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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师兄!”当梁澄赶回明光寺时,入目便是一念站在一片血色之中,胸襟处一抹刺眼的暗红色,登时心头一慌。
“我没有受伤,这些都是刀途的血。”一念回身,正好接住从横梁上飞落的梁澄。
梁澄摸了摸一念的胸口,确定对方没有受伤,这才舒了一口气,虽然早已知晓师兄功力深厚,一路上梁澄还是止不住的心焦,毕竟师兄有暗伤在身,直到此刻看到一念完好无缺地站在他面前,梁澄一颗悬着心才最终落地,若不是流云飞月只听命与他,没有他本人亲自出现,他们便不会领命行事,梁澄也不愿令师兄独自涉险。
其实自从两人分头行事的那一刻起,梁澄就无法控制心中的自责懊恼,自从师兄遇见他后,总会受他连累,卷入尘世纷争,破了修者清净。
梁澄心中愧疚,却也不愿做口头功夫,只是将手指搭在一念脉门处,确定师兄体内真气无恙后,才问起眼下情况。
“是缠丝蛊。”一念示意梁澄看向地上那条肉虫,此时它已一动不动,见梁澄不解,于是又解释了一番。
就在这时,元夫人的呼吸忽然变了变,二人对视一眼,来到元夫人面前,隔着周到礼貌的距离,梁澄柔声唤道:“元夫人,你醒了?”
元夫人峨眉轻蹙,发出一声呻.吟,缓缓地睁开眼睛,起初还有些迷蒙,待看清眼前忽然多了两位年轻人,顿时吓了一跳,只是她到底不是寻常小家碧玉,没有乱了分寸,失声尖叫,而是手肘撑着蒲团,优雅起身,用手扶了扶鬓发,垂眼四下一扫,就发现善识倒在血泊中,喉间一个窟窿。
元夫人这才失了颜色,惊疑不定地往后一退,不过到底出生江湖世家,不过一息之间,就恢复了脸色,沉着淡定道:“不知二位何人,怎会出现在这麟子殿,善识大师这又是怎么了?”
梁澄拱手见礼道:“夫人莫惊,鄙人姓程,这位乃程某师兄,我二人奉师命游历江湖,途径明光寺,发现此间主持乃关外三途邪宗刀途左护法,怀疑之下,暗中探查,发现此人利用缠丝蛊操控香客,便手刃此恶贼,为武林除害。”
“缠丝蛊?”元夫人顺着梁澄所指,便看到不远处的肉虫,顿时发出一声惊叫,“啊!有虫子!”
梁澄一时有些语塞,只见原先见到死人亦能沉着镇定的女中豪杰,此时却被一条小虫子吓得花容失色,连连跳脚,躲到两人身后。
“元夫人……这、这蛊虫已经死了,没事的。”
“盖住盖住,快盖住它!”元夫人小声尖叫着,抱住梁澄的手臂,忽然觉得脊背一凉,下意识松开,刚要疑惑,双眼却又触及那两截肉虫,断口处还流着脓.血,顿时脸色更是白里泛青,跳到柱子后面,还踩了刀途一脚,连自己都没发现,梁澄无法,拿起一个蒲团,将缠丝蛊盖住,近距离观看之下,的确挺恶心的……
元夫人这才抚着胸口,大舒一口气,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她正色一笑,“让两位少侠看笑话了。”
“无事,”梁澄递了个台阶:“寻常人看到此等恶物,也少见面不改色者,夫人会被吓到,也是在所难免。”
“你说这缠丝蛊到底是何物,竟能操控人心?”
“非也,实则以中蛊者的性命相要挟,叫人不得不听命于三途宗。”梁澄将缠丝蛊的来源解释一通,只说三途宗以此图谋中原武林,倒是并未提及四皇子,一来涉及储位争夺,二来又无证据,他人又怎敢凭借一面之词而去怀疑堂堂天潢贵胄?
