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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历二年五月初五,沈青萱再次收到来自边境小城的一封信。看到上面的内容,她笑了笑。凤倾璃刚刚下朝过来,便问:“柏云来的信吗?”
“嗯。”
沈青萱点点头,将信给他。
“那年他为了帮我平定朝纲,将外祖母的势力瓦解大半,自己也受了严重的内伤。只是那个时候我心里憋着气不理他,况且他自己又是神医,想来自己休养一段时间就好了。后来他又为我接生,真气耗损严重。我没想到那个时候其实他的伤还未好,又伤上加伤。如今养了一年,总算好得差不多了。”
她松了口气,“他现在竟然又去管江湖上那些事儿了。哦对了,信上还说他遇上大哥了。大哥还跟他一起抓采花贼,不过貌似打给被误会了,差点被人送官。”
凤倾璃将信收起来,眼角弯出笑意。
“你还当他是你大哥?”
“当然了。”沈青萱脸上漾开笑容,“我相信他也讨厌自己那个皇子的身份。当初若非姬敏慧一己私心,他也不会去做什么皇子太子的。”
她叹了口气,“以前我和他为敌说起来也是逼不得已,无论如何,如今都化干戈为玉帛了,我还是当他是我大哥。”
凤倾璃点点头,“他离开一年毫无音讯,没想到这次竟然和容烨碰到了。”
沈青萱靠在他身上,说道:“容烨大抵是知道我心怀愧疚,照这个样子,他应该每年都会写一封信给我报平安。”
“嗯。”凤倾璃没再说话,“别想那么多了,你现在是双身子,太医说了要好好休息,我抱你进去睡一会儿吧。”
“好。”
她双手环上他的脖子,闭着眼睛缓缓进入了梦乡。
凤倾璃坐在床头看着她的睡颜,手指抚过她的眉眼,又看了看手中的信,眼底有着深深的沉思和疑惑。
自那以后,沈青萱年年都会收到一封信。容烨这些年跑遍了全国各地,做起了他的老本行,有时候看到不平事就顺便拔刀相助,有时候也行医救人悬壶济世。碰到什么稀奇古怪的事儿,也会和她说一说。大抵是怕她呆在宫廷无聊,通过这种方式来排遣无聊的日子吧。有时候也问起她的孩子。
永历十一年,老镇南王去世,沈青萱和凤倾璃去参加葬礼,却刚好和容烨擦肩而过。那个人,似乎故意在躲着她。有时候想想,其实不见也好。沈青萱和容烨,注定有了一场命定的邂逅,却无法再延续那样的美好。如今她儿女成群,夫妻和睦恩爱。容烨见了她,也只会徒增伤感罢了。
永历二十一年,凤倾璃退位,长子继位,改年号为顺安。
出宫的第一站,凤倾璃和沈青萱去了扬州。那是她来到初来这个世界栖息之地,在这儿呆了一年之久。如今再重回故土,沈青萱难免有些感叹。沈老爷早就在五年前去世,秋老太爷和老太君这些老一辈也都相继去世。难得的,这扬州的沈府还保持着原样。
这全都源于外祖父对外祖母几十年不变的深情如一。
虽然那个人不是她的外祖母,算起来还是她一脉相承的祖姑姑。然而幼年的记忆,却是深刻而清晰的。那样一个人,用自己鲜活短暂的生命,来诠释了她一生所有的爱恨情仇。
抛却富贵名利,收获了所有女子都渴望的爱情。那个女子,她是无悔的吧。
走到曾经住过的闺房,屋内的摆设和装饰都没有变,这屋子天天都有人打扫。以前外祖父在的时候吩咐了衷心的奴仆天天打扫照看,外祖父去世后就换她来保住这座府邸。
“这就是你以前住的地方吗?”
凤倾璃牵着她的手,回头看着她。十多年过去了,身边的女子依旧绝美倾国,精致的容颜上丝毫没有留下岁月的痕迹,反倒是更多几分成熟风韵,让人见之难忘。
“嗯。”
沈青萱抚摸着梳妆台,眼神里有些怀念。
“其实那个时候我过得挺压抑的,天天要做自己不喜欢做的事,明知道有人给我安排了一条我不得不走的路,偏偏我还无法反抗。”她靠在他肩上,眼神静默语气惆怅。
“初遇你的时候,其实我不是讨厌你。只是因为那个时候,你算是我的‘任务’吧。我讨厌被人利用威胁,所以你这个‘任务’也就被我迁怒了。”
凤倾璃轻吻着她的额头,呼吸灼热语气温柔。
“好在我还是追到你了,不然我得抱憾终生了。”
沈青萱白了他一眼,忽然又想起了什么,笑了笑。
“现在还说这些干嘛?都二十多年了,如今咱们连孙子孙女都有了。那些个陈年往事,不提也罢。反倒是——”她蹙了蹙眉心,道:“诺儿才刚满十五岁,该等她出嫁后咱们再离宫的,不过就是几个月而已,你就等不了了。”
“我的夫人,你就放心吧。”凤倾璃扶着她坐下来,“你看尘儿那么宠她,一定会给她找个好驸马的,不用咱们担心。倒是兮儿…”他似想到了什么,笑了起来。“当初你还说让漠儿做咱们的女婿,让他娶绾儿。如今他倒是做了咱们的女婿,可惜人家看上的是兮儿不是绾儿。还好你当年没有一时冲动错点鸳鸯,不然今天可得又出了两对痴男怨女了。”
沈青萱瘪了瘪嘴,她也没想到上官漠会跟凤君兮走到一起。
“如今兮儿都怀第二个孩子了,你也算给她找了个好驸马。”
沈青萱瞥了他一眼,“兮儿从小就活泼好动,嫁了人也没个收敛的。还好当初你给漠儿另辟了府邸,不然跟长辈住在一起,这么个性子,定然是要招人厌的。”
“谁敢?”凤倾璃一挑眉,“兮儿是公主,谁敢嫌弃她?再说了,漠儿从小到大都宠着她,恨不得把她当菩萨供起来,你也不用担心了。儿子女儿们都很好,咱们在宫里住了二十多年,好不容易出来了,以后的日子,就游山玩水罢,别去想那些烦心事了,没白的给自己添烦恼。”
“尘儿可还没封后呢。”沈青萱又皱了皱眉,“他都二十一岁了,不纳妃也就罢了,反正我也不乐意看他娶那么多女人,身为君王,过分贪图美色可不是什么好事。可他到现在都还不娶妻,你让我这个做娘的怎么不担心?你二十一岁的时候可都是四个孩子的爹了。”
凤倾璃将她抱在怀里,“行了,儿孙自有儿孙福,你就别操心那么多了。尘儿自幼就沉稳懂事,又有主见。他眼光高,寻常女子看不上也是应该的。你不是说你们那个世界男女成婚都比较晚吗?尘儿二十一岁,也不算大吧。再等等吧,你总不希望看见儿子娶个不喜欢的女人放在身边吧?”
