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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王家的权势,谋一个区区从五品外放文职,的确是轻而易举的事儿,甚至再高升半级都不成问题。然而这是从前,搁在今时今日,王夫人还真没甚么把握。
被贾母唤来细细说明了原委后,王夫人面上只余苦笑连连,完全不知晓该说甚么才好,最终还是贾母动了怒,王夫人才支支吾吾的说了缘由。
“老太太,您真的是难住我了。但凡搁在往日里,我说甚么也会去一趟。可如今这档口……罢了,也不怕您笑话我,其实前不久我刚去了一趟娘家,结果娘家老爷子不在府上,老太太托病说甚么都不愿意见我,二嫂子更是对着我冷嘲热讽的,半点儿脸面都不曾给我留。还有我那娘家大哥,他索性当着我的面询问管家铺子庄子可曾卖掉了,说是户部那头等着要的,若是再拖些日子,怕是咱们府上的赦大老爷又要上门讨要了。”
王夫人这话不可谓不直接,饶是贾母听到半茬就已经猜到了七八分,这会儿也连气带羞的,老脸燥红一片,愣是半天都没吐出句囫囵话来。
一旁尚未离开的贾政横了王夫人一眼,道:“不成就罢了,等年底述职时,我自个儿递了折子上去,想来也是能调职的。再不然,外放个知州也不赖。”
以贾政之能,想调任到盐课基本上是没有希望的,不过若仅仅是外放个知州,确实不算难。唯一麻烦的是,恐怕届时调任去贫瘠地方的可能性会很高,若真如此,就有悖贾母先前所愿了。
“老爷,真不是我不愿意舍了这张脸,只是娘家那头,原先最疼我的就是娘家老太太,她不愿意瞧见我,我能有甚么法子?我大哥那人倒罢了,原就没甚么心眼子,就算说话不好听了些,回头我略哄他两句他一准不会同我计较了,可哄好他也没甚么用呢!”王夫人很是为难,她自是看出来贾政动了真火,可她却也是真没法子,出嫁女靠的就是父母,兄长嫂子其实原就靠不住。如今,往日里最疼爱她的王家老太太不管她了,她还能如何?
“罢了,左右如今才六月底,离年底述职还有好久呢,说不定到时候你娘家人也就消气了。”贾母不愿意在这档口开罪王家,况且她打从心底里认为王家这番举动真算不上甚么,实在是因为她本人也对贾赦气恼得要命,更别说无故舍了更多钱财的王家了。
都怨贾赦那混账东西!!
“也行,我娘家老太太以往最是心疼我了,即便真的生气,应当也不会太久的。”王夫人自是明白娘家对于出嫁女的意义,她比任何人都在意娘家人对自己的态度,若非被逼无奈,她才不愿意让旁人知晓娘家对她的态度。不过,转念一想,哪里有父母一直生儿女的气?这事儿原也不是她的错,想来最多再过几个月,又能恢复如初了。
不单王夫人这般想,贾母也是这般考虑的。离三年一度的回京述职还有五个多月,届时等考核评价之后,便是调职的时候了,到时候一定要给贾政谋个肥缺才行。
贾母暗暗下了决心,迟疑片刻后,先是将贾政给打发走了,只留了王夫人在跟前说话。
“老二媳妇儿,有些话当着政儿的面我不好明说,他那性子虽比老大妥当多了,却是个实心眼儿的,成天就知晓做学问写文章,半点儿都不通人情世故。唉……”
长叹了一声,贾母命人将账本子拿了过来,虽说如今当家的是那拉淑娴,不过贾母身为荣国府的老封君,自会额外留下一份。她也不说甚么,直接让人给了王夫人。后者虽毫无文采,好在看账本这种事情倒还难不倒她。
又半刻后,王夫人双手颤抖的几乎拿不住账本子了,抬头看向贾母,面上更是满满的震惊和绝望:“老太太!咱们府上真的没有钱财了?”
