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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值阳春三月,江南之地,处处皆绿柳如荫。
镇子不大却布满了水道,不过五六十步便能瞧见一座石桥。
蔚翼清自桥上打马下来,身边跟着两个跟班儿,一个面若银霜,一个则满脸讨好。
他身形高大,一瞧便知是外乡人。且一身华服骑在高头大马之上,便引得水乡娇俏的女子羞红了脸、三三两两的盯着他议论纷纷。
那讨好的跟班儿脸上挤了一堆的笑,驱马跟在他身后,离着半个马身的距离絮絮道,“咱们这里的女子,最是温婉娇美,王爷此番前来便让老朽为您选上几个……”
这人正是此地县令,姓刘,今日闻得翼王爷到了此处,便忙不迭了凑到了跟前,做个鞍前马后的跟班。
蔚翼清眼风扫了他一眼,那眼神中的不耐让他霎时便停了口。
如今这位什么身份地位,这刘县令自是十分的明白。此地虽远,京城的形势却也不是密闻。
如今的皇帝还是皇子之时排行第四,其母不过是个小小的婕妤,非嫡非长。可他却登了帝位,自是有过一番血雨腥风。
不仅仅是太子一家以及几位兄长,便是后面那些年幼的弟弟都未逃过他的手掌,一个个的被他遣出京城为藩王,不过几年便都悄无声息的死在了外面。
这种事情,坊间也有些传闻。
说他皇位得的不甚光明,便总疑心旁的兄弟起意来夺罢了。
如今三十年过去了,这些秘辛倒是鲜少有人提及了,只是皇帝如今却有着十分烦忧的事情。不知是不是当年事情做的太绝了,伤了阴骘。他的长子死在了一场风寒之中,次子则在校场骑马时摔断了脖子,唯有幼子如今平平安安的长到了成年。可惜的是,那明明有一副好皮囊的儿子,健健康康的长到了二十岁,竟是个傻子。
自这个傻儿子出生了后,便是皇帝年年扩充后宫,日日埋头苦干。后宫那一堆女人也到底没给他再生出个儿子来。
事到如今,年岁已至五十的老皇帝开始有些忧心了。
当年事情做得太绝,兄弟们早就成了黄泉路上一队冤魂,就还只剩了翼王这么一个最小的兄弟……他与这个小兄弟相差了整整三十岁
皇帝登基之时,这小兄弟还在娘胎之中,便是他爹都不晓得自己又多了个儿子。直到登基过了八个月,才有人前来向他报说,说是在皇陵守灵的嫔妃里面有人生了个孩子。彼时皇帝已经将他的兄弟们都打发出了京城,此时听了这样的事情,便着人将那孩子抱进了宫里。
孩子被抱来时已经有三个月大了,已经长开了些能瞧出模样了。
皇帝瞧了一眼,心想,得,这绝对是他兄弟没跑了,那眉眼长得跟他爹在世似的……
本不欲留着这孩子,他的长子却在此时夭折了。得知长孙夭折,宫里的老娘娘差点哭瞎了一双眼,那孩子自小娘死得早,便是在宫里祖母身边长到了七岁。
老娘娘觉着,这恐怕便是儿子伤了阴骘,只想着法儿的替儿子积德。如今知晓了先皇还有个遗腹子,便说什么也不让儿子处置了。
只对儿子道,“你若瞧着碍眼,便让他跟着我住在慈宁宫里。这孩子来这世上走一遭成了你的兄弟,便是你的缘分。让我得知了此事,便是我的缘分。如今你的兄弟们都让你撵出了京城,这个又是个不晓事儿的,你还有什么可担忧的?!”
皇帝听了这话,只觉得头疼。
这事儿也怪,他这样一个怯懦又良善的娘怎么就生出了他这么个满心壮志又满肚子心眼的儿子……
此时坊间已有不利于他的传言,他便索性应允了老娘娘,又将这孩子的母亲接到了宫里,让这母子住在了慈宁宫的偏殿之中,也算是以此堵住天下悠悠众口。
一晃多年,皇帝眼瞅着自己的儿子越长越傻,那小兄弟却越来越聪慧,心里便犯了嘀咕。这时候,他似乎也有些认命了,都这么努力了,还是再未生出一个儿子来。事到如今,他也得为身后事思量一番了。
但凡有丝毫可能,他自是想着自家血脉继承大统。
可若是将皇位交到了傻儿子手里,他前一刻死了,便得有许多人下一刻便寻思着宰了他的傻儿子争一争这皇位。
可若是将这皇位交给了他那小兄弟,怎么想却又有些不甘心。
此时此刻,皇帝终是想起了当年老娘娘那番话,难道真是作了那般不道之事伤了阴骘?也因着如此,这两年他没少自名山大川寻访得道高僧。
高僧来了一个又一个,皇帝依旧没再生出儿子来。
转眼间,他的傻儿子和小兄弟便都到了成亲的年纪了。还是傻子的娘出了主意,先给傻子娶了媳妇,若是能生出儿子,这江山岂不有了后继之人?