沈青萱想了想,“倒也是。”她又重新挂上笑脸,拉着他道:“子靖,我们去看看三哥和瑶瑶吧,算起来,我都好久没见过他们了。反正咱们现在有空了,去三哥的封地住上一段时间,如何?”
“好啊。”凤倾璃很爽快的点头答应,“只要你喜欢,到哪儿都可以。”
翌日,两人就启程去虞城。三月春来,风景如画。两人一路优哉游哉的走着,两个月才到达目的地。虞城很繁华,比起京都来也不差分毫。
由于两人姿容太过出色,一进城就引来不小的轰动。因为练功的关系,沈青萱如今三十六岁的年纪,看起来却仍旧如十八岁的少女,绝美动容,优雅绝俗。凤倾璃也一样,还如二十出头的少年。两人并肩走在一起,就如刚刚成婚的少年夫妇。郎才女貌,珠联璧合。
过往的行人看着满脸的惊叹和羡慕。
“看来三哥把这个地方治理得很好嘛。”沈青萱看着欣欣向荣的街道,脸上露出笑意。
“嗯。”凤倾璃牵着她的手,“我早就给三哥飞鸽传书,说我们今天回到。本来他是要来接我们的,可是这段时间瑶瑶好像身体不太好,他在府里照顾瑶瑶,我们直接去他的王府就行了。”
“瑶瑶生病了吗?”
沈青萱蹙了蹙眉,又展眉一笑。
“正好我去给她看看。”
来到卫亲王府,两人表明了身份,立即有管家将两人带进去。一路走来,沈青萱发现卫亲王府有些沉闷,丫鬟和下人看起来脸色都有些晦暗,整个王府都笼罩着阴云密布,仿佛有大事即将发生。
沈青萱皱了皱眉,问管家:“王府发生什么事了?怎么死气沉沉的?”
“这…”管家叹息了一声,“夫人您有所不知,我们王妃病了好些日子了,不知道看了多少大夫了,可都没什么起色。王爷为此愁苦了好久…”话还没说完,就见走廊那边急匆匆来了一群人,为首的是个中年男子,一身华贵富丽,容颜俊朗而深邃。岁月在他脸上留下的痕迹不是皱纹,而是魅力。
他身后跟着一大群丫鬟,行色匆匆,多远就唤道:“小七,你们可来了。”
话音刚落,眨眼间他就已经来到近前,一把拉住沈青萱就往回走。
“你快去看看瑶瑶,不知道怎么回事,只是感染了风寒,就一病不起了。那些大夫都是庸医,全都无用之极,看了这么久也不见好转。”
“三哥你别急。”见他满脸凝重焦急,沈青萱也没有了逗弄的心思,忙安抚他道:“瑶瑶吉人自有天相,不会有事的。”
凤倾璃跟在身边,脸色却有些沉重,似忽然了悟了什么的沉痛和悲凉。这种感觉,早在一个月前听闻凤倾瑶身体抱恙就开始了。多年的怀疑和疑惑,似乎在这一刻得到了答案。
二十年了,二十年…
他看着前面急匆匆的兄妹二人,或许端木弘已然隐隐明白了真相,然而仍旧不甘心。而她,却毫无察觉。
这一刻,他忽然想要带她离开。不想让她面对那样突如其来的真相和绝望。该如何让她面对这样的事实?该如何面对那个人多年的善意欺骗?其实他早该想到这一切的,只是当年那个人用最后的生命,对他们撒了个弥天大谎。
不,这不是他一个人的功劳,还有另外一个人。
早在永历二年的时候,这个谎言就已经成形。
他脚步沉重,几次想要拉着她离开,然而终究是放弃了。罢了,有些事,终归需要她自己去面对。
来到凤倾瑶的房间,刚跨入大门,就闻到一股子浓郁的药味。丫鬟们行色匆匆,眉眼暗沉,满脸的担忧之色。内室里传来女子的轻咳声,“把药端走吧,再喝也没用。”
“可是王妃…”
丫鬟的声音消失在珠帘垂落中,端木弘急急的走了过去。
“瑶瑶,你怎么样?”
“我没事,咳咳…”
沈青萱走进去,几乎有些不可置信的看着躺在床上满脸苍白形如枯槁的女子。她靠在端木弘身上,微微的喘息,虚弱而憔悴。这哪里只是感染风寒,完全就像一个病重多时已经到了油尽灯枯的垂死之人。
“小七来了,她会救你的。”端木弘抱着她,面色痛楚而担忧,似乎已经隐隐明白她大抵早已经支撑不住了。只是心里的恐惧和害怕,让他想要用这种方式自欺欺人。仿佛这样,她就真的能好起来一般。
“是吗?”