尽管王夫人实在是不愿意相信自己所看到的一切,可她心里却明白,贾母无论如何也不会拿这种事情开玩笑的,尤其在抬眼看到贾母一脸的悲容后,王夫人险些歪倒过去。
“是啊,咱们府上已经没钱了,公中库房也差不多被搬空了,余下的也不过是成年的料子和一些难以出手的摆件。如今已经六月底了,眼瞅着中秋就要到了,节礼却还不知晓在哪里呢,我倒是有心等各家送了礼后咱们再送,这在京城的也就罢了,可金陵那头的老亲怎么办?没钱了……”
节礼这种事儿,其实倒不一定是亏钱的,毕竟你送了,旁人也会送你,价值方面也多半都是差不离的,甚至多半时候还有的赚,毕竟那些个想要依附荣国府的人家,会送来节礼,却不需要回礼。然而,除却在京城里的至交,多半人家都是需要提前准备好节礼,早早的派人送过去的。像扬州林家,像金陵城的老亲和好友们,都是需要至少提前月余时间派人送过去的。
可如今的荣国府,竟是连置办节礼的钱财都拿不出来了。
其实,也并非完全拿不出来,虽说公中库房十室九空,可各房的私房钱压根就没怎么动用。所谓的八十万两的欠银,多半都是从公中出的,少数则是先由各房垫上,之后仍是拿了公中的存货填补上了。
简单地说,真正被搬空的只有公中库房,其余两房包括贾母的私库都是满满当当的,虽也略有损失,却问题不大,至少完全不曾伤筋动骨。
“老太太,那如今咱们可怎么办?”王夫人拽着账本子的手颤抖不已,开口说话的声音也带着难以隐藏的惊惧。
诚然,两房的私库受到的损失不大,可问题是府中各人的日常开销都是从公中走的,这其中包括了阖府的主子下人每月的例钱,迎来送往的三节两寿,给上峰的冰炭孝敬,以及偶尔要去亲朋好友里赴宴庆贺等等。这里头一笔笔一桩桩的,哪个不需要银两?按着原本的惯例,府里每年都能收到来自于庄子里头的粮食收益,以及铺子所获的利钱。这些收益完全足以维持整个荣国府运作,保证所有人都过得舒舒服服的,甚至还能结余下不少银子。
如今府里的公中没了银钱,等于整个荣国府都面临着无所适从的局面。
——除非,再有人往公中添钱。
王夫人不怕没钱花用,怕的是贾母逼着两房都拿出银钱来。她很清楚,真若是如此,到时候两房拿出来的最次也要各十几万。这笔钱她不是拿不出来,而是打心底里不愿意拿。想也知晓,他们二房只是府里头的过客,虽说如今荣国府是尚未分家,可以后呢?说句不好听的话,等贾母百年之后,这家不分也得分。到时候,即便二房也能分到一部分家产,可大头却必然是落在大房身上的。
“老太太您倒是说句话呢,旁的且不论,中秋节礼可如何是好?难不成,要两房各拿节礼分出去?”
这是王夫人所能想到的最好的法子了,虽说也有些吃亏,可比起拿出实打实的钱财出去,各家各回节礼却是最好的法子的。再仔细一算,她这头要回的不过是自个儿娘家,贾政既已打算年底调职了,连给上峰的冰炭孝敬都能省却下来。至于旁的人家,自然就应该由大房去操心。
“各回各的?”贾母冷着脸狠狠的剜了王夫人一眼,“且不说金陵老亲如何处置,就说敏儿那头,是不是也索性省却了?还有保龄侯府,你是不打算要这门亲了?”
“不不,老太太您误会我的意思了……”王夫人面露尴尬之色,心里却暗道,这些当然是由大房来回礼的,同她有何关系。
“哼!节礼各回各的,那你怎么不索性提了分家算了?我还没死呢,你就盼着这家不成家了?”
贾母面上的神情极为难看,也不等王夫人再说甚么,只狠狠的一拍身畔的小几,唬得王夫人立时跪倒在地,身子抖如梭子。
其实,王夫人心里头的想法,贾母也猜到了几分,甚至贾母也挺能理解她的,可理解是一回事儿,真正实施起来却又是另外一回事儿了。倘若真的像王夫人所言那般,那等于是暗地里分了家,若真如此,她这个老封君当的又有甚么意思呢?
