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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个时辰之后,镇原县衙的衙役们看见县丞黄道周一脸灰败地从二堂后院里走出来。户房主事毛玉洁跟在他身后,一路小声地劝说着什么。
两人来到县丞的签押房前,黄县丞停住脚,朝身边的毛主事露出丝苦笑,摆摆手,说道:“玉洁,为师没事,你不必跟着了。”
“恩师?”毛主事担心地看着黄县丞,轻声说道:“县尊大人年纪轻,做事未免有些急躁,但到底也是为了镇原百姓,话冲了些,还请恩师别记在心上。”
黄县丞摆手道:“玉洁不必多言。适才县尊大人一番话,虽说有失稳妥,但老师也绝非迂腐之人。放心吧。我已经想通了。”
在黄县丞的一再强调自己没事之后,毛主事才告别黄县丞,回到书吏房处理自己的事情。
黄县丞进了自己的签押房,愣愣地坐在椅子上,心里头五味杂陈。
一直以来,黄县丞所读过的圣贤书,所接受的思想便是忠君爱国,出仕为官之后,他也一直以忠臣自居,为人做事也时刻以忠臣的标准来要求自己。凡是自己认为不对的,必要指出来,哪怕遭受排挤打压也~,始终不变。
所以他虽然知道镇原城修城急缺石砖,而韩王别院拆了之后便能凑到大量砖料,然而由于是韩王爷的产业,他便一直反对私自动用。
而现在,许梁这位年纪轻轻的镇原知县眉毛都不皱一下居然把韩王别院说拆便拆了?虽说是打着修城的口号,但自己分明看见一车车拆下来的上好木料被悄悄地送进了县衙后院,而在许梁书桌上看到的那尊拳头大小的白玉狮子分明就是韩王别院之物。
堂堂七品知县,上任不足一月,打着正义的旗号,行那肮脏的勾当。黄县丞感到很愤怒。他抽出纸笔,落笔写了几行字,脑中又想到那些石砖也确实是被送到城头去砌墙,愣愣地拿着笔,久久落不下去。
嘀嗒,一滴墨汁落在雪白的宣纸上,黑汁水迅速染黑了大块宣纸。黄县丞长叹一声,伸手将那染了墨汁的纸张揉成一团,扔进了纸篓里。
县衙后院里,许梁看着重新布置的小院落,满意地点头。管家铁头走过来报告道:“少爷,咱们这院子布置得也差不多了,还留下许多上好的木料该如何处理?”
许梁道:“先放着吧,这几天你到街上去留意些,看哪家人家用得着,便宜些卖掉,换些粮面银子回来。”
“诶。”铁头听得喜笑颜开。
一会儿,冯素琴走了过来,递给许梁一碗绿豆汤。看着许梁接过喝掉,冯素琴笑道:“妾身方才听见相公书房里吵得声音好大,莫不是相公又与黄县丞意见相左了?”
许梁啐了声,骂道:“什么相左,那黄道周就一榆木脑袋,一条道走到黑,打死都不知道回头的主。想想我就生气。”
冯素琴安慰道:“相公也不必生气,妾身看黄大人也不像个迂腐之人,想必相公与他谈过之后,黄大人也会想通的。”
“他能想通最好。”许梁道,听声音还带着火气。
冯素琴接过许梁喝空的碗,又随口问道:“相公,我看院子里的木料修理后院之后还剩了不少,相公可是想拿出去换粮食?”
许梁点头道:“嗯,我已经让阿铁去打听这些事情了。”
冯素琴轻啊了一声,看着许梁说道:“相公让阿铁去做这些事,只怕有些不妥。”
“有什么不妥?”
“相公你想,院子里这些木料原本就是从别院里拆过来的,咱们私自用了已是不该,若再拿出去换钱换粮,叫衙门里其他人知道,他们会怎么想?他们多半会记恨相公,说相公吃了肉,连汤都不分给旁人一些。”
“唔,有道理。”许梁大为点头,感激地看着冯素琴,道:“幸亏娘子提醒,不然我还真不会想到这一层。”说着就让人赶紧去叫住要出门的铁头,又叫人去请来户房主事毛玉洁。
半刻钟后,毛主事进了县衙二堂后院,进门便感觉整个院子像是重新装修了一般,拱门正对的方向安置了一幅月色荷塘的挡风屏风,绕过屏风,见院内草坪上安放了两副石桌石凳,游廊栏杆旁每隔一段整整齐齐地放了一盆花草。毛主事不便多看,轻手轻脚地进了县尊大人的书房。
“大人,您找我?”毛主事小声问道。
“嗯。”许梁从书桌上一本书上抬起头,朝毛主事点点头,道:“本官叫你来,是有件事要你去做。”
“请大人吩咐。”
“你管着一县钱粮,最近巡检司从别院,咳咳,那个拣回来些看上去尚能用的木料,瓷器什么的,本官这院子里用掉了些,尚余了不少。你去镇原街上或者周边几个县打探一下,看有没有人需要的,出个合适的价钱就尽快处理了。售得的银两就记入县衙的帐房里。”
毛主事听得愣了愣,许梁拿了别院拆下的材料修院子他是知道的,只是没料到许梁会叫他去想办法卖了剩下的。镇原县库一直就很穷,尚存不多的几十两银子都拿去换了粮食。现在许梁把卖材料的钱打入县库,那么以后自己能够管理的钱粮就充裕些。腰包鼓了,自己这户房主事腰杆子也就要硬气。