凤倾瑶轻咳两声,朝沈青萱望过来。
“萱姐姐…”
“瑶瑶。”沈青萱大步走过去握着她的手,“你…你怎么变成这个样子了?”她走过去的时候就要去把她的脉搏,却被凤倾瑶不动声色的躲过了。
“我没事。”凤倾瑶虚弱的笑笑,看了眼端木弘。“阿弘他大惊小怪,你别信他。我只是感染风寒而已,没大碍的。咳咳咳…”
端木弘没说话,只是满脸的沉痛。嘴唇颤抖着,几乎说不出话来。
这时候,凤倾璃已经走了进来。看着躺在床上的凤倾瑶,眼神里也露出一丝痛楚。凤倾瑶却已经抬眸看见了他,又笑了笑。
“璃哥哥也来了?真好…”她病得很重,却仍旧笑着。“阿弘,璃哥哥和萱姐姐好不容易来一趟,怎么能让他们在这里呆着呢?你快好好安排他们住下啊。”
“好。”端木弘的声音已经沙哑了,“你先别说话,等小七将你治好了,咱们留他们在这里好好的玩。你们好久没见面了,定然有许多话要说。到时候我们四个人一起,到郊外赛马。让我看看,你的骑术进步了没有。”
“嗯。”
凤倾瑶轻轻应了一声。
四周的丫鬟都低着头,此时却有人轻轻的抽泣起来。房间太寂静,那轻轻的抽泣声就显得格外的突兀和清晰,响在这充满浓重药味的房间,令人心中发颤而骇然。
端木弘眉头一皱,低喝一声。
“哭什么?全都出去。”
沈青萱怔了怔,端木弘一向好脾气,一般情况下是不会对下人发脾气的。而此时——
“是。”
丫鬟们忙依次退了出去。
“等等。”
沈青萱霍然站起来,紧紧盯着刚才那个抽泣的丫鬟。
“你留下。”
“小七。”
端木弘抬头看着她,眼眶里布满了血丝和疼痛。
沈青萱深深吸了一口气,努力压抑着心头突然而起的翻云覆海。
“告诉我,你们的王妃病了多久了?”
那丫鬟跪在地上,只呜呜的哭泣,却不说话。
沈青萱眼神一厉就待发怒,凤倾璃却走了过来,拉住她的手,对她摇摇头。
“别为难她了。”
沈青萱身子晃了晃,回头看着他,眼睛里已经有了泪痕。
“你早就知道了,是不是?”
凤倾璃低头沉吟一会儿,自嘲道:“他有心要瞒我们,我也是才知道不久。只是没想到,已经来不及了。”
“呵呵…”
沈青萱后退两步,已经怔怔流下泪来。眼睛里全是不可置信的哀痛和突然了悟的悲凉无可奈何的悲愤和沉痛。
“今天初几?”
“萱萱…”凤倾璃去拉她,却被她躲过,大声问:“今天初几?”
“五月初九。”端木弘沉声回答了她。
沈青萱身子一个虚晃,差点摔倒在地。凤倾璃连忙奔过去,将她抱在怀里。
“萱萱…”他眼神里也满是疼痛,抱着她的手都在颤抖,心里被莫大的哀凉笼罩。只觉得这一生无论经历什么,无论怎样的疼痛,都不如此刻来得撕心裂肺。
“信呢?”
沈青萱没有看他,只是轻轻道:“每年他都会给我写一封信,今年已经迟了一个多月了。”她慢慢的抬头看着他,眼神里除了荒芜,什么都没有。
“信呢?你是不是藏起来了?”她颤巍巍的伸出手去拽他,声音颤抖甚至带着哭腔。“把信给我,子靖,把信给我。我知道,一定是你把信藏起来了对不对?你告诉我,在哪儿?”
“告诉我…”
说到最后,她已经流下了泪水,眼瞳中满是绝望和疼痛。
“他还活着…”
最后四个字,她说得很轻很柔,几乎听不见。然而凤倾璃却浑身一震,脸色煞白如雪。端木弘闭上了眼睛,一滴泪水自眼角滑落。凤倾瑶缓缓伸出手,将他脸上的泪水擦干,微微的笑着。眼神清澈而干净,一如当年。
“阿弘,别这样。”
“瑶瑶…”看着怀中已经病入膏肓的妻子,端木弘只觉得一颗心紧紧的揪着,似被钢刀切成了无数片,痛得鲜血淋淋,痛得,他连呼吸都要小心翼翼。因为她若知道他在痛,定然会比他痛千万倍。
“五月初九…二十年…”沈青萱把头埋在凤倾璃肩膀上,双手死死的抓着他的袖子,浑身都在颤抖。
“今天…”她抬起满是泪痕的脸,怔怔的看着凤倾瑶。“我怎么能忘,今天…是你三十五岁的寿辰。”
一直微笑着的凤倾瑶,缓缓收敛了笑容,眼睫垂下,瘦的皮包骨的手指也微微的颤了颤。端木弘紧紧的抱着她,已经痛得无法再开口。
华家诅咒,凡是华家的子孙,男子活不过二十岁,女子活不过三十五岁。
当年的镇南王妃和皇后,以及那么多华家的子子孙孙,都没能逃得过。
“他骗我。”沈青萱还在怔怔的流泪,“他骗我…忘尘骗我,他也骗我。华家的诅咒,与生俱来。二十年前,我以为他们身负的诅咒已经解除了…”她又开始颤抖,“为什么?为什么要骗我?为什么?”