公中必须有钱财。
“你也不必再说了,我已经想好了,包括我在内,你们两房再各出十万两银子,一共三十万两存在宫中花用。哭穷这事儿就直接省省罢,哄外人也罢了,哄我……哼!至于往后的事儿,等政儿谋到了肥缺,自不会缺了银钱,到时候我也不会逼你拿出来,只管你自个儿存着当私房好了。”
“此话当真?”王夫人惊喜的抬头,她先前对调职一事没甚么太大兴趣,其中一个很重要的原因,也是因为即便真的有了钱,也未必都能进了二房的私库。除却父母在不分家的惯例外,还有一句话便是长者在无私产。只要贾母还在,王夫人除却能保证自己从娘家带过来的嫁妆独她所有外,旁的一切其实都是属于整个荣国府的。贾母不追究也就罢了,一旦追究起来,他们啥都保不住。
只是,话一出口,王夫人当下暗叫不妙,唯恐贾母会因此动怒。可有心为自己辩解几句,又一时间寻不到合适的话。王夫人只一脸尴尬的跪在地上,低着头懊悔不已。
“总算把心里话说出来了?唉,也罢,谁能没点儿私心呢?王氏,你只管记着,珠儿已经十一岁了,元姐儿也有九岁了,眼瞅着孩子们一日大过于一日,你就不为他们考虑一番?”
孩子大了,需要银钱的地方也就愈发多了。珠哥儿大了要求学,要给先生送节礼,要买上好的笔墨纸砚孤本古籍,还要为他相看媳妇儿,下聘礼办亲事,一桩桩的哪个不需要钱了?元姐儿是个姑娘家,嫁妆也是一大笔钱,不过贾母已经定下来让元姐儿进宫了,嫁妆倒是可以省却了,可进宫谋前程,所费的银子却完全不比一份厚厚的嫁妆少。这些原本都可以从公中账面上走,可谁让贾赦把家底都掏空了,如今连节礼都置办不了,不再想法子捞钱,怕是将来的日子愈发的捉襟见肘了。
这些个道理,王夫人其实都懂,只是王家人有个通病,永远只看得到眼前的利益,完全不顾长远之计。
待贾母的这一席话后,这才让王夫人醍醐灌顶般的大彻大悟。
没错,计较眼前这些小利是没有意义的,一定要将目光放的长远一些,除却努力节省开支外,更重要的是捞钱。
捞钱!捞钱!!捞钱!!!
王夫人带着一脸的决绝,向贾母保证道:“老太太您放心,我明个儿就回一趟娘家,若是娘家老太太不愿意见我,我就是跪个一天一夜,也要求得她的谅解!”
不就是折了颜面吗?比起实打实的好处,脸面又算得了啥呢?只要娘家父兄能帮忙将贾政调任到盐课上头,别说冷嘲热讽了,就是明着对她破口大骂她也忍了,甚至豁出去挨顿打,都是值得的!
抱着这样的想法,王夫人次日一早,带着一股子英勇就义的气势,直接杀到了王家。
一进王家大门,她就噗通一声给跪下了。
……
……
对于王家人来说,荣国府简直就是奇葩聚集地,一个比一个更豁的出去不要脸面。其实罢,王家人也不是完全不讲道理,事实上经过了王老爷子的耐心解释后,王家上下都明白归还欠银是必然的,而贾赦也是为了他们好。
然而,道理我都懂,可我就是不想再看到你。
别说贾赦了,但凡所有跟荣国府跟贾家沾上一点儿边的人或事,王家人都不想看到。没法子,只要一看到跟贾家相关的,所有的王家人都会不由自主的想到那一百零五万两白银。
白花花的银子呢!!
全都没了……
由此可见,王夫人见钱眼开的性子确实是遗传自王家的。甚至不单是遗传,这性子还能传染,君不见连嫁到王家的女眷都是一样的爱黄白之物。也因此,在经过了归还欠银一事后,王家只恨不得将所有跟贾家有关的人尽数拉了黑名单,至少在短时间内,完全不像再看到他们。
一看到他们就想起那些白花花的银子。
心疼、心塞、心梗,恨不得冲上去跟他们拼了算了!!
因此,当管家急匆匆的过来回禀说,王夫人回娘家了,别说王家二太太了,就连老太太都没能忍住摔了手中的茶盏。
然而,王夫人有的不单是传承自王家的见钱眼开,还有来自于贾家的豁出去不要脸。她打定主意非要跪到王家人心软不可,任谁劝都没用,顶多就是在管家的哭求下从大门挪到了二门。
从上半晌一直跪到了下半晌,王夫人不吃不喝,梗着脖子倔到底了。最终,她没看到王家老太太,而是碰到了归家的王老爷子父子三人。
没错,就是父子三人,今个儿就连不常回府的王子腾都回来了,且他还是头一个回来的,一见到王夫人登时满脸的诧异:“你缺钱了还是怎的?甚么?跪了一天了?那一定缺很多钱罢?”
