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碧松苑曾是北苑最为华丽的院落,比之主母的院子还精致富丽,只因里面住着的主人是三老爷最为宠爱的玉姨娘。然而这时却黯淡了不少,房屋仍旧华丽却似少了人情味,四周松柏盆栽仍旧绿意盎然,却似乎灵魂逐渐萎缩。连后院往日开得灿烂的满园芬芳,此刻也失去了颜色,仿若秋来春去,花落流水,如那红颜老去,一去不回头。
秋明月看着身侧沉静淡定的秋明容,很难想象,昔日那样一个目中无人的大小姐,如今却住在这样只能称之为比农舍好一点的房子里。看来自己最初对她的认识还少,这个女子也如秋明珠那般,有一个坚韧的心。往日那般嚣张浮夸的表面,亦不过是保护自己的面具吧。
她嘴角轻轻勾出笑意。
红尘百丈,人人都戴着面具。而在这秋府,似乎特别多。
屋外没有丫鬟守着,整个院子清清冷冷。还未踏进大门,秋明容便换来两个嬷嬷带含丹去领罚。秋明月看了她一眼,想着这个少女在北苑还是有自己的人脉的。她让红萼等在外面,自己随秋明容走了进去。
屋里清清冷冷的,摆设也再不若从前那般精致奢华,连点的香,都劣质刺鼻。除了简单的桌椅板凳,床榻妆台这些必用之生活用品。房里甚至连一地像样的装饰品都没有,门前甚至没有一个看守的丫鬟。诺大个居室,一片冷清。
寒壁凄清,围墙深深,亦不过浮华一梦。
走进里屋,便见乌木雕花刺绣屏风上浮现内室里一躺一座两个人影。低低的,压抑的咳嗽声清晰传入耳中。
“咳咳咳…”
秋明容一惊,急急的打开深蓝色帘子走了进去。轻纱帐帘垂落,露出妇人苍白美丽的面容,只是唇边含着些微血丝,看起来孱弱而虚弱。
“姨娘。”
床榻边正给玉姨娘轻柔拍着背的少女闻言动作一顿,回过头来,珠光璀璨的容颜顿时让满屋颓败都添了颜色。
这是秋明月第一次见到秋明韵,这个秋府里从小病弱不能出门见光的八小姐。没想到,竟有这样一张丽色容颜。明眸皓齿,丹唇启口,贝齿编白,肤若冰雪。梨花笑涡,浅浅自然氤氲在脸颊上。着一袭极淡玉蓝长裙,如云发丝披散肩头,耳垂只佩戴简单的银质吊坠。一身素色,却难掩丽质天成。
她回头见到秋明容,低低唤了一声。
“七姐。”她的声音很柔,却不娇腻,让人听着似软到了心坎儿上。她叫了一声后,方才发现站在一边的秋明月,先是一愣,眸底划过一丝惊艳。
“这是?”
秋明月心中叹息,秋明韵是整个秋府里最为纯洁单纯的一个小姐。目光清澈得不含丝毫杂质,就似刚出生的婴儿般纯澈未染尘世污垢。被圈养在闺中十二年,她怕是连府中的人都认不完吧。
她走过去,“我叫秋明月,是你的五姐。”
“五姐?”秋明韵先是低喃的叫了一声,而后眸光一亮,似那天边星子璀璨,令这满屋黯然瞬间亮了起来。
“你就是五姐?”她很开心的抓住秋明月的手,“五姐长得好美哦,比姨娘还美。”
一声低斥自床榻间传来,“明韵,不得胡言,还不给你五姐添坐。咳咳咳…”
“姨娘。”早已代替了秋明韵坐在床边的秋明容给她拍着背,一边担心的看着她。
秋明韵眸色划过惊慌,而后连连寻找屋中有没有多余的凳子给秋明月坐。
“咳咳咳…我没事。”或许是因为久病,玉姨娘的声音有些虚弱的沙哑。便是如此,她也强自笑笑。
“让五小姐见笑了。”