她悲怆的大吼,眼神充血,愤怒而沉痛。
那个人,那个人骗了她二十年。每年一封信,让她知道他还活着,活在她不知道的角落里。每年他会做一件不大不小的事,告诉她他的存在是真实的。而那些事,也确实是真的。
华家这一代的子孙年长的早就死了,剩下的就只有凤倾弦。那个孩子,那个孩子,她当年见过。那孩子先天不足,又遭后天毒害。她给他把过脉,顶多活不过十八岁。所以当年他英年早逝,她并不奇怪。然而时到今日,看到凤倾瑶奄奄一息的躺在床上。她才恍然惊觉,有个人,对她撒下了一个二十年的弥天大谎。
那么那些信,那些信。那些信必定是他早就写好的。可是,可是他又如何能够未卜先知这二十年来发生的一切?只能说明一个问题,某个人,在代替他,制造那些事端。然而这样的事,必定有迹可循的。这么多年以来,除了凤倾弦和老镇南王去世,他未曾踏足京都。
而那两次,她去的时候,他已经离开。来得那样无声无息,走得又那样急切而匆忙,仿佛,是在掩饰着什么。从前她未曾多想,如今事实摆在眼前。
她终于恍然大悟。
其实她曾好奇的调查过,那些他存在过的痕迹,没有丝毫的纰漏。
如今她明白了,是有人在帮他。从永历二年边境小城的采花贼事件开始,有个人就已经和他同流合污,联合他一起,骗了她二十年。
而如今,那个人…
“萱姐姐。”凤倾瑶忽然低低的开口了,“事到如今,我也不瞒你了。咳咳…”她又轻轻的笑起来,笑容中有感叹也又惆怅更有释然。
“华家的诅咒,与生俱来,当我们出生之时,诅咒便已经应生。当年你让忘尘大师解了那诅咒,所以从此以后,我华家的儿女,都不必再受诅咒之苦。但是我们这一辈,同样逃不过。”
她脸上有种看透生死的漠然,还有几分不舍。这不舍,是对她的丈夫儿女。
情深缘浅,既然缘浅,奈何情深?这句话在心中回荡了多少年她不记得了,只记得好多年前,在她偶然明白一切真相的时候。这句话就一直回荡在耳边。她也曾无数次的想过,如果知道是这个结局,当初还会义无反顾吗?
那夜她坐在窗前,看着天空高悬的明月,想起那人多年前曾夜夜入梦。
她微微的笑起来。
是的,会,即便是会痛不欲生,她也甘之如饴。
就如通过,当年的哥哥。
“哥哥,他早在二十年前就已经…”
“不。”
沈青萱突然大吼一声,目光充血的看着她。
“不可能,他每年都给我写信,那些信,那些信…”
低低的叹息,似来自遥远的天际,悠悠落下,却瞬间将沈青萱悲愤的情绪压抑了下去。她抬头望过去,门口站着一个人。素衣华服,历经岁月的面容上写满了沧桑和疲惫。看着他的眼神有一刹那的恍惚惊艳,而后又归于久久的沉寂之中。
多少年了?记不清有多少年没有见到她了。如今她就站在他数步之遥,看着那张早已印刻在记忆之中的容颜。那张无论多少年都永远没有丝毫皱纹永远年轻貌美的脸,再看自己耳鬓灰白,眼角细细皱纹,都昭示着岁月的无情。
咫尺之遥,这一刻却似乎天涯尽头,永远也跨不过那条时光河流。
“明月。”无论多少年,他还是习惯这么唤她。
这个世界上,唯有他这么唤她。这是独属于他的称呼,或许靠着这两个字,才能填平心底永久的空虚和寂寞。
沈青萱却看着他身边那个男子,一身黑衣如墨,脸上戴着银白色的面具。那衣角袖口有银丝勾勒,垂在身侧,微微闪烁着光芒。露在面具外面的那双眼睛,清冷而写满了多少年伪装的疼痛和疲惫。
她踉跄的后退,脸色惨白如雪。
属于容烨的妆扮,却没有属于那个人的眼神。只凭这一点,就已经说明了一切,她甚至都不需要再揭开他的面具。
他不是容烨,他是替身,是伪装了二十年的替身。
是那个人,用来欺骗他的谎言。
“为什么…”
问出这三个字,她声音嘶哑,泪如雨下,仿佛要将这许多年茫然无知却在这一刻被沉重的真相击醒,那些年收到那些信的安心和微微欣慰,都化作了积攒的泪水,在这一刻,顷刻流下。
所有人都看着她,看着这个就算是逼不得已亲手弑父也不曾如此绝望沉痛的女子,在这一刻,崩溃的哭泣。不,她没有哭,她只是流泪。那些眼泪一颗颗如珍珠般坠落,每一颗都写满了迟来的疼痛歉疚自责以及无法更改的绝望。
那黑衣人忽然轻轻的叹了口气,将脸上的面具摘了下来,露出一张熟悉又有几分陌生的容颜来。
沈青萱却如遭雷击,直直的看着那张脸,几乎无法相信自己的眼睛。
“莫言?”
莫言,当年凤倾玥身边的书童。假扮他这么多年的人,竟然是跟随他多年的书童。
莫言苦笑一声,“是我,青姑娘。”
他没有唤太后,没有唤沈姑娘,没有唤凤夫人,只唤青姑娘。公子临死前,念念不忘的青儿。二十年前撒下的谎言,二十年后的今天,终于由他,亲自揭开。
他低着头,慢慢的…跪了下来。
“公子他,早在二十年前就已经…”他悲痛的闭上眼睛,泪水从眼角落下。“已经死了…”
沈青萱眼前一黑,几乎无法接受这个惊雷般的事实。
凤倾璃紧紧的抱着她,沉默不语。
莫言从怀里掏出一封信,递给沈青萱。
“这是公子给你的最后一封信,看了这封信,你就会明白一切。”
沈青萱颤巍巍的伸出手,几乎是用尽全身的力气,才将那封信接过来。她低着头,看着信封上几个字。
青儿亲启!
每一年,每一封信,都是这几个字。
她手指在颤抖,凤倾璃想帮她拆开信,她却固执的拒绝。一个拆信的动作,连小孩子做起来都易如反掌,然而她却用了一盏茶的时间,才将那信给拆开。
入目的字迹笔走游龙,龙飞凤舞,每一笔每一勾都彰显这独属于那人的清傲和风骨。
“青儿,当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想必已经知道了所有真相。抱歉,我又骗了你。”
写到这儿的时候,他似乎顿了顿,字迹凝结了以后才继续开始执笔。
“似乎我和你之间,存在的永远都只能是谎言。无论是当初扬州郊外翠微山上的初遇,还是后来宝华寺山脚的试探,亦或者是之后的种种。我的一生,原本就应该是伪装和谎言。”
沈青萱看着那些字,那些语句,透过那些轻描淡写的几句话,却看清每个字蕴含的深刻感情。她仿佛都能想象,当初那人,在自己搭建的茅屋里,坐在窗前。生命最后一刻,或许也如今日的凤倾瑶,满脸苍白唇角含血。然而一身清傲风骨如谪仙临世。他精致白皙如雕刻的手,稳定而有力的执着狼毫笔,艳艳其华的眸子碾碎了夕阳透纱的余晖光斑,凝固在唇边含着血的笑意上,凄艳而绝世。
“我这一生,唯一遗憾并且也因此庆幸的,就是对你的谎言和欺骗。”
夕阳落下,洒在窗纸上,映出他手指骨节白皙而透明。他似觉得那光线太刺眼,想将窗帘拉下,遮住那光。然而又想起夕阳落山后,他的寿命也到了终点。从此灵魂消散在这世间,无尽的黑夜,该有多寂寞?