皇帝觉得这主意靠谱,便命钦天监开始占卜询问,过了三五日,说是算出了凤栖商州,便将小兄弟打发到了商州寻人。
这其中又未尝没有试探之意……?蔚翼清心中自是明白,这一行必得小心谨慎才是。
天气晴好,似乎有着莫名的香味总是隐隐若无的环绕在鼻尖,他不禁抬头四处瞧了瞧,一边有一搭无一搭的与刘县令搭着话,想着那钦天监既是算出了此地有那劳什子凤凰,便好歹问问,这些年间此地可有什么不同之处。
两人正打马走着,那刘县令突地笑声道,“这家姑娘该是到了出嫁的年纪了。”
蔚翼清闻言抬头望了过去,只见前面绿水环绕之中,一片粉墙黑瓦的修舍。他二人因立在高处,便能隐约瞧见内里曲折的游廊。
他只当这刘县令认得这户人家,便未言声。
这一行,本应是严密之事。
可自到了此地,这刘县令处处透着古怪,仿佛对他的差事倒是心中有数一般。那高僧说此地有凤栖身,蔚翼清心中是不信的,不过是些怪力乱神的念头罢了。
他那皇兄恐怕是心急的失了方寸。
想到此处,他嘴角勾了勾,看向那刘县令,“你可是要推举这家的姑娘?”既是心中起疑,蔚翼清也不掩饰,出言便试探这位刘县令。
话音落下,便见那刘县令一顿,面上露出几分不解。
他想着,这老东西城府还挺深,装的还挺像。便听刘县令道,“王爷所说推举是指何事?这家人家姓赵,乃是商州城的大户,只是家里乃是商户,所以下官也甚少接触。并不知晓他家子女情形。”
蔚翼清一听,心中倒是有些疑惑,转头瞧着他道,“那你怎知他家有要出阁的姑娘?”
刘县令便捋着山羊胡呵呵笑了两声道,“王爷,您瞧瞧那两株香樟树!”一边说着,便朝着前方指去。
蔚翼清目光随着他所指的方向瞧去,果见那粉墙之后两株高大的香樟树立在院中。
“然后……?”
“王爷您有所不知,这是此地风俗!”两人慢悠悠的向前驱马,刘县令则跟在后面解释,“……家里生了姑娘,便在院子里栽上两株香樟。这香樟树长到十四五年的光景,便能这般高大。这城里的媒婆们经过此处,瞧见这两株香樟,便能知晓这户人家里有着待出阁的姑娘。”
蔚翼清听得倒有了些兴致,赶着问了一句,“那若是姑娘出了阁,这两株香樟便要伐了?”