秋明月这才认真看着这个自她进府就没见过的玉姨娘。这一看,她不得不惊叹玉姨娘果然好颜色,怪不得三老爷曾经这般宠着她。秋明韵的容颜大部分便是承袭了这个女子,便是在病中容色憔悴,也难掩眉宇风情丽色。只是从前这女子在府中的传言并不好,不外乎就是恃宠生娇,嚣张跋扈之类的。可如今见了她,秋明月才知道,传言,有时候真的不能相信。
就凭着第一感觉,她就知道玉姨娘并非如府中传言那般不堪。这个女子,她聪慧,温婉,美丽,却绝不张扬。而外面那些传言…
她眯了眯眼,嘴角勾起一抹凉寒。
只怕是有人故意而为吧。
呵!这秋府还真是卧虎藏龙。
有的人用跋扈掩藏内敛,有的人用张狂掩藏玲珑之心。也有的人,用柔弱骗取大家的同情,将一颗深沉算计的心藏于心底,不动声色除去所有的对手。
哈,真是好手段啊。
原来秋府藏得最深的不是老谋深算的老太君,不是自己,不是隐藏锋芒十几年的秋明珠,不是秋明容。而是,三夫人。
怪不得,向来软弱不堪一击的三夫人居然能够困住秋明容。怪不得,性子懦弱不争的她,居然能守着正室之位这么多年还能让花心的三老爷有提平妻的心思却没那个胆量和行动。
原来,真正的高手,竟然在这里。
今日,她还真是收获不小呢。
想必之前含丹告诉自己秋明容被三夫人软禁,就是一种暗示吧。
脸上重新挂着笑意,她从容坐下来。
“姨娘气色看起来尚好,看来七妹妹是杞人忧天了。”她似无意的瞥了眼秋明容。
秋明容脸色一白,“五姐,我…”
秋明月却已经搭上玉姨娘的脉搏,秋明容面色惊异。
“五姐,你会医术?”
秋明月唇边浅浅的笑,“不然你找我来干嘛?”
秋明容立刻闭嘴,心有忐忑,猜测着自己这一招是否又错了?
秋明月已经收回手,给她盖好被子,淡淡道:“玉姨娘想必知道自己的身子吧。”
玉姨娘脸上笑意清淡,“是,妾身知道。”她静默了一会儿,似叹息似嘲讽。
“左右如了她的意,我才能安生。咳咳咳咳…”
“姨娘。”秋明容又是心惊又是心疼的看着她手中白色丝帕上咳出的鲜血,低叫了一声。秋明韵安静的坐在一边,眉目含愁,却是没有邱明荣光反应大。想必她时时伺候在侧,早已见怪不怪了吧。
秋明月却一直很淡定,“玉姨娘就这般忍耐着,想必自有其缘由吧。”
“咳咳咳…呵呵呵呵…”玉姨娘笑笑,“五小姐慧智玲珑,妾身怎敢在你面前班门弄斧?”
秋明月冷眼看着她,“我只想知道,你和红萼什么关系?”她容色淡然,只是眸底却含了丝厉色。
玉姨娘低垂着眼轻咳两声,“红萼是谁?妾身并无见过。”
秋明月眉眼无波,只唇边泛着淡淡轻嘲。
“我身怀医术的事,便是我姨娘都不知道,唯一知道的就只有红萼和绿鸢。红萼日日跟在我身边,断然没有机会背叛我。那么剩下的,就只有绿鸢。”她回过头来看着玉姨娘,微低着头,眼波流转如水。然在那清水之下,却有重重幽暗包围。
“绿鸢从小跟在我身边,衷心我自然是相信的。如果你不是跟她有特殊关系,她是绝无可能告诉你这个秘密的。”
玉姨娘抬头与她四目相对,缓缓笑了。
“明容,明韵,你们先出去。”她挥了挥手。
秋明容犹豫的看了秋明月一眼,才低头应了一声,然后带着秋明韵默默走了出去。
玉姨娘这才抬头看向秋明月,“五小姐对你身边的人,很有自信。”
秋明月从容淡笑,“玉姨娘不也同样吗?”她眼波一转,轻笑莹然。
“我来了这么久,却没有惊动到三婶子。这何尝不是玉姨娘安排得当的功劳?”