想到这里,毛主事连连点头道:“大人放心,属下一定把此事办好。”
“嗯。”许梁满意地点头,摆手示意毛主事可以告退了。
毛主事一只脚刚踏出书房,屋内许梁又叫道:“慢着。”
毛主事无奈,又把脚缩了回来,转身恭敬地问道:“大人还有何吩咐?”心里头在狂呼:刚刚尽顾着高兴,忘了主动提银两分成的事了。
许梁眼睛盯着桌上的书本,头也没抬,随意地说道:“那个,若是行情好,别院那边应当还有许多,毛主事尽可与黄巡检接洽,将那些材料一并接过来卖掉。”
毛主事愣了一下,大喜道:“是,是,属下一定照办。”
过了一天,安排在镇原城外围警戒的密探传回消息,流贼首领一丈青,上天龙和过天星集结近五万多人,在兵围平凉府多日后,终天开始攻城了。
许梁顿时就坐立难安。平凉到镇原步行也就两天的路程,快马的话一天就能跑个来回。无论流贼攻打平凉胜负与否,镇原城都将受到波及。而以目前镇原城的防守条件,别说固守待援,能在城头上坚持一个时辰就算烧高香了。
许梁立马就召回了在别院监督拆房子的黄子仁,一千巡检司士兵撤出别院回到巡检司备战。又亲自赶到城头查看城墙加高和护城沟开挖情况。
此时镇原城的东西两座城门已经封死了。上百名泥水工匠正在加高南城门。近千名从各乡镇召集的民夫也在开挖护城沟,沿着南城门往西方向已经挖出一条宽一丈,深近六尺的深沟,沿城墙边伸长近三里。
县丞黄道周一身沾满尘土的绿官袍已经脏得看不见底色。他带着两名衙役正在检查挖好的护城沟,见得许梁带着护卫们走过来,便迎上去。
“黄大人,这进度还是太慢了。”自那日黄道周在自己书房吵了一架后,许梁还是头一回与黄县丞正面讲话。但许梁顾不得看黄县丞的脸色变化了,直截了当地说道:“本官刚得到消息,平凉那边已经开打了。估计这两日便能出结果,至多五日,流贼无论胜败与否,都将到镇原城。”
“这么快?”黄道周听了,尽管对许梁还是有些愤愤不平,但大敌当前,不是摆个人情绪的时候,当下皱眉说道:“只是眼下这护城沟才挖到二成不到,南城门也才加高一边,五日之内,肯定是完成不了的。”
“那就加派人手。”许梁道,“把镇原县境内所有能招集来的人,男人,女人,老人,小孩子,只要能动弹的,都给本官拉过来修城。本官给不了钱,绝对管饭。”
黄道周苦笑道:“大人,似这类修城的活历来都是召集青壮男子,没有把老人小孩,文弱女子也招来的道理。”
许梁打断他,指着黄县丞,恶狠狠地道:“我不管以往怎样,如今是本官当政,你按本官的指令去做,出了事情,自有本官一力承担。”
“可是……大人,即便下官勉力施为,怕也是困难重重,短期内难以招集到这么多人手。”黄县丞为难道。
许梁听了,瞪着黄道周,见他一脸苦大仇深的模样,暗道自己这边都火烧眉毛了,他老人家还在那推三阻四,渐渐火起,对黄县丞几乎是咆哮出来:“老子说怎样,便怎样,少他娘的废话!”又对身边的护卫叫道:“传令巡检司全体出动,镇原县内十七个镇子,挨家挨户给老子捉人过来修墙,但凡抵抗不来的,一律格杀勿论!”
待身边的护卫急步跑出去传令了,许梁指着惊呆了的黄县丞说道:“黄县丞!生死存亡之际,胆敢不用心用命的,休怪本官钢刀无情!”
都说天子一怒,横尸遍野,在镇原县,许梁一怒,效果其实也差不了多少。黄子仁得了许梁的命令,心知事态紧急,给正在集训中的巡检司官兵下了死命令,各个乡镇,但凡不愿意前来修城的,刀枪侍候,没得商量。
当下上千名巡检司官兵分作十队,各由哨官带领,犹如一阵狂风,吹向镇原城外十几个乡镇。最先一队官兵到达南川镇的时候,与当地里长说明了情况,那里长听说连女人老人小孩都要派去修城,头摇得如拨浪鼓,死活不答应。带队的哨官二话不说,手起刀落,里长那人头便喷着鲜血滚落在地,这把周边看热闹的百姓吓坏了,三名与里长平日交好的汉子上前与官兵理论,刚近身便被哨官下令拿下,就地砍了人头。
这把凌厉血腥的场面镇慑下去,其他人便再不敢轻举狂动了,在巡检司官兵的催促声中,南川镇尚住在当地的近五百名男女老少,开始骂骂咧咧,哭哭啼啼地收拾包裹往镇原城赶去。
黄县丞与毛主事在镇原城内安排房舍,搭建棚子安置拖家带口陆续进城的修城百姓,当镇原城内安置了近六千多人后,黄县丞和毛主事都双双感叹许大人手段了得。不过随后从百姓的只言片语中打听到巡检司官兵居然当场杀人,不由大惊失色,细细查问之下得知这一天巡检司在周边乡镇杀人已过百人。黄县丞不由气愤难当,黑着脸又要去找许大人理论,幸好毛主事还在他身边,见势不对急忙将黄县丞拉住了,好一番劝说才打消了黄县丞的危险念头。
“疯子,不折不扣的疯子!”黄县丞颤着声怒骂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