刘县令呵呵笑道,“正是!待姑娘有了婆家,娘家便将这两株香樟伐了,做两口箱子,让姑娘带到婆家去。这正是取着‘两相思守’之意。”
两人一边说着,一边前行,待刘县令说完这典故,两人恰好行至那香樟树下。蔚翼清勒马停了下来,仰着头瞧着这两株高大的香樟。枝繁叶茂,郁郁葱葱之间,无数细碎的光点洒落在身上。
一阵微风吹过,枝叶便一阵哗哗作响。
隐约的,能听见自那院子里,更有着女孩儿银铃儿般的笑声。
那笑声仿若自天边传来,直直的打进他的心里。不知为何,蔚翼清只觉得心中狠狠动了一动,竟似有一种漫长而隐晦的疼痛自心尖泛起,让他连嘴里都染上了一层苦涩。
他不动声色的回头看了一眼,心腹立时策马至了跟前,那刘县令惯会察言观色,见着这般情形,自是落在了后面。
“你去查探一下这家人家。”蔚翼清低声命道。
“是。”心腹应道,脸上仍旧一派木然。
见心腹领命而去,蔚翼清又抬头瞧了一眼那两株紧挨着的香樟树,撇去心中异样,这才又兀自打马前行。
今日他的目的并非此处,而是商州城外的一座百年香火的寺庙。
来到商州之前,他便打听出了这处所在,说是京城外万松寺的住处圆机大师,正云游至此……
他心中虽不太相信这些鬼神之说,但既领了差事却也得将差事办妥。
而这鬼神之事,最好的请托便是这种号称得了道的高僧。
去了城外山上古刹却扑了个空,说是那位大师入了禅房,这几日都不见客。蔚翼清倒也不是个拿权势压人的王爷,于此也并未恼怒,便道改日再来,随与那刘县令打道回府。
他这番前来商州,行前便着人在此置了个宅子,这段时候便都要住在这宅子里。
方回到宅子,那前去打听的人便到了跟前。
蔚翼清端了茶盏啜了口茶,这才瞧了下属一眼。今日之事,不过是随性而起,待山上转了一遭,都忘了此事。如今见着下属来报,这才想起了那两株香樟,和那院子里传出的那阵子笑声。
那笑声仿佛在耳边又响了起来,引得他心中一动,那番兴致便又上来了。
“打听的如何?”
“回王爷。”那下属等了半响,心知这王爷恐是忘了之前吩咐,正以为这半日做了无用之功,却没想到蔚翼清又想了起来,这边便恭敬回道,“正如那刘县令所言,那家姓赵,乃是商州城做蚕丝买卖的商户人家。家主叫赵瑜方,两儿一女,两个儿子都成了家,女儿则待字闺中。”
“那姑娘叫什么?”
那下属抬眼睇了翼王爷一眼,却仍恭敬道,“那姑娘名叫赵三春。”
果然是小地方的姑娘,名字也这般俗气,蔚翼清听了哂然一笑,便让那下属退了下去,随即也将此事忘到了脑后。
毕竟这次来商州,还有着更重要的事情。
又过了两日,寻思着那位高僧该出关了,蔚翼清便又出了商州城,上了山。只是却不曾想,刚上到半山腰,清晨时还晴好的天气,却突然变了天。
山中来雨分外急,豆大的雨点儿密密麻麻的砸了下来,带着早春时分的寒气打在身上还有些凉意。蔚翼清瞧着山中腾起的水雾,觉得这雨势越发的大了起来,只得带着那木头一样的下属,先寻一处所在避一避这场急雨。
一场急雨打的二人颇有些狼狈,蔚翼清只记得前几日前来之时在这半山腰间有一个石亭,此时顾不上许多,便朝着记忆中那石亭的方向奔去。
走了半盏茶时候,果见前方一个小小的石亭立在路头,只是此时亭中似还有旁人在避雨。下属不放心,便要先去探寻一番,蔚翼清却伸手阻拦了他。眼瞧着雨势这般大了,便是还有旁人,难道让人家让出这亭子,且那亭子瞧着还有些位置,完全能容得下自己主仆二人。
这般想着,两人便朝着那石亭前去。
还未及到那石亭,便听着亭中有断续的说话声儿传来。
“……油嘴滑舌的,你不该去做小和尚,可惜你这张巧嘴。”
“丫鬟姐姐说笑了!小僧可不是乱说!”隐约中,又传来一个半大孩子的声音,“我跟师父云游至此,便是为了那九转的凤凰。师父这几日不适闭关,便让我出来寻找,我瞧着三姑娘贵气盈面,眉心中带着紫霞之光,这可是大富大贵的面向,这是百鸟朝凤之命啊!”
一句百鸟朝凤让蔚翼清倏地定住了脚步,此时他已行至石亭之外。只见那小小石亭之中立着四个人。两个穿着粗布僧衣的和尚,年长的约有二十出头,年轻的也就十三四岁。再有便是一个婆子与一个年轻的姑娘,那婆子屏了气不出声,只那姑娘笑着逗那小和尚说话。
蔚翼清停了脚步,正犹豫着要不要进去避一避雨,这一阵说来就来的急雨竟又说停就停了……
阳光一下子便自散开的叆叇之中洒落了一身,蔚翼清怔了怔,眼看着那亭中四人兀自离去,心中竟有了个念头,仿佛这一阵急雨便是为了让他前来听一听这一番对话。
他心里这样想着,便有些乏味,去往山中古刹的心思也淡了些,这般听来,那高僧恐怕依旧躲在那禅房之中。身边下属瞧出他的心思,只躬了身道,“可需属下先去探访?”