王夫人原就跪得头晕目眩的,听得自家小哥王子腾的调侃,登时眼前一黑,险些没气得直接晕过去。好在王子腾也只是随口说说,见自家妹子面色不对,立刻改口道:“究竟怎的了?有甚么话不能好好说,非要跪在这里?行了,你也别倔强了,赶紧起来罢。”
说话间,王老爷子和王子胜也相继归来,还来不及对突然归家的王子腾表示惊讶,就看到了王夫人梗着脖子跪在二门里,登时无语凝噎。
得了,事情闹开了,那就没必要藏着掖着了,索性直接说罢!
最终的结果,还是如了王夫人的愿。尽管闹到最后她还是没能见到王家老太太,不过王老爷子还是答应了她,回头会帮着想法子给贾政调个职,未必一定是调任到盐课上,不过起码也会帮他谋个富庶州的知州。
这便也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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甭管是荣庆堂还是二房那头发生的事儿,都瞒不过那拉淑娴。更准确的说,是逃不过容嬷嬷的眼睛。比起帮着管家理事,其实容嬷嬷更愿意当个消息中转站,四处打探消息,还为此去各处收买了好些眼线,保准整个荣国府里发生的大小事儿,一件都逃不过她的法眼。
对此,那拉淑娴颇有些无力吐槽。
以往在东西六宫,各种小道消息皆是极为重要的,可搁在荣国府里,再执着于那些个细枝末节真心没啥必要。那拉淑娴已经知晓了贾母的打算,无非就是给贾政换一个方便捞钱的职位,这便已经够了,她是真没兴趣听里头的详细解说,偏容嬷嬷兴致极高。
“……说时迟那时快,却听二太太对老太太道,事儿已经办妥了,只坐等来年看政二老爷调职罢!说不准,还能多升个半级呢!有道是,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政二老爷虽说也就能调任个知州,可要是一心捞钱,绝对不比知府得的钱少!”
容嬷嬷连比带划的说着,活脱脱的就是个说书人。
那拉淑娴无语凝噎,倒是一旁的十二格外捧场的拍手叫好,还追问道:“为啥嬷嬷您这么看好政二老爷?我倒是觉得他没这个脑子,要知晓捞钱也是一个技术活儿。”
“主子您说的是,可您就是不相信政二老爷,也要相信二太太呢!”容嬷嬷得了叫好,愈发的嘚瑟起来,“二太太可是王家的女儿,王家最能耐的本事是甚么?捞钱!而且老太太有言在先,二房捞的钱不走公账,全是他们自个儿的私房钱!您说说,老奴是不是要看好他们?”
“那确实!”十二猛点头,“政二叔叔是从五品,能选的官职虽不少,可能捞钱的也就那么几个……这样罢,不如我推他一把,让他往上爬爬?”
“别胡闹!”那拉淑娴回头瞪了十二一眼,“他要怎么折腾是他的事儿,你跟着掺合进去作甚么?”
十二被呵斥了也不恼,他原就不是无的放矢之人,会这么说自然也有他的考虑。仔细想了想,十二决定稍稍漏些口风,起码为他以后的行为先做些铺垫,免得到时候惊吓到了那拉淑娴事小,回头挨揍可不得了。
其实,十二的想法很简单,盐课那头估计贾政是进不去的,毕竟里头另有门道,饶是王家势大,也不至于为了自家女婿跟人家硬碰硬,所以由此可以得出结论,贾政多半是调拨去了富庶的州当他的从五品知州。
知州只是第一步,想来再往下贾政尝到了甜头,短时间内一定不会回京的。那么之后,只要在任期间不出大的差错,升职反而比京城里头要容易得太多了。相信,等过个几任后,升到从四品知府是迟早的事儿。而一旦升到知府,那么一举一动就难逃上头人的法眼了。再算一算时间……
“如今是端闰五十一年,假若政二叔叔仕途一帆风顺的话,到了新帝即位,他差不多就该冒出来了,然后就可以被那位爷咔嚓了……”
说着,十二比了个抹脖子的动作。
这看不惯二房是一回事儿,真要是闹出人命来了,先不说对阖府都有影响,就说珠哥儿、元姐儿往后该怎么办?有个被砍头的爹,他们以后别想好了。十二原就不是心狠手辣的人,再说大房二房之间只是有嫌隙,又不是有着不共戴天的仇恨。
“那有甚么法子能保住政二老爷的性命?劝他不贪是不可能的,到了这个时候,就算他不愿意下死手捞钱,老太太和二太太也会帮他一把的。”那拉淑娴格外的无奈,她倒是不至于道德高尚到觉得贪官都该死,问题是她怎么想的并不重要,关键是那位爷目不染尘。
“升官啊!帮他一把,让他早早的升到大官,引起上头的注意,趁着圣上身子骨尚好的时候,先把他弄下来。放心罢,圣上这人好说话得很,绝不会恁死政二叔叔的。”要是再拖个几年,摊上那位爷,那才叫死路一条呢。
王夫人绝不会想到,她这厢才求了娘家父兄帮忙,那厢大房也忙活起来了,目的只有一个,赶紧给贾政谋一个高品阶的肥差,让他早日贪污早日进去!