微微发怔的空档,笔尖的墨汁已经汇聚滴落,在宣纸上轻轻发出‘啪’的一声。穿越时光的河流,落在那个女子满眼泪水的眼中,写满了苍凉与悲痛。
他似乎想要将那纸换掉,然而又怕重新布纸提笔再也无法写出那些字字句句,从而留下永生的遗憾。因此便将那一滴黑色的印记,永远留在那宣纸上,也但望能让她铭记于心。
“我曾无数次的想过,如果当年我拼尽一切留住你。如果那年我发现我一直寻找的人是你后就对你坦白身份,如果我放弃那个诺言。我们的结局,会不会不一样?”
写到这儿,他又顿了顿。
二十年前的笔迹,她似乎看见那人在信的那头,微微的笑起来,满眼的疼痛和哀伤。
“只是这个世界上,永远没有如果。”
滴——
泪水打在信面上,很快就晕开,将那凝固二十年的墨迹也模糊晕开,仿佛那人弥留之际唇边化不开的鲜血,斑斑妖娆凄艳。
“曾经对你的谎言让我痛不欲生,然而这一刻,我却庆幸能用生命最后一刻,对你撒下弥天大谎。至少,可以换你二十年的心安。”
眼泪已经模糊了眼眶,她握着信的手有些不稳,却仍旧拼命的去读去品味那个人留在这世上最后的痕迹。
“不要自责,也不要愧疚。七岁那年,听到父王母妃的谈话,我花了半天的时间来消化并且坦然接受这个事实。这些年我走遍了大江南北,看遍了三川五海。那些风光和耀眼,那些名利和功勋。该拥有的,我都拥有过了。这短短二十年生命,于这世上许多人来说,比两百年两千年还要充实。”
“我曾遗憾,遗憾这短暂的生命,不曾体验这时间最为神魂颠倒的情爱。”
夕阳又落下一分,天际开始黑沉下来。身体里的力气渐渐开始消散,他握着笔的手却依旧稳定如石。有风透过窗扉吹进来,几丝花白发丝飘入眼中,在那平静眼波中点开圈圈涟漪。
他怔了怔,这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已经满头白发。刹那间,青丝成雪。
他盯着那白发怔了好一会儿,直到先前写的那些字迹已干,直到鼻尖再次溢出浓黑的墨汁,在那宣纸上晕开。他才伸出手,似乎想要去抚摸自己的面容。想要看一看,是否脸上已经皱纹斑斑。然而刚伸出手,他又顿住了。时间如此宝贵,怎么能将最后一点时间浪费在这无谓的探寻上?
他低着头,认真的,一个字一个字的写。他将所有力气都集中在右手上,努力不要让那原本漂亮的字迹变得扭曲不堪。不想在二十年以后,她因这样丑陋的字迹而联想到自己如今的模样,又留下亘古迷荒的愧疚和疼痛。
“然而你的出现,填满了我人生最后一点遗憾。”
他微微的笑起来,眼神中又飘过那年春天。豆蔻年华的女子,携着清风而来,看着重伤倒地的黑衣男子,面纱外的眼睛露出好奇和探究的神情。
“死了吗?”
“其实我一直没告诉你,如果你没问出那三个字,或许我真的已经毫不犹豫的,杀了你。”
二十年后拿着这封信的那个女子,满眼泪水,也似盛满了那年属于那个春天,两个少年少女的回忆。
“你叫什么名字?”
“你不知道如此冒昧问一个女子的闺名很轻浮么?”
“那你不知道一个闺阁少女贸然救一个陌生男子,很危险也很失礼么?”
“…好吧,那我再把你扔出去吧,你现在受了重伤,把你扔到山上,到时候狼来了就直接把你分食了。就当我没有救过你了,也不会有人知道这件事。这样一来,我的名节也保住了,你也不用记恩了。”
她说得煞有其事,对面男子目光愕然。
“你…真够特别的。”
最后一句,低低的,似缭绕在风中的云雾,带着莫名的情绪,缠绕进他内心深处。
“…算了,本姑娘我救过人,可是没杀过人。我怕晚上做噩梦,反正救你也是意外,纯属医者的本能。反正你也没看过我的容貌,说出去也没人会信。”
“为何不愿意留名字?难道你怕我?”
“怕?”她失笑,“长这么大,我还没怕过谁呢。”
低低的笑声响彻耳边,“你救了我,就不想知道我长什么摸样么?说不定,有一天我可以帮助你。”
“不用了。我说了,救你只是医者的本能。其实你不必感激,因为我已经掏光了你身上所有银子,足够你的医药费了。你花钱,我治病,公平的交易,我不亏。”
他失声笑起来,牵动伤口,却不觉得疼痛。
“你…当真很特别。既有世家女子的高贵典雅,又有江湖儿女的洒脱肆意。我第一次见你这样的女子。”
她眨眨眼,“千万不要觉得我特别就对我动心哦。”
厄?他微微红了脸,只是她看不见。
“你一个女子,为何说话这般…”
“轻浮么?”她轻轻笑起来,“人活一世本就不易,为什么还要拘谨于那些所谓的礼教束缚?岂非给自己找不自在?我看你也是个洒脱随意的人,怎的也如世人那般迂腐粗浅?”
“呵呵…姑娘说得对,在下的确迂腐了。”
“好了,不跟你说了,时间不早了,我要回去了。伤药我留在你床头了,我看你的样子吧,应该是习武之人。过了今夜,你自己上药不是问题吧?”