元夫人闻言盈盈一拜,“多谢二位少侠救命之恩,此事妾定会告知外子,二位既知妾乃何人,当放心我家老爷定会抄了这妖寺,家父身为八荒盟盟主,执武林正道之牛耳,亦不会姑息纵容此等关外魔宗,二位少侠高义,可归入八荒盟,同讨邪宗,”
梁澄一愣,他原先本就打算将明光寺交由元府督查封,至于三途宗,自会有武林正道讨伐,此事一了,他便不愿和师兄再牵涉其中,只是这元夫人自诩八荒盟为正道执牛耳者,不免有些自视甚高,还颇有以势压人的意味,着实令人不悦。
他该说这元夫人不愧出生江湖世家,又嫁于皇帝心腹,眼界心思不同一般闺阁妇人,转眼便想到如何揽功自表,只是到底太过心急,竟连他和师兄到底是何人,师承何处也不过问,直接让他俩投向八荒盟,如此作态,未免太过目中无人罢。
于是梁澄疏离一笑,“我师兄弟二人却还有要事在身,只怕要辜负元夫人美意了。”
元夫人叹道:“既然如此,妾也不好太过强求,此事干涉甚大,还请二位莫要声张,尤其这蛊虫之事。”
梁澄:“元夫人过忧了,毕竟事关内闺,我等亦不是鲁莽之人,还请夫人放心。”
“如此妾便放心了,”元夫人柔柔一笑,“只是不知这已经中蛊的人可有什么解救之法?”
“这……”梁澄看向一念,元夫人也跟着将目光投向一直不说话的玄衣执剑男子,其实自她醒来,便注意到此人虽不言不语,但是神姿飘逸,脱俗出尘,兼之一股含而不露的傲然霸气,较之梁澄清贵雅致的气韵,更是叫人不敢等闲视之。
若说梁澄的温言悦色,是春风扶柳,让人忍不住心生好感,亲之近之,那一念的冷淡漠然,便是天上的明月,皎皎昭昭,高悬九天,可远观不可触.手也。
因此方才,她的心里不由升起了招揽之心,不过倒是没想到对方会直言拒绝,毕竟八荒盟势力颇大,于安徽府更是一呼百应,此番又是千载难逢扬名立万的机会,江湖少年郎,谁不爱侠名,不料二人却视若无睹。
尽管心中不悦,但是一想到若能得到解蛊之法,到时不知会有多少名门望族欠她夫君救命之恩,今后行事,亦是一大助力。
念及此处,她看向一念的眼神不由更是火热了几分,这个仿佛目下无尘,眼神无波无澜的人,却在身边的清俊男子看向他后,犹如神像附上了灵识,宛若暖风吹裂了冰湖,忽地千树万树梨花开,嘴角绽开一抹笑,眼里漾起一池波,声音低柔醇和道:“师弟莫忧,身中子蛊的男子,只需给传蛊的女子再种上母蛊,二人行过*,便可解蛊。”
一念说道此处,对着元夫人淡淡一笑,缓缓道:“所幸元夫人未曾中蛊,否则到时就要眼睁睁地看着,比这子蛊还要长上一倍的母蛊,慢慢地钻入体内,顺着血脉,游入体内。”
一念的声音又轻又缓,却仿佛湿.滑的长虫,缓缓地钻进元夫人的耳道里,反而对梁澄一丝影响也无,于是梁澄便目瞪口呆地看着元夫人突然脸色骤变,回身扶着一边的柱子,狂吐不止。
一念看也不看元夫人的狼狈模样,揽住梁澄的腰,飞身离开麟子殿。
二人并未直接离寺,而是隐入寺内一处竹林,一念甫一落地,梁澄便跳出一念怀里,只觉得浑身不对劲,也不知怎的,自从看过刀途火途这对师兄弟在麟子殿的活.春.宫,他便对师兄的触碰敏感起来,真是折磨人。
“师兄,我们就这么把元夫人扔在那里吗?”为了掩饰他的不自在,梁澄随意找了话头,只是声音却干巴巴的,眼帘也微微地垂着,看着地面。
一念在梁澄的视线之外,露出一抹狐狸般的笑来,他这小师弟心动而不知,别扭又难为情的模样,真是越看越叫人喜爱,让他想起小时候在山里捉的山猫儿,对着他手里的咸鱼干,想吃又不敢吃,谨慎又垂涎的模样。
他忍不住出手抚了抚梁澄的额头,柔声笑道:“师弟莫忧,该说的我们都说了,之后他们自会扫尾,至于四皇子,元府督老谋深算,审慎入微,自来是皇帝的心腹重臣,自然不会漏掉四皇子,只看皇帝的心思了。”
梁澄微愣,“师兄,我发现你不但对江湖之事如数家珍,连这朝堂纷争,也知之甚详。”
一念面色无异,坦然道:“说来不怕师弟误会,我本是佛门中人,理应跳出红尘不问俗事,然而家师原是沙门泰斗,身系禅宗道统,自然不能不问武林中事,况且,史书上不乏灭佛烧寺的记录,佛门若要安稳传.教,却是不得不与朝廷接触,师兄身为家师唯一的弟子,却是不能一心关注禅修佛理,不闻天下大事。”
梁澄默然,师兄所言,他不是不懂,历来佛道之争从未息过,前朝崇道抑佛,代代皇帝无不求神问药,虚求长生不死,以至灭朝。本朝虽然供奉佛祖,却也不曾打压道门,不过受前朝教训,平衡制胜之术罢了。
于是梁澄点头道:“的确,此身非我有,何人不营营,惟愿初心不改,终有一朝,天高地远,江海任余心。”
梁澄说完这句话,心潮一阵跌宕起伏,只觉胸中生出波澜壮阔之意,双眼湛湛地凝视着一念,而一念亦是目光灼灼,握住梁澄的双手,二人就这般四目交.缠,久久不语。
然而,一念的神色却渐渐黯淡下来。
“师兄?”梁澄不解,“你怎么了?”
