了!”
简容那掉了半块袖筒的袖子凄惨惨晃荡了晃荡,肉疼道:“你连女人都敢打……”
我也是慌了几分,拉住婧宸道:“这样不大好罢,你不怕她找天帝大人去告状么?若我没记错,你偷了老君的丹药,强拎了简容上天这一桩,天帝大人还没跟你算呢……”
婧宸道:“反正都错了这么多了,总不缺这一件,你这样一说,我倒觉得吃亏了。反正都要蹲天牢,我当时怎么就没多扇她几巴掌。”
简容同我皆是一抖。
大抵是离开了玄魄宫,我终于放心睡了一晚,婧宸公主并不像天上其他神界贵族一般挑剔,怕同我睡一张床扰到我,自己趴在床边凑合了一宿,且我期间咳嗽连带吐了几口血,都是她帮我收拾。她像是有点怕血,手指颤抖得厉害,但是好在我吐得不多,有些就忍了忍咽下去了。
但她还是吓到了,我隐隐约约入梦时候听到她喑哑道:“良玉……不要长宁还没有好起来,你就要死了啊……”
我好像也模模糊糊回应了她一句:“本神君还要同你去上当居吃一场,喝萝卜须茶,点豆腐熊掌……”
可后来我才想到,凡间已无上当居。
大致晚上曾经历了这么一场,是以次日清晨,我同婧宸讲想去天上看一看长宁时候,她瞪大了眼珠子,惊诧道:“你是不是疯了!”
在书房中呆了一晚的简容也跑过来,拦住我道:“神君也要当心自己的身子才是。”
我拉住婧宸,认真道:“你觉得,长宁还能撑多久?你哥哥那修为还能撑多久?”
婧宸当即湿了眼眶,“可是你……你明明连自己都撑不住了……”
简容端着扇子朝我郑重一拜:“神君舍己为人,简容佩服。但也要为自己考虑一番。”
我抬手搭在眉骨,今日这天气瞧着十分好,连带心情也好。其实我并非多么仁慈多么善良,也并不是舍己为人。我对长宁这样上心,不过是本神君觉得自己真真切切亏欠她的。若是还不了这一桩,我死也不甘心。
婧宸说:“如果简容肯配合我,就不用你去看长宁了,我带他去见哥哥……”
我转头问她:“你确定予祁殿下不会分分钟把简容给杀了?”
简容打了个激灵,手中扇子几乎没有拿稳:“我同那予祁殿下无冤无仇,他作何要杀我?!”
婧宸望了一眼简容,回答得十分精确:“不为旁的,单单一条你同千颜长得像,他怕是也不想留你活口。”
简容面色登时不大好看了。
“婧宸,你若是信得过我,或许长宁就不会一心向死了。”我望着她,笑道,“我自然也是怕死的,是以在下撑不住的事是不敢做的。”
后来婧宸终于答应下来,一路将我送到太子府上。
“就到这儿罢,太子殿下见不得他,婧宸,你先带简容去你那里躲一躲。”我说。
她颇不放心地嘱咐了我几句,才同简容离开。
但是她嘱咐的这几句颇有用,比如,“当心着婉茗”,“哥哥他有许多苦衷”。
太子府我是第一次来,入门处便是门口是一面三丈长的影壁,掌管四方的瑞兽分立影壁四角,而中间玄铁浮图做山,晶润白玉拟河,簇簇祥云拥绕之下,“乘河山万古,载帝业千秋”,确是大笔如椽。当年天帝大人赐了太子府给予祁,这面影壁,确实有太多期望,也有太多责任。河山不好乘,帝业不易担。但这六界总要有神仙来撑起四方天地,万万年仙期滚滚而流,砥柱却要一直都在。
除却这面影壁,太子府其实并非都是华屋高厦,反而有些凝然朴素,只是东方袅袅紫云,映得整个太子府壮阔而恢宏。
经了仙娥的引领我到了主殿,我抬头打量了一眼,蔚蔚祥云之中,朱红匾额上约莫写的是“璟衡殿”。
可我万万没有料到,长诀天尊也在这里。
他见着我,面上镇静打量了我一眼,握着茶盏的手指却蓦然收紧。我不禁慌了一慌。实话说,本神君现在最不想见到的神仙便是他了,倒不是他同我之间这些矛盾,而是他一直不希望长宁活着,若他在场,那我今日这些事怕要难办了。
予祁太子今日倒是和善了许多,只是那虚白略显憔悴的面容,确确实实是失了许多修为仙力的样子。但他仍然客气道:“不知神君今日到访所为何事?”
我这厢还没来得及答话,便见长诀啪的一声落了茶盏,广袖一扬,起身道:“今日碰到良玉神君果然十分巧,本尊恰有一件要事想同神君商议,不知神君可行个方便,同本尊去清微宫一趟?”
倘若我没有记错,这是他第一次唤我,良玉神君。
我动用仙术提了提精神,尽量不让自己看上去身子有多虚弱,才朝他行了个礼,道:“本不敢怠慢天尊大人,可小神担了姻缘神君一职,对予祁殿下同婉茗仙子的亲事自然要尽心尽力,是以今日得空来太子府,同殿下商量个中细节。”
这番话连我自己都不信。他天尊大人便更不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