“嗯,没问题。”
“那就好。”她松了一口气,刚欲转身。就听得他在背后道:“你给我包扎伤口,也就是说你和我已经有了肌肤之亲…”
她回过头来,扬眉。
“你想对我负责?”
他低头,看不见神色。
“对不起,我不能。”
……
笔锋一顿,他陷入了久久的沉默。
她不知道,当年那轻描淡写的六个字,几乎耗尽了他那一刻全身的力气。疼痛来得那样突然,隐隐渗透着属于命定的绝望和悲凉。
他在那一刻品味这人世间最为彻骨琳琳的痛,而她却轻笑道:“那我可的谢谢你的对不起了。”
他愕然抬头,“你—”
“不是你说的我很特别吗?那我就特别到底呗。什么肌肤之亲?你刚才伤得那么重,我如果不把你的衣服给脱下来伤药包扎,说不定你现在已经死了。连佛家都讲究事急从权,更何况涉及生命之危。再说了,我一个女子,都没在意,你在意个什么劲儿?你要真想对我负责,我还不乐意呢。”
这次他没笑,只是目光隐隐有着深意。那样的女子,那样的女子,本就应该是如此独特的。不属于他,不属于,永远都不能属于他。以至于在往后那一年的时光里,他日日夜夜画着她的画像。画皮画骨,难以描绘出她的一分傲骨和心性。她留给他的只有那一双永远微笑又凉薄的眼睛。
所以在那以后无数次的深夜里,每当梦回百转,醒来后只有那样一双带着笑意的眼睛,陪着他度过了那寂静的一年,填满了他人生十七年的空虚和寂寞。
他知道不能沉沦,沉沦就代表着永无止境的痛。
然而他又清醒而固执的想要为此迷醉,哪怕是痛不欲生,哪怕是生不如死,也好过这十七年华,平静如水的人生。
所以他庆幸,庆幸那一刻感性战胜了理智,问出了那一句话。
“你的名字,我只想知道你的名字。”
那一刻,他的眼神执拗,像夜空中的星辰,璀璨而耀眼,直直看尽她的心底。
她不知道,那一刻他的挣扎和害怕。十七年来,无论历经任何波折磨难,都不曾有过的害怕和彷徨。
害怕,被她拒绝。
然而下一刻,他听到这世间最为动听的三个字。
“沈青萱。”
“沈…青萱?”他低头喃喃自语,而后又抬头。
“我叫…”刚开口,他有些迷茫,到底该告诉他自己叫容烨,还是凤倾玥?一刹那,光明突暗。他的人生,本就是光明和黑暗的交错点,永远没有救赎的可能。然而就这么犹豫的片刻,她已然离去。
或许,她根本就没有把他放在心上,又何必知道他的名字?
……
他埋在夕阳最后的余光里,寂寞而温柔的笑了起来。
“容烨永远不能以真面目见人,凤倾玥的人生永远只是虚伪的谎言。然而他们至始至终都想给予你最真的真实。只是天意弄人,便是穷尽一生,逆天改命,也赎不尽那些黑暗里的罪过。注定这一生,我留给你的,只能是…镜花水月的…谎言。”
橘红色的光辉透过窗纱照进来,将他一头白发也渡上了金辉,恍如在尘世逗留已久此刻该得到飞升远离这污浊尘世的九天谪仙。
“有些话如果由其他人告诉你,我想你会永远愧疚,倒不如,由我亲自替你解答。”
翻过一页信纸,沈青萱神情近乎麻木的看着。
“华家的诅咒,与生俱来,我出生的那一刻,便已经应咒。那天我离开京城,去了宝华寺,祈求师父用舍利子延续我寿命三个月。然后利用这三个月,培养一个我。莫言,无言,永远无法言语,只能做二十年无言的容烨,却不能做他自己。”
沈青萱手指一颤,看向低头满脸悲痛的莫言。
二十年前的那个人,该是如何的神通广大未卜先知,竟然早早的就安排好这天衣无缝的一切?用三个月的时间,来培养一个替身。容烨从来都戴着面具行走天下,不熟悉他的人,定然认不出来是真是假。而他的武功…
沈青萱又继续往下看。
“我将一身功力赋予了他,让他继承我的所有…”
沈青萱咬住唇,莫言已经开始低低的抽泣,方才身侧的手指紧握成拳。无言的疼痛,在胸口翻滚浪卷。
“那个孩子,我对不起他。”
信纸上,二十年前弥留之际的男子发出低低的叹息声,眼中写满了无言的歉疚。
“我让他做了二十多年不是自己的自己。”
“咳咳咳…”耳边清晰的咳嗽声传来,是凤倾瑶的。然而这咳嗽声听在耳朵里,通过那些白纸黑字的字迹,沈青萱却看到,二十年前那男子捂唇低低咳嗽,斑斑血迹洒在白袍上。酷爱洁癖的他,却没有时间也没有力气去换掉白袍,而是专心的写下,留给他在这世上唯一眷念的人,最后一封绝笔信。
“我让他一年后重出江湖,因为你知道我当年为你操劳伤及肺腑,必定要疗伤。一年,刚刚好。一年,也刚好让他,更真实的,成为另一个我。”
“我知道这天下都会在你和阿璃的手中,我知道你们不会杀轩辕逸,我知道他会离开。所以我留下的第二封信,便是在边境小城中,抓采花贼。”
“其实,并不是没有采花贼的,只是那一年早就被我杀了。而后面那一个,是假的。是我以天下第一公子的名号,引轩辕逸出来的计。”
“你那么聪明,如果我很多年都不曾出现,如果我每年给你的信只是一句干巴巴的故人安好,你定然会疑惑。然而我毕竟身死,无法做到面面俱到,无法瞒过你和阿璃的耳目。莫言,他还年轻,我担心他不够沉稳细心,露出了马脚。所以,借采花贼一事,寻得轩辕逸帮忙。”