左右拦不住贾母和二房联手作死,那就让他们自便,只要再真的把自己作死之前捞回来即可。
大房的算盘打的啪啪响,尤其是十二,他又想到了一件事儿。犹记得曾经长青帝夸赞过贾赦,并未贾赦量身定做了一套人生规划。虽说具体细则记不清楚了,不过大致的内容十二还是记得几分的,其中就有御史台……
等贾政快把自己作死的时候,让贾赦来个大义灭亲,既能攒点儿功绩,又能保住贾政的性命。至于贾母和二房的感激就不用抱希望了,只怕到时候,贾母要么直接被气死,要么就离被气死亦不远了。
随着十二在自家府上和张家来回跑动之际,贾母和两房也都陆续出了十万两银子,用来维持阖府运作。至于中秋节礼,有了足够的银钱,要置办起来并不算难。且等其他人家的节礼一送到,两厢一计算,荣国府非但没亏本,还小赚了一笔。可惜的是,即便小赚了一笔,有的也是各种古董玉器,银子却是实实在在的少了。
待过了中秋,尚不等三年一度的回京述职之日,京城里就出了一件大事。
却说近段时间,京城里最大的热闹就是荣国府大老爷贾赦跟在廉亲王屁股后头,帮着向自家亲近的亲朋好友讨债一事了。不过,这个事儿是从五月就陆续开始的,且过了几个月后,诸人也慢慢的接受了,左右贾赦再怎么死皮赖脸,只要咬牙不肯还,他也没甚么法子。顶多就是眼见廉亲王已经陆续收回了十三四家的欠银后,余下的人家皆人心惶惶,唯恐接下来会出事。
结果,还真就出事了。
九月三十,长青帝召集诸位皇子入宫,当众宣布二度废太子。不几日,太子本人及家眷子嗣皆被拘禁于东宫之中,其多位心腹也相继被长青帝派人拿下。
一时间,整个京城里都乱成了一锅粥,原就站在太子一边的暂且不论,即便是关系并不亲密的臣子,到了这档口也不由得慌乱起来。又因着临近三年一度的回京述职,很多在外地任职的官员纷纷缓了行程,宁愿迟到挨了劣评,也不愿意在这个时候进京。至于皇亲贵胄们,一方面观望着具体情形,另一方面也偷偷的将自家的子嗣往外头送。
整个十月间,京城中皆人心惶惶,尤其长青帝一改往日里宽厚仁慈的形象,派重兵围了朝中几位重臣的府邸,更是接连问罪太子心腹,牵连之广为之侧目。
直到十一月十六日,长青帝终将废黜皇太子一事遣官告祭天地、太庙、社稷。即这日起,废太子之事才总算是再度落下了帷幕。
然而,这仅仅是表面上的。
几十年的皇太子生涯,不单让太子|党遍布整个徒家王朝,更是让太子在臣子、世家、百姓之中颇具威名。而所谓的二立二废,非但不曾让太子身败名裂,反而使得有部分人心存侥幸,觉得长青帝必然只是像上一次那般原谅太子,以至三立太子。
这种流言颇为得人心,在最初的不安过去后,太子|党们纷纷静下心来,收敛的有之,然更多的则是静候佳音。
事实上,不单旁人这般想,就连贾赦都是这么个想法。
“且等着罢,上回被废后不出半年,那位就被放出来了,我猜这回最多也就一年半载的。这当爹的,能跟自个儿的亲生骨肉过不去吗?骂过打过,回头还不一样是亲父子?啧,我小时候我家老太爷也没少揍我!”贾赦感概连连,“不过那位也真是不错啊,出了这么大的事儿,谁也顾不上我了,连往日里常听到的冷嘲热讽都没了,上回我碰见潘学士,他还冲着我笑了笑。好悬没吓死本老爷我!”