玉姨娘抬头,四目相对,而后各自一笑。
“明容总算做了一个正确的选择。跟着五小姐,日后定不会吃亏。”
秋明月斜眼看了眼摆放在窗栏上的一盆牡丹盆栽。
“玉姨娘不知道吗?牡丹的美丽,是要展现在阳光下的。不然长久无人欣赏,它会黯然神伤而枯萎的。”
这便是以花喻人了。玉姨娘自然听得分明。她只眼角轻闪,唇边笑意不变。
“红萼是我远房侄女儿。”
秋明月回过头来,平静的目光带着一丝探寻和打量。
“红萼自小就跟在我身边。而你,却是远在京城。”她没有立即否认,可话中怀疑的态度,却是不言而喻。
玉姨娘低头轻咳一声,“红萼是沈老夫人安排在五小姐身边的吧?”这句话是肯定句,而非疑问句。
秋明月神色微变,眸色带着冷光。
“何意?”
玉姨娘一笑,脸色更为苍白,眼神却炯炯有神。
“五小姐可知薛国侯夫人为何不在大小姐出嫁前与秋府联姻,而选在今日?”
秋明月眯了眯眸子,“你想说什么?”
玉姨娘低垂眼帘,笑意宛然而通透。
“大皇子背后的势力已经足够庞大,且老太爷向来不参与任何皇子争斗。便是薛国侯府与秋府联姻,也改变不了什么。更何况…”她顿了段,脸色更加苍白了。
“若真只是联姻,用得着世子亲自来吗?自古婚姻大事皆听从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若薛国侯夫人铁了心让世子娶秋家的姑娘,秋家未出嫁的闺秀那么多,即便不是大夫人的女儿,也还有其他。不然,你以为昨日那一番变故,薛国侯夫人明明察觉有异,却没有任何动作。”
她说到这儿顿了顿,又道:“以五小姐的聪慧,怕是早就在怀疑了吧。”
秋明月脸色越发清冷,“若非今日,我从来不知道,原来真正的蒙尘之珠,却在这碧松苑里。玉姨娘,真是好生让我惊讶。”
玉姨娘向后靠了靠,神容越发清淡,如雾飘渺。
“五小姐智者尚未露分毫,妾身岂敢凌驾于上?”
秋明月定定看着她,“你知道什么?”她是怀疑薛雨华的目的,就凭他无缘无故就要娶自己一个庶女就够让自己怀疑了。还有那个凤倾璃,常常跑来找她,安知不是别有目的。玉姨娘抿了抿唇,目光似那朝霞映月,璀璨中又不乏夜之幽深暗沉。
“五小姐可知前朝灭亡后,一直流传着一个传说。”
秋明月神色仍旧淡漠,“既是传说,就不足以取信于人。”她微微低头看着玉姨娘,唇边溢出一丝笑意,眸光泯灭。
“我以为,玉姨娘是通透之人,竟何时也信这些没有根据纯粹只是道听途说之言呢?”
“空穴来风,未必无因。”玉姨娘眼中笑意依旧,只眼底些微寒凉。
“何况这并非只是一个传说而已。”
秋明月抿唇,看着缠枝八宝香炉里香烟寥寥升起,她的眼眸也似那空茫浮云,虚虚幻幻。
“毕竟前朝睿贤皇后确实曾是天下首富。而从她和天圣帝离宫后,那巨额财产也就跟着失踪了。”
“后来就有那么一个传说,睿贤皇后将那富可敌国的财产藏到了一个秘密地方也就是所谓的宝藏之地。未免日后有不良用心之人妄动宝藏邪念。睿贤皇后将宝藏的地图一分为三,分别交给不同之人,代代相传。”
“本朝开国太祖皇帝在倾国末年朝纲大乱的时候带兵攻入皇宫,却在末代皇后的凤栖宫中找到了一份地图。”
秋明月表情仍旧没有多大起伏,“没想到玉姨娘一个内宅妇人,竟连这些朝廷机密都知晓,实在让我大开眼界。”
玉姨娘笑意清清浅浅,“五小姐从容不迫,波澜不惊,亦让妾身自愧不如。”
秋明月低垂眼帘,唇畔却有丝丝讥讽。
“我很好奇,玉姨娘这般人才,就这样与人为妾,难道不觉得委屈?”
玉姨娘眸色黯然,“妾身卑贱之身,到得今日,已是万分荣幸。何谈委屈?”