一念轻叹,“你如今视我千般万般好,师兄只怕有遭一日,你会弃我而去,不再理我……”
梁澄吃惊,“师兄何出此言,我怎会不理师兄?”
一念张了张嘴,苦涩一笑,最终还是什么也不说,转而道:“如今刀途被斩,火途却依旧活着,我们还是先找到他,以免他再为害世人。”
“师兄!”梁澄有心再听一念解释方才所言,但见一念眼帘微垂,一副不愿再多提及的模样,只好歇了心思,况且眼下还有要事,梁澄只好点头,“好,师兄不愿多说,我亦不强逼,若哪天师兄又想说了,师弟永远在的。”
“师弟……”一念握住梁澄的手,眼里仿佛盛满千言万语,最终只化作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便移开视线,转身松手道:“师弟,我们走吧。”
二人潜入火途的禅院,却发现早已没了人影,只留洒扫的小沙弥,估计也问不出什么。
梁澄:“看来这三途宗亦非铁桶一个,刀途的死讯还未传出,火途便已失踪,料想这左右护法也是面合心不合,背地里动作不断,这回我们恐怕是做了别人的刀枪。”
一念却道:“事已至此,我们亦是尽了人事,还是先回去吧。”
“对了!”梁澄忽然急道:“我怕火途是去破坏漕粮了,虽然我已经叫了飞月看着运船,但我怕飞月不是他的对手。”
说罢,两人又十万火急地赶回渡口,结果正赶上漕粮靠岸,飞月见到梁澄,便禀报道:“属下一直守在此处,并未发现任何异样。”
梁澄点头,道了声“辛苦”,抬眼看向足有两层楼高的漕船,凝眉思索,忽地眉头一跳,不由分说便往漕船的方向,运足脚力而去,一念飞月紧跟其后,三人绕开漕兵,潜入船舱,梁澄用剑划开米袋,只见白花花的好米中涌出几只米粒大的多足黑虫,他又划开另外几袋,无一不是,顿时面沉如水,看来火途在他们走后,不等漕粮抵岸,就事先偷偷潜入漕船,再往米上做手脚。
这时一念站在他身边道:“此乃米蜈,食米而生,前螯有毒,被它沾过的米一旦入口,便会引起腹水,虽能医治,却颇为耗时。”
梁澄心知此米已毁,心中很是恼怒,一想到边疆战士若因此米患病,只能坐而待毙,引颈就戮,就心痛难当,他们都是保家护国的好儿郎,没死在战场上,却因为储位争斗,只能毫无反手之力,遭外虏残.杀,谁能替他们伸冤!
梁澄握紧拳头,闭上眼睛,片刻后便睁开,对飞月吩咐道:“飞月,拿火油和两套过来,我要烧了漕船。”
飞月无任何疑问,领命离去。
“师弟为何这么做?”