可不是吗?太子都二度被废了,相较而言,讨人厌的贾赦也就没那么讨人厌了。
咳咳,准确的说,不是贾赦不讨人厌了,而是都这档口,谁也没工夫跟一个蠢货计较那么多。尤其贾赦已经跟着廉亲王混了好几个月了,从里到外都烙上了廉亲王的戳,偏廉亲王还是太子最有利的支持者之一,如今太子倒了,虽说起复的可能性很大,可看廉亲王笑话的也不少,连带贾赦都被人嘲讽了许久。
这叫甚么?徒然间,仇恨变成了惹人怜爱,怜爱他这个大傻子。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以贾赦的脑子尚不足以完全明白这里头的弯弯绕绕,十二倒是心知肚明,可他却懒得同蠢爹细细分说,哪怕见贾赦又在犯蠢,十二也只笑道:“那是不是甭管我怎么闯祸,老爷您都一样疼我?”
贾赦悚然一惊,转过身来目光直勾勾的盯着十二猛看,许久才道:“说罢,你又干了甚么事儿?老实交代!”
“其实真没甚么,顶多就是临近年关了,我也有交好的朋友。这不,从老爷您的私库里取了几样不错的扇子、坠子,想来老爷您应当不会介意罢?”十二说着,便脚底抹油,一溜烟儿的跑开了。只余下贾赦一脸懵逼的望着十二跑远的背影,他的珍藏啊!别都被这混账小子给祸祸了哟!
在特地去私库了点了一遍后,贾赦生无可恋的去东暖阁里寻那拉淑娴,一见面就抱怨道:“淑娴,你管管琮儿罢!这小子越来越不像话了,上次拿了我心爱的盆景送了他外祖父,这回居然把我珍藏的扇子拿走了一多半!我跟你说哟,这孩子呢,不打真不行!”
那拉淑娴正在翻看着账本子,心里头盘算着还有哪家忘了添礼,哪怕年礼齐全了,等翻过年正月里拜访时,仍要多备着些。更别提府里的孩子们都渐渐长大了,都有各自的朋友了,偏还未娶妻,这备礼的事儿都得由她惦记着。
冷不丁的听得贾赦的抱怨,那拉淑娴头也不抬的回道:“想打就打呗,又没人拦着老爷您。”
虽说贾母素来偏疼小辈儿们,可她那性子,属于没人告状就不会理会的。想也知晓以十二的德行,即便挨了打也绝对不会跟贾母告状的,既如此,打了也是白打。
“你咋能这样呢?”见那拉淑娴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样,贾赦登时不乐意了,直接劈手夺过了她手里的账本子,略看了一眼后就给丢到了炕尾上,“那可是咱们的琮儿,你咋就那么狠心呢?”
没了账本子,那拉淑娴也不恼,只一脸无语的瞅着贾赦。
见状,贾赦更不乐意了:“琮儿他年岁还小,再说这男娃儿,淘气一些原就是正常的,咱们当爹娘的,耐着性子多教教就好了,犯不着动辄就是打骂。万一打出个好歹来,自个儿心疼不说,还容易吓到孩子。你又不是不知晓,二房的珠儿直到这会儿见到我二弟,都有些怕怕的。这老子不像老子,儿子不像儿子的,一点儿趣味都没有。你说是这个理罢?”
听贾赦说了这一大通的话,那拉淑娴愈发的觉得无言以对,只得默默的点了点头。
“这就对了!这小孩子嘛,回头略训斥两句倒使得,可不能打骂他,就算再淘气,那也是咱们亲生的!怎么能说打就打呢?”贾赦说着说着,不由的愣住了,懵了半响后才道,“话说回来,方才是我说要打琮儿,对罢?”
那拉淑娴:“…………”
已经被自己蠢哭了的贾赦默默的掩面,好在他没旁的优点,端的是脸皮厚如城墙,很快就想起了旁的事儿,扯开话题道:“淑娴,你猜这一回圣上能憋多久?我记得,我最久的一次,有足足三天都不想理琮儿,圣上那么能耐,应该会挺久罢?”