这就是这个时代女人的悲哀!永远都不可以对礼教的束缚说不,永远都只知道顺从与依赖。
秋明月握了握手,“玉姨娘今日大费周章引我前来,不会就是与我聊天的吧?”
“当然不是。”玉姨娘笑了一下,眸光忽而亮了起来。
“五小姐可知,另外两份地图在哪儿?”
秋明月淡漠看着她,嘴角笑意浅浅。
“玉姨娘不会想要告诉我,秋府也有一份吧?”
玉姨娘却点头,“五小姐果然聪慧。”
秋明月脸色终于微微变了,凤眸现出一丝凌历来。
“玉姨娘久居后院内宅,也应该知道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吧?这等子虚乌有的妄言,玉姨娘还是切莫再提及半分。否则惹了大祸,不单是你,整个秋府都得跟着陪葬。自然了,也包括你的两个女儿。”
“五小姐用不着威胁我。”玉姨娘苍白的唇色含着几分若有似无的笑意。
“我已是将死之人,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至于明容和明韵…”她眼神微微飘过什么,轻轻道:“她们自有她们的命数,未来如何,是掌控在她们的手上。我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又能改变什么?”
如此凉薄无情的话,居然是出自一个母亲之口?
秋明月不由得再次看了玉姨娘一眼,眸色微微深了几分。
“再说,有五小姐在,妾身相信,你会保护她们的。”
秋明月唇瓣笑意微冷,“她们生死,与我何干?玉姨娘这话,未免太过自负了些。”
玉姨娘闻言不但没有生气,反倒是微微笑了笑。
“不是自负,而是五小姐你,如果想在这个大院里生存下去,就必须要有帮手。”
“帮手是需要,但是由我自己选择。”
玉姨娘深看了她一眼,“五小姐命格不凡,他日必将大富大贵。”
秋明月笑了一下,“玉姨娘何时改行做算命先生了?”
玉姨娘苦笑一声,秋明月眸光微转。
“玉姨娘似乎一心求死,就不怕七妹和八妹伤心?”
玉姨娘沉默了一会儿,语气轻飘。
“生死有命。我已经多活了那么多年,够了。”
秋明月柳眉上挑,眼尾微勾,红唇轻启。
“如果,我能治得好你呢?”
玉姨娘眼眸微转,笑意清然而空无。
“治得了身,治不了心,不治也罢。”她说着又咳嗽了两声,声声泣血。
秋明月冷眼看着,并未有所动作。
“五小姐。”玉姨娘脸色又苍白了一分,“侯府水深,秋家,入不得。”
“这话你应该对祖父说。”秋明月一脸漠然。
玉姨娘苍白着脸摇摇头,颤巍巍的抓住秋明月的手。
“五小姐,只有你能救秋家于水火之中。”
秋明月仍旧不为所动,“玉姨娘言重,我不过一个小小女子,何堪大任?”她眸光流动如水,款款带笑。
“更何况,我看母亲很是仰望侯府泼天富贵呢,我这个做女儿的,又岂能违逆?”
玉姨娘凄婉的摇头,“秋府藏有藏宝图一事或许早已不是秘密了,我猜薛国侯府早已闻听了风声。那薛国侯夫人并非简单的女人,若只是单纯的政治联姻,这京城贵族数不胜数,便是几位公侯府也比秋家一门儒生强过许多。”
秋明月仍旧一脸平淡,“既是秘密,你又是如何知晓?”
玉姨娘一噎,不知该如何回答,只满脸呆愣神色迷茫,似有难言之隐。
秋明月凑过去,“姨娘,你似乎…知道得太多,也关心得太多了。”
玉姨娘身子一僵,秋明月退回去,神色默然带笑。
“三婶子留着你到现在,也是因为这个?”
玉姨娘低着头道:“不止她知道,我怀疑二夫人也知道。不然,以她那般孤傲的性子,早就闹着要分家了。”
秋明月眸光划过一丝异样,“是么?”
“嗯”玉姨娘点头,“不止如此,我觉得二夫人…不寻常。”
秋明月笑了,“怎么个不寻常法?”
玉姨娘眼神复杂,“我只是怀疑…”她话还未说完,便听得有脚步声急急而来。秋明容脸色焦急,“姨娘,母亲回来了。”
玉姨娘脸色一白,“明韵呢?”