蔚翼清点了点头,瞧着下属消失在羊肠古道之中,便返身朝着山下行去。
雨后山中的气息带着些清冽的芬芳,蔚翼清一步一步的行在路上,心中开始思量。皇帝兄长的心思,他一向十分明白,自个儿什么处境更是比外人了解的透彻。那下属虽在他身边伺候,却是皇帝的心腹,今日石亭外所听之事,不仅仅自己听的一清二楚,那人也是丝毫不差。既是这般,自己何苦去沾这麻烦事?索性便让那下属自己去查探个清楚,左右事情已知晓了七七八八。
只可惜了那个姑娘……
想起了自那高墙内传来的笑声,不知怎的,心中泛起些隐隐的苦涩,却也终是只在心中暗自叹息一声。
慢说她一个平民女子,便是他身负龙脉不也是这世上一个身不由己的可怜人么?
只可惜,他却未有听见向山刹行去的那两个小僧余下的对话。
“余方怎可乱说话。”并肩行在一起,年轻僧人眉头蹙着,教训着身边的小师弟。
“咦?”那小僧却未曾觉察自己的错误,只瞪了一双大眼睛瞧着身边的师兄,“师兄你也瞧见过那赵家小姐,难道瞧不出她那富贵命?我哪里乱说话了?”
听得师弟这般说道,那年轻僧人叹息道,“师父平日里让你多多修行,你却只顾贪玩。那赵家小姐虽是富贵命,却非极富极贵。只因她前世为后,身上留了些贵气,才蒙蔽了你的眼目……”
年轻僧人这般说着,只瞧着师弟面上有些不服气,便凛了声道,“还不知教训!便替师父罚你三日罢!”一边说着,长袖一挥,那小僧瞬间便在青烟之中现做了原形……竟是一头还未长出犄角的小梅花鹿!
那下属虽未听到二人言语,却青天白日的瞧见了这种诡谲之事,吓得腿都有些发软,再顾不上那差事,只顾得跌跌撞撞的跑下了山!
他心里惶恐,便想着尽早离了这怪异之地,心中便下了决议,认定了那小僧口中的三姑娘,便是此次来寻之人。
蔚翼清却不晓得在那山上竟有这等怪力乱神之事,只得了下属战战兢兢的禀告,再无心探查,便将那刘县令招至下榻的宅子,一封盖了玉玺的圣旨便送到了老头儿手里。
十日之后,商州全城皆得知大户赵家出了凤凰……
翼王爷千里到此,便是为着如今皇帝唯一的皇子选妃……日后,那赵三姑娘便是凤仪天下的皇后了!
直到蔚翼清带着浩浩荡荡的队伍离开了商州城,山中古刹中的老和尚终于自禅房中走了出来。
在听闻此事后,只叹息了一声。
“师父为何叹息?”年轻僧人上前合掌请教,面上不解,“他二人本就有次一劫……,当年他奈何桥上滞留十年,本就违反地府条令。若不是他乃星君下凡渡劫,阎君怎能如此开面。凡有一缘便随一劫,再世求缘,自难平顺。”
老和尚瞧着面前如清溪般透彻的徒弟,脸上却露了丝狡黠的笑容,摇头道,“非也,非也……谁说再世求缘难以平顺?这世上最难测的便是人心,最难割舍的便是情缘!三垣天下,总有些人是不一样的。再过二年,你且瞧着,他二人的命数自有一番变化!”
说罢,老和尚便再无一言,只大笑着沿着山间小路,一路而去。
年轻僧人闻言心中依旧迷惘,只此时一道雨后落虹闪烁在林间,带着些朦胧的光华,远远近近的总瞧不清楚。
他心中突然有些开朗,心头迷惘也似被山风驱散。
许是太过拘泥于命数一言,心头便被迷障所遮掩,那样的一对人,也许终能挣开这一世的劫数,挣到那索求生生世世的缘分。
心头清明起来,他便将此念头抛却,只小跑着跟着师父的脚步朝着来路匆匆行去。
作者有话要说:这篇番外会扩写一下,觉得可以写个中篇,日后会另起一坑写一写,欢迎来看,么么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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