“您说是就是罢。”那拉淑娴对贾赦素来没法子,况且她是后宅女眷,原就无需理会朝堂之事,因而只随口敷衍着,心底里却已经给那位素未谋面的前太子殿下点了一排蜡。因着有先例在前,怕只怕连前太子殿下本人都会这么想,满心期待的盼着长青帝开恩,再度将自己放出去,乃至第三次复立他为太子。
可惜这一次,却是永远都没有希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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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拉淑娴猜测的不错,前太子殿下虽被拘谨于宫中,却并不曾像上次那般直接被挪到冷宫里,而是仍留在象征着储君的东宫里。也正是因着如此,前太子殿下相当得淡定,甚至能做到淡然自若的见那些个借口年关将至前来探视(笑话)他的兄弟们。
只是,一直到腊月中旬,前太子才终于开始慌乱了起来。
探视诸人中,没有廉亲王。
头一次,前太子有着一种极为不确定的感觉,哪怕上次再怎么忐忑不安,可廉亲王第一时间给他递了消息,虽说没有实质上的内容,却是安慰他稍安勿躁,等长青帝气消了一些后,自会替他求情。然而这一次,廉亲王非但没有任何动静,甚至自打九月三十长青帝对诸皇子宣布废太子后,前太子就一直不曾见过他。
“来人,想法子去一趟廉亲王府,或者打听一下他的消息。外头到底发生了甚么事儿?快去打听!”
前太子不停的安慰着自己,想着说不定廉亲王只是忙于公事,毕竟廉亲王原就是个忙起来连吃饭睡觉都会忘了的人。可略一思量,就知晓这种可能性不大,因为以往从未发生过这样的事儿。
事实上,廉亲王不单单是前太子的兄弟,更是所有皇子中,唯一一个公开明确支持他的人。尤其廉亲王本身出身就不低,生母是贵为四妃之一,养母更是继后,加之又被赐封为亲王,且手头握有实权。唯一的缺点恐怕就是在朝堂上名声虽不大好,可这在前太子眼中,非但不是缺陷,反而是一个巨大的优势。
倘若失去了这样一个有力的支持者,对于如今已经失势的前太子来说,无异于一个巨大的打击。
“不会的,一定不会的。不可能有这样的事儿。”
甭管再怎么努力的自我安慰,都抵不过廉亲王未曾来探视他的事实。尤其等他派出去的人被撵回来后,前太子几乎感到了一丝绝望。再往后,底下宫人想方设法的得了打听到了一些消息,得知廉亲王还真就没闲着,明明都临近过年了,那位爷依然忙着四处讨债,以至于那些个已经从废太子一事中缓过来的人家,纷纷又再度进入了诅咒日常。
这个消息稍微给了前太子一丝安慰,他琢磨着,也许等小年夜,廉亲王还会向上次那般替他向长青帝求救。或者因着这次时日尚短,会等到大年夜宫宴上?再不然,正月十五元宵节之前,他总能替自己求情了罢?
然而,甚么都没有。
小年夜过去了,大年夜也悄然而逝,旋即便是正月里的拜年,等出了正月十五,年味儿渐渐的散去了,而东宫里也不再像年前那般时常有人来探视,慢慢的陷入了无边的寂静之中。
廉亲王就跟消失了一般,若非偶尔还能听到宫人提起谁家又被廉亲王讨债了,前太子都要以为那货死了呢!
——还不如死了,至少这样他就用不着这般绝望了。
就在前太子一日比一日绝望之时,京城里已经彻底恢复了往日里的平静。要不怎么说人们都是健忘的呢?尤其是京城里的老百姓们,连改朝换代的事儿他们都经历过,像废太子这种事儿,虽说最开始难免惊疑不定,可既然过去了那就无需再费神了。没多久,大家就各过各的,仿佛完全忘却了年前的那场混乱。
可惜,老百姓们忘却了,却并不代表长青帝也会跟着忘却。
先前是顾忌到年关将至,很多事情都不能处理,可如今都出了年关了,谁还会在意这些?长青帝接连下了数道圣旨,以从未有过的雷霆手段狠狠的治罪了朝堂上多位重臣。
也许,不该说是从未有过,而是应当说长青帝恢复了年轻时候的狠戾手段,从正月十六开始,几乎每隔一两日就会有人获罪入狱,直至二月初二,左都御史雷潭上折恳请长青帝复立皇太子……
该说甚么才好呢?这年头,真的是不缺勇于作死的人,长青帝明摆着心情不好,竟还有人硬着头皮冲上去寻死,哪怕素来有不杀言官的说法,可身为圣上,若真想整治臣子,有的是法子,哪里就一定要用杀招了?