“我让她给你煎药去了。”
“嗯…”玉姨娘正要说话,外间就传来三夫人的问话声。
“八小姐和九小姐呢?”
“八小姐在里面呢,九小姐去熬药了。”
脚步声一顿,三夫人那特有的柔软声音再次传来。
“今天的药不是早就熬好了吗?”
“今天的药被八小姐身边的丫鬟含丹不小心打倒了,八小姐已经让人打了是个板子了。”
“哦?”三夫人似乎笑了一下,“明容那孩子就是脾气过了些,不过一点小事而已,何至于发那么大脾气?”话虽如此,但语气却无半分责骂或愤怒,反而带了几分笑意。
秋明月听着那声音,只觉得从头凉到底,从未有过这样冰冷的感觉。
说话间,丫鬟已经挑了帘子,接着便见三夫人走了进来。仍旧是端庄的容颜,眉眼含着几分柔软的怯懦,唇畔几分笑意自然晕开。在见到秋明容正坐在床头细心体贴的给玉姨娘擦汗的时候,那笑意更加扩大了。
“妹妹好点了吗?”
秋明容在她踏进来的时候就起了身,恭敬的行礼。
“母亲。”
“妾身…”玉姨娘支撑着想要起来给三夫人行礼,却用力过大,再次咳嗽起来。
“咳咳咳咳…”
“姨娘!”秋明容惊呼一声,忙拿出雪白稠娟捂着她的唇。
玉姨娘摇摇头,拿开她的手,便见血色如稠,慢慢晕开在那稠娟上,点染一朵朵桃花。
三夫人眸光晃出一道奇异的光泽,几步走过去。
“哎呀妹妹,你身子不好,就不要起身了。水碧水柔,快去扶着玉姨娘。”
“是。”水碧和水柔走上去,帮着秋明容将玉姨娘平放到床上。
三夫人坐到床边,眼中不乏担忧之色。
“妹妹这一病,神容憔悴了许多。也不知那些庸医怎么回事,天天喝药也不见起色。哎~”她叹息一声,又道了声:“不是让人去告诉老爷了吗?为何还没来?”
水碧低着头道:“方才已经着人去请了,可老爷现在正在马姨娘那儿…”
玉姨娘的脸色又苍白了一分,她病得这样重,而她的丈夫,居然还在和其他女人风流快活。这让她,情何以堪?
三夫人眉眼一暗,又是一声叹息。
“老爷就那个性子。”她摇摇头,又体贴的安慰玉姨娘。
“不过妹妹你放心,老爷是个念旧情的人,过两天,等他对那马姨娘失了兴致,也就回来看你了。莫要多想,好好养病。”
念旧情?失了兴致?
躲在柜子后面的秋明月闻言冷冷的笑了,三夫人虽然看似在安慰玉姨娘,实则句句打击极尽嘲笑。暗讽她已经失宠,三老爷从前对她也不过只是一时新鲜罢了,有了新欢就忘了旧爱,这是男人的通病。今日的玉姨娘如此,日后的马姨娘也仍旧如此。唯有三夫人,永远都是正室夫。三老爷便是再不喜欢,也不会夺了她的正室之位。同时也是告诉玉姨娘,如果玉姨娘能乖乖听话,她或许可以对她施舍几分,让三老爷来看看她。
哈,若非亲眼所见,她还真不敢相信,这就是平日里那个乖顺柔弱的三夫人。论起心机,三夫人恐怕比之二夫人也并不逊色多少。
果然,这秋府还真是藏宝的好地方啊。女人全都不是寻常角色。
见玉姨娘神色凄楚荒凉,三夫人眼底划过一丝阴暗的得意,面上却是更为温柔了。
“我看妹妹今日的气色倒是比昨日好多了,看来这药也不是那么不中用。”
玉姨娘苍白的笑了笑,“这都是夫人怜惜垂爱所致,妾身…感激不尽。”她说了两句,又控制不住的咳嗽起来。
“咳咳咳咳…”
“姨娘!”秋明容已经落下泪来,慌忙着想要去给她擦干嘴角的鲜血。三夫人却接过她的帕子,吩咐道:“你去看明韵药熬好没有。”
“可是…”秋明容想要说什么,三夫人抬头一瞥,那一眼足见冰冷与凌厉。她立刻低下了头,诺诺的应了声:“是”然后小跑着出去了。她一出去,三夫人便将手中的娟帕随地一丢,脸上温柔之色迅速收敛,带上平日里绝无可能看到的冷漠和阴沉。
“你们都出去。”她音色依旧柔软,却参杂了三分冷意。
“是。”水碧水柔对她的变脸之快毫无讶异,躬身退了出去,守在外面。
三夫人坐在窗边,斜眼看着躺在床上脸色苍白毫无血色的玉姨娘,眼中带着轻嘲。
“昔日在这北苑独领风骚的玉姨娘,可有想过今日狼狈?”