梁澄:“这米既然已经用不了,不如毁去,以我对陛下的了解,一旦得知四皇子暗地里的动作,漕船被烧一事,只会怀疑此乃四皇子所为,其二舅何秉铄掌东都西门宿卫营兵,此事一发,陛下定不会放任何家手里有兵,何党一旦被清理,以四皇子的所作所为,尤其是胆敢伸手边防事务,早已触及陛下逆鳞,陛下绝不会轻易姑息他。”
“至于二皇子,办事不利,原先他好不容易安插在漕运司里的钉子,这回怕是要被连根拔起,到时就是舅舅暗中安排人手的好时机,运粮一事,到底要李家的人,才能安心。”
梁澄在说这些的时候,浑身气势陡变,不再是平日里温柔可亲的模样,清冽中透着凛然,怒气隐而不发,更显得贵气昭然,威严不可侵犯,脊背挺得笔直,自有一道百捶不折的浑然傲骨。
看得一念只觉得目眩神迷,一颗肆意侵.犯的心,更是蠢蠢欲.动了……
尽管一念内心如烈火煎油,脸上却依旧不动声色,只是一双眼睛更显幽暗,隐隐透着猩.红。
梁澄沉浸在怒火中,倒是没注意到一念的不妥,他用剑往衣摆处割出两块布条,一条给一念,一条往自己脸上蒙去,道:“等飞月回来点火,趁着火势未大,我们先把船上的漕民扔到河里,以免伤及无辜。”
“师弟当真宅心仁厚,”一念感叹:“天生一副柔软心肠。”
梁澄却有些落寞地摇摇头,幽幽道:“一个月后,东都恐怕又会死很多人,不但那些牵涉其中的官员会死,连他们的尚在襁褓中的无辜婴儿,刚刚及笄的小女儿,七老八十的老母,或许也得死,或许流放千里,或许卖做官.妓,再无出头之日,这就是权力斗争,即便我出了皇宫,离了东都,依旧逃不过这样的纷争,依旧要手沾鲜血。”
“呵,”梁澄自嘲一笑,“说这些有何用呢?即使说了,我还是要做。”
话音刚落,梁澄就被身边人握住肩膀转了过去,正当错愕间,脸上忽然覆上一层阴影,下一刻,隔着薄薄的布料,嘴唇上传来柔软的碰触!
梁澄觉得自己应该是出现了幻觉,否则他怎么会看见师兄在……亲他?!
呼吸被布料阻隔,闷在脸上,愈加显得湿热,然而比这更湿热的,却是唇上的柔软……
是真的……
师兄在轻薄他!
梁澄眼睛斗得睁大,抬手就要推开一念,对方却先一步松开他,摸了摸他的头,温柔道:“飞月来了。”
梁澄的脸憋得通红,想要问清楚,却又顾忌眼下情势,只好转头不去看那笑意盈盈的某人,见飞月正好弯身进入船舱,只好先吩咐飞月做事。
之后的事反而冲淡了梁澄如丝线般裹缠的心绪,两人先将换上夜行衣,把原先身上的衣袍一起扔进火里,确定烧净后,再出舱将漕民一个个扔下河里,又退开漕兵,直到火势盖住大半个船舱,救无可救之时,三人才抽身离去。
……
当天回到船上,梁澄一路不敢跟一念说话,有几次忍不住瞟向一念,对方也只是温柔地回视他,竟是一点解释的意思的都没有。
于是回到船上后,他叫上早已送好消息,回船待命的流云,径直入了自己的船舱,也不理身后的一念。
一念看着梁澄别扭的模样,眼神闪过一丝对自己的无奈,竟然就这么轻易地……沉不住气了。
漕船里一片昏暗,但他却能清晰地看到梁澄一丝一毫的神情变化,当对方眼里,露出那种似哭还笑,脆弱而又坚定的神色时,他就再也抑制不住心里仿佛激流涌荡般的深沉感情,做了他心里最想做的事情……
那一刻,他只想吻他亲他,怜他爱他,不忍叫他露出分毫悲伤的神情。
不过,既然已经越线了,那便一越到底!
他一念自来随性所欲,这世上没有什么该不该做的,什么能不能干的,只有他想不想。
即便所爱之人是明元帝之子,又有何妨,抵不过一句,我开心,我愿意!
此刻船舱之内,梁澄正在给李度秋写信,挥笔波墨,一手狂草,将蛊虫与漕粮之事一一记下,直至落下最后一点,他才收笔,怔然地看着案上的书信,半响闭了闭眼,默默地将此信往灯台上一扔,直至烧成灰烬,他才重新拿出信笺,以端正的楷体,慢慢地将方才的内容重复了一遍,然后交给流云,道:“再往城内跑一趟。”
流云默默接过信封,躬身退下。