沈青萱抬头看向轩辕逸。
接触到她目光的轩辕逸,只是微微叹了口气。
那年在小树林里,揭开银色面具后,露出的那一张脸,让他在震惊后立即明白了事情真相。待处理好采花贼一事,他便找到了莫言,知道了容烨临死前安排的种种。
他不得不佩服那男子的运筹帷幄决胜千里,不得不佩服那男子对于人心的估量和把握,分毫不差。这世上,如果还有谁值得他去付出去牵挂,也只有那个女子。
所以,在知道所有真相以后,他毫不犹豫的点头答应,配合莫言,继续演这二十年的戏。
“所以那些信里所记载的那些或大或小或惊天动地或付之一笑,都是我给他们安排的任务。只有切合真实的事迹,才能让你相信,我还在这个人世。在你看不见的角落,那样潇洒而自在的活着。”
“这样的谎言,我准备了二十年。因为我知道,二十年后,瑶瑶三十五岁生辰之际,应咒之时,便是你明白所有真相的时候。”
干涸的泪水再次从眼眶滴落,将那些自己晕开成一团团黑色的墨迹。已经无法辨别那些字,然而她却仍旧看得很清楚。
“这一生我无悔,也无憾。当年在扬州城外翠微山中,无意而美丽的邂逅,已经填满了我人生最后的空虚。哪怕它没有划上最完美的句号,我已知足。”
“至少,我爱过。”
咔——
笔落地的声音,清脆入耳。于寂静的黑暗中,突兀而惊悚的响彻而起,告别了命运的释然和终结。墨迹染开,混合着鲜血缓缓在地面晕开出红黑的花样。恍如地狱三途河边,开出的彼岸花。妖艳,而凄绝。
他微微笑着,艳艳其华的眸子最后一刻露出释然而眷恋的笑容。空气浮浮沉沉,幻化出那女子嫣然如花的容颜,唇边一缕笑容绽放如雪。
他恍惚的伸出手去,似乎想要去攫取最后一丝芬香。
然而浑身力气已经散尽,再也够不着,摸不到。从此,永生黑暗,无休无止…
当天地最后一点光芒消散,他终于疲惫的…闭上了眼睛。呼吸散尽之际,他用尽全身最后的力气,呼唤出了那个蕴藏在心底永生不灭的名字。
“青儿…”
最后一刻他脸上的笑容,绝美而微微遗憾。那是在临终之际,未曾捕捉到曾经心底最为渴望的美丽而遗憾。这样的遗憾,伴随着他凄绝妖艳的美丽,永远凝固在他唇边。
我从未告诉过你,我爱你,从很久很久以前开始,久到…在那些年我都不敢去触碰去想念。因为知道那样相思无法相拥的悲苦与疼痛,因为知道那是属于命运给我永久的空缺和遗憾。即便是我倾尽一切,也无法填补充满的遗憾。
我庆幸你不曾如我这般沉沦,我庆幸…你能将那年春天小树林的邂逅,永远忘记。然后转身,投入你想要的幸福怀抱。
别了,我的青儿,我的爱。我的灵魂将消散在这天地间,永远伴随你身侧。
我,永不再寂寞。
至少,我爱过,那样…刻骨铭心的爱过。
……
至少,我爱过。
至少,我爱过。
余下的再也看不下去,脑海里只剩下这几个字。信纸在指缝间飘散,恍如那年她决然转身,衣袂被风掀起的弧度。
沈青萱闭上眼睛,浑身力气已被抽干,瘫软在了凤倾璃怀里。
……
一个月后,沈青萱站在一块墓碑前,墓碑上刻着几个字。
容子恒之墓。
那是今天早上,她亲手刻下的。
四周翠木林立,鸟语花香。翠微山上,景色依旧,然而人,已非当日之景。
那日醒来以后,她只问了一个问题,容烨的墓在哪儿。于是在参加完凤倾瑶的葬礼以后,快马加鞭,从虞城来到了扬州。
一路上,凤倾璃已经告诉了她所有事。
当初在边关小城中之所以选择那一家采花,是因为那府邸的主人陆员外。他是那一带的首富,也是有名的奸商,和官府勾结,欺压百姓,无恶不作。容烨早就调查好了,所以才会利用那个陆芷云,给他们一个教训。
容烨不算是好人,在他眼里,除却沈青萱以外,世界上所有的女人,都没有无辜和好坏之分。所以他下手也从不留情。就让那个陆芷云,替他爹还那些罪孽吧。
因被‘采花贼’冒犯过,那陆芷云对轩辕逸一见钟情费尽心机要找到他。然而真正的采花贼被揪了出来,陆芷云又以被他抱过已经和他有了肌肤之亲不能再嫁他人为由想要霸占他。最后轩辕逸人受不了她的无理取闹,遂离去。后来陆家自然垮了,陆芷云一个失了清白又没有了后台的女子,嫁给了一个鳏夫。那鳏夫脾气不好,对她非打几骂。没过两年,她就因贫困的生活和长期的虐待以及与日俱增的痛苦而死。
她留下了一个儿子。
多年后轩辕逸回到那小城,听说了她的遭遇,想起那女子也可怜,知道她儿子险些被那鳏夫卖去还赌债,便将那孩子救了下来,视如亲生。
轩辕逸没有娶妻,收养那孩子以后就给那孩子取名为轩辕良。但望他日后长大了,懂得宽以待人,善良温厚,并且将一身所学倾囊相授。
如今,那孩子已经十九岁了。
轩辕逸告诉了那孩子所有真相,索性那孩子是个明理是非之人,没有责怪他。只是想要见一见,令他义父如此倾心并为之终身不娶的女子,究竟是谁?