玉姨娘咳嗽几声,脸上带笑。
“恭喜夫人,终于除去了一个心头大患。”
三夫人冷哼一声,眼里露出阴毒嫉恨来,恨声说道:“当年你自持美貌,迷惑得老爷冷落我险些休弃于我,让我夜夜独守空闺不说,还得日日面对下人的嘲笑。如今,我的痛苦,你终于体会到了。”她复又得意的笑了。
“看看你如今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难怪老爷如今都不愿意见你,怕是看你一眼,就要做恶梦吧。呵呵呵…”她轻轻的笑起来,眼神越发阴戾,脸色扭曲。原本清秀端庄的容颜也变得丑陋不堪。
“可是这还不够,你知道吗,还不够。”她用手捏着玉姨娘尖瘦的下巴,眼神冰冷恶毒。
“我会让你亲眼看着自己一天天变老,一天天变丑。让你无地自容,在也无颜见人。”
“够了!”玉姨娘似受不了她的言语打击,低喝一声,手指紧握,颤颤巍巍的发抖。
三夫人果然住了嘴,她松开手。看着玉姨娘曾经艳丽的容颜此刻苍白如雪,神色俱是痛色。她目光缓缓下移,看着她因为愤怒心痛而紧握的手。那只手,曾经纤细柔嫩,如玉般洁白。如今却瘦弱,蜡黄,布满了老茧。她眼中冷意与笑意同时扩大。
“这就受不了了吗?”
玉姨娘抬头,身子颤抖着,眼神却倔强不肯服输。
“你日日用言语刺激我,不就是想要我死么?呵呵呵…放心,你的心愿很快就达成了。你不用…不用如此天天奔跑。”
“哈哈哈哈…”三夫人大笑几声,又低头。
“死?哈,我怎么会让你死呢?”她声音忽而温柔下来,手指轻柔的拂过玉姨娘的脸。
“妹妹,只要你告诉我。宝藏在哪儿,我就立刻请大夫来给你治病,保证不过月余,你又是那个艳光四射的大美人。”
玉姨娘撇开头,笑道:“夫人真是太看得起妾身了,妾身如果知道有什么宝藏,怎会委屈自己到如此地步?”
三夫人甩开手,声音冷漠下来。
“敬酒不吃吃罚酒。”
玉姨娘躺在床上,莫不在意。
“是啊,夫人赏的酒果真绝世佳酿啊。怪只怪妾身一时贪杯,一醉不起了。”
三夫人脸色又变了变。
“你—”
玉姨娘轻笑,“夫人莫要动气,老爷曾经说过,最喜欢夫人温婉良善的性子。夫人若是怒了,妾身的今日保不准就是夫人您的明日了。”
“贱人!”三夫人抬手就要扇她耳光。
“姨娘,药来了。”
秋明韵急切的声音响了起来,让三夫人的动作猛然一顿。她脸色一变再变,秋明韵和秋明容走进来后,她又变成平日里那个怯懦柔顺的摸样。回头轻笑道:“怎么这么久才来?玉姨娘方才又咳血了。”
秋明韵和秋明容脸色齐齐一白,看向玉姨娘,果然见她脸色似乎比之之前更为苍白了。
“姨娘。”秋明韵端了药想走过去,三夫人却伸手过来。
“来,把药给我吧。”
秋明韵下意识想躲,三夫人抬眼。
“嗯?”