于是,这位勇于作死的左都御史大人成功的得了一通训斥,并被勒令闭门思过一月。
这已经很善良了,起码没死也没被革职查办。只是即便如此,这也给后来者提了醒,至少在短时间内,应当没人再向长青帝递折子了,毕竟,即便是作死也没必要一个跟着一个抢着上去。
就在这位倒霉的左都御史大人被勒令闭门思过之后没几日,前太子殿下终于想尽一切法子,让人递了消息出去。确切的说,是前太子趁着廉亲王的胞弟十四皇子来探视时,好话说尽终于让其同意帮忙带个话儿。
至二月中,廉亲王独自一人前往了东宫。
因着前太子虽被拘禁,可长青帝并未严令不准探视的缘故,事实上前太子一家子并未吃太多苦头。该有的份例一应都不曾短缺,仅仅只是失去了自由而已。然而在很多时候,优渥的生活并不能抚平绝望,待廉亲王见到了久违的前太子时,饶是他素来喜怒不形于色,仍有一瞬间的震惊。
前太子的容貌原是极好的,丰神俊朗体态修长,加之他有着一种独特的气质,以至于曾被多人赞誉为十全十美之人。
可惜,那都是过去的事情了。
“听说二哥想见我?”面对曾经的太子二哥,廉亲王收了素日里的自称,只是固有的习惯却不曾更改,保持着惯有的冰山脸,开门见山的问道。
虽只是数月的拘禁,可前太子的心态确是变了许多,他隐隐已经猜到了自己的结局,却很是不愿意相信,因而在见到了曾经的支持者时,一个没忍住便径直问出了口:“你为何不替孤向父皇求情?”
廉亲王漠然的看着前太子,一言不发。
“为何?这到底是为何?孤以为,不管怎么样,你都会支持孤的!可为何连你都背叛了孤?你说!你到底想怎么样?是支持大哥吗?可他已经没有未来了,还是你打算自立山头?哈哈哈哈,老四,孤真的看错你了,这没想到你竟然是这种人!!”
前太子双目赤红一片,眼里的疯狂和绝望各占一半,不过隐隐的还是能看到一丝期待,似乎在等着廉亲王给予他解释。
时间一点一滴的过去了,足足一刻钟后,廉亲王原本面无表情的脸上,才渐渐的露出了一丝狐疑。
“二哥为何会这么想?是我做了甚么事儿,才给了二哥这种错觉吗?”
“你是说你并不曾背叛孤?”蓦地,前太子心中再度燃起了一丝希望,目不转睛的盯着廉亲王,等待着他接下来的话。
“不。”廉亲王先是摇了摇头,旋即面上的狐疑之色愈发的浓重了,“这不是背叛的问题,而是……我甚么时候支持过二哥您?”
“你说甚么?”前太子不敢置信的望着廉亲王,一瞬间,仿佛觉得自己幻听了。
而这一次,似乎是想通了甚么,廉亲王不再像以往那般的惜字如金,而是直截了当的说出了自己的想法:“为人子,我该听从父亲的话。为人臣,我自当听从圣上的话。却不知,何时何地我竟成了支持二哥您了?若是您指的是以往我助您的事儿,可那是因为您曾经是储君,又是我的兄长,若在我能力范围之内,帮衬您也是我应当做的事儿。可我从来不是您的属下,何来背叛一说?”
“你帮孤,是因为孤是太子?”
“还有兄长。您是我的兄长,即便如今已不是太子,我也会帮您。”廉亲王平静的道。
“那孤让你去同父皇求情!放孤出去!”说这话时,前太子只直勾勾的盯着廉亲王,可惜后者毫不犹豫的拒绝了。
“不可能。”许是觉得这么说有些不留情面,廉亲王在迟疑之后又道,“您是我的兄长,可那位却是我的父皇,我不能为了区区一个兄长,而同父皇作对。在这个世上,无论是谁,都不可能让我为此忤逆父皇。”
“那上次呢?那上次呢?廉王殿下,你倒是跟孤解释一下上次是怎么回事儿?!明明上次,你为了救孤出来,不惜当着众人的面,跪求父皇放了我,甚至为此磕头磕得鲜血淋漓!!”
廉亲王愣了一下,旋即露出了一丝苦笑,沉默半响后,才吐出了一句话。
待听清楚廉亲王这话后,前太子整个人瘫软在地,仿佛被抽走了魂魄一般。
——那是父皇让我这么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