那一天,沈青萱收到那封信太过悲痛,以至于没有注意到站在轩辕逸身后的那个少年。而那个少年,却看见了她,也终于懂得的了,这世上为何会有纳闷多情有独钟,为何会有那么多痴心不悔。最后,他默默的离去。
她不知道的是,那个因为那两个人对她的情谊而被无意算计在内多年的少年,最后却与她结下了另外一种缘分。
她心心念念小女儿的婚事,最终落到了那个少年头上。
凤君诺,诺儿。当年凤倾璃给女儿取这个名字的时候,就是想起了凤倾玥,想起那人十年如一日的诺言,无论经历什么,哪怕失去最心爱的女人,都不曾反悔终结的承诺。他给女儿取这个名字,就是希望她日后能够信守诺言,做一个诚信之人。
而如今,十六年后。她的女儿,来代替她,还那些岁月河流中,无意之间欠下的债。
承诺,良善。
本就应该是天生一对。
命运对所有人的安排,永远都是公平而公正的。
遭下的孽,要赎。欠下的债,也必须还。
这世上之事,因果轮回,理当如此。
今天,她站在这里,这块立了二十多年的无字碑面前,看着她亲手刻下的那几个字。想起当年收到他的第一封信,最后两个字是,子恒。
所以,他生命的最后,想要做的,不是凤倾玥也不是容烨,是子恒,容子恒。
就像那年,昭阳殿之乱。一片血火厮杀中,他抱着她,亲吻她的眉梢眼角,亲吻她的脸颊她的红唇。在那样绝望而缠绵的亲吻中,留下一滴泪水。说,他只想做沈青萱永远的子恒。容烨可以为沈青萱生,可以为她死。然而凤倾玥不能,因为他没任性的资格。所以,他只想做容子恒。即便,‘永恒’这两个字对他来说,是奢望,然而他仍旧渴望。
所以在二十多年后的今天,她给予他最后的成全。
忘不了,忘不了那天莫言跪在她脚边,堂堂七尺男儿嚎啕大哭,说:“公子得以延续寿命三个月,是用了禁术。禁术有违天德,当年忘尘大师是靠着舍利子才得以活了六百年。然而公子只是*凡胎,要承受逆天之罚。原本身负诅咒,又要承担这违背天德之罪。代价,便是永生无法投胎,灵魂永远消散在虚无境内,无法得到救赎。”
她木然的站着,早已听不见其他。脑海里只回荡着最后那一句,
代价,便是永生无法投胎,灵魂永远消散在虚无境内,无法得到救赎。
他,永远都没有来生,没有永世…
那年在宝华寺,离开的时候,忘尘最后的眼神…
她闭上了眼睛,迟来的了悟泪水,再次落下,染了一地的哀伤与疼痛。
莫言在她脚边悲痛哭泣,“公子说,没有你的来生,他宁愿不要。”
她手指颤抖,本以为早已干涸的眼眶,再次不受控制的流下泪水来。一滴滴,是无言的伤痛与绝望。
“公子原本要刮了自己的脸,给我做人皮面具。让我能够代替他,以真实的他出现在你面前。这样,你就不会永远只抱着那些虚无的信来说服自己他还活着。这样,或许那最后一封信,就不必存在。”他凄绝的哭声掺杂着悲凉与痛楚,声声入耳。
“是我,是我不忍公子一片苦心白费,我不想公子为你付出了一切,甚至连生生世世的生命都搭上只为给你一个安心。而你,却永远不知道他的苦,不知道他对你深沉而无悔的爱。所以我求公子,求公子不要那么做。我甚至对公子说,不想一辈子做一个替身。”
他哭泣着,满脸的痛苦悔恨。
“所以,所以才有了最后一封信。公子,他至死都不愿意你知道真相,也不愿意你因此自责而一辈子心结难解。”
她站在台阶上,看着天边夕阳余晖。想着多年前,那男子是不是也是这样看着夕阳一寸寸落山,算计着自己还有多少生命。然后再用最后的生命,给他心爱的女人,给他心爱的女人,写下最完美无缺的谎言?
他在闭上眼睛的最后一刻,是否梦见那年扬州翠微山初见。无意救了他令她怦然心动却连他名字都不愿意记住的无情少女?
他是否在无数个夜晚纠结疼痛于那个少女决然而去的背影?
他是否在那些年许下的承诺中矛盾的挣扎着是否要对她坦白身份表明心意然后带着她远走高飞,做一对神仙眷侣?
他是否,在知道原本错过放弃的那个人,是他生命的救赎后,痛彻心扉生不如死?只因,他曾那样决然的放弃了她。
那些鲜活的片段与回忆,是否暖了他寂寞黑暗多年的人生?
她闭上眼睛,关闭了那一刻眼中翻涌的所有情绪。
不知道了,不知道。所有的一切,都随着那人的消亡而带走了在这个世界上的所有痕迹与回忆。
知道后,她悔恨,悔恨没有给他更多的记忆。而那样的悔恨,只会伤害更多的人。
“公子死的时候,满头白发,形容枯槁。他赶走了我,说不想让他那样丑陋的样子被人记住。他宁愿一个人,孤独的死去。”
最后一句话回荡在耳边,然后鲜血炸开在眼底。
莫言,完成了他的主子给他最后的任务,又自作主张的告诉沈青萱关于禁术的真相,自觉违背了主子最后的心愿,遂服毒赎罪,殉主而死。
情深不寿,强极则辱。
一个人太聪明智慧便会对自己有损伤,过于沉迷和执着的感情不会持续长久,过于突出的人势必会受到屈辱,君子应该如玉一般的温润沉稳,含蓄坚毅,不张扬,却自显价值。
凤倾玥,你是否用永生的寿命,来诠释了这几个字?
——番外完——
------题外话------
读者(愤然):啊啊啊啊啊啊,凝望,你为什么要虐死我的玥玥,啊啊啊啊,我要杀了你。
作者(抱头)怯怯道:我面壁,我思过,我该死。但是…我不悔。
读者(怒火中烧):姐妹们,揍她。
作者(抱头惨叫):啊啊啊,你们这是造反啊,我要投诉。
读者:再揍!
各种拳打脚踢下,作者奄奄一息。悲嚎:玥玥,你害死我了。
——
那啥,看在我这么自觉的惩罚自己的份儿上,玥玥的粉丝们请手下留情哈。介个为毛要虐死玥玥呢,接下来我会写一个番外完结感言。关于这个文的设定以及男配们的安排和最终结果,都会详细的述说。亲们别急哈,看了以后再骂我吧。
~遁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