秋明容脸色一白,僵硬着道:“母亲,您累了吧,这里由我和八妹照顾就好了,您回去休息吧。姨娘病气中,万一沾染了您,可就不好了。”
三夫人眼睫一闪,笑道:“无妨。”她温柔的,却强制性的从秋明韵手上端过药碗,用汤匙搅拌了几下,吹了吹。
“过两天就要去宝华寺祈福了,你们俩顺道也替玉姨娘给佛主多磕几个头,保佑她早日康复。”她将一小勺汤药递到玉姨娘唇边,“来,妹妹,喝药吧。喝了药,你的身子就好了。”
玉姨娘柔顺的喝下药,不,不是药,是毒。三夫人在接过药碗的时候,指甲里的毒粉就已经掺杂在药里,然后在被她用汤匙搅拌均匀。玉姨娘看见了,秋明容也看见了。所以她下意识想要让玉姨娘不要喝。玉姨娘却回头看了她一眼,“这几日你们都在照顾我,去上香的东西还没有准备好吧。”
秋明韵想说已经准备好了,秋明容却死死拽住了她的手,强忍住心中的痛意和恨意,困难道:“是。我和八妹这就回去准备,姨娘你好好休息,我和八妹晚上再来看你。”
秋明容没能在晚上见到玉姨娘,因为玉姨娘当晚就因病重过世了。
玉姨娘死的那晚,秋明韵哭得跟个泪人儿一样,当场就晕了过去。秋明容很冷静,她跪在床前一声不吭,只默默流泪。秋明月看到她被眼泪迷蒙的眼睛里深藏着彻骨的仇恨。
第二日,玉姨娘就被草草安葬了,连个墓碑也没有。在古代,一个姨娘,尤其是向玉姨娘这样由一个丫鬟提拔上来的姨娘,也不过一个没有名分的小妾而已。按照古代封建制度,她是没有资格立碑的。只随意裹了草席,找了个安静的地方葬了。从玉姨娘死后到下葬不过一天时间,府中除了秋明容秋明韵两姐妹,也就老太君念着往日旧情唏嘘了几句。其他人,也不过漠然而忘。
而三老爷,也就只有在玉姨娘下葬那天出现过一次。他是被老夫人派人到马姨娘被窝里给强行带来的,腆着个大肚子,神色疲倦不耐,眼底泛着青色。一看就是纵欲过度所致。
当日秋明月看到这样的大老爷,想着玉姨娘泉下有知,是否会为自己有这样一个丈夫,带给自己这样凄凉的一生而后悔?
午后的阳光微醺,带着几分困意的秋明月斜靠在软榻上,手中拿着一个黑色的、奇怪的、不起眼的小盒子。这是玉姨娘临死之前给她的。对,她是亲眼看着玉姨娘断气的。
那一日,玉姨娘对她说了很多话,断断续续,模模糊糊,很多都不完整。不过在说到她自己的身世的时候,却沉默了,只神色凄楚荒凉,带着隐隐的悲愤。
秋明月总觉得,玉姨娘似乎知道很多事,可是她却又似乎有难言之隐,不便透露。
她告诉了很多她知道的关于秋府每个人的事情,包括那些肮脏的、卑劣的隐私龌蹉事儿。她在临死前,紧紧握着秋明月的手。说道:“求你,救救明韵。”
也是到那个时候,秋明月才恍然大悟。
玉姨娘那日让她过去,并非是要自己给她治病。一切,只是为了她那个常年不能见阳光的女儿。
她到现在都还记得玉姨娘当时悲愤凄楚绝望的眼神,“她自出生起就被二夫人下了药,她用明韵的命威胁我,让我不得不为她做事。”她说到这儿身子开始颤抖起来,“我做了很多…很多伤天害理的事…我也杀了很多人。就连明锦,也是她让我故意唆使,贪恋美色,不思进取…”
玉姨娘流着泪,眸中夹杂着悔恨及痛恨。
“我知道她给我下毒。我受够了,受够了夜夜梦靥,受够了日日受她凌辱。受够了…真的受够了…”她满脸泪水,望着帐顶,眼神空洞。许久未曾说话。秋明月那时就静静坐在床边,看着她眼里最后一点光彩消失殆尽。她才伸出手,为她合上了双眼。
一道刺眼的光线透过窗扉射进来,秋明月下意识闭上眼睛。因此她没有看见,她手中的盒子,在阳光射下来的一瞬间,缝隙发出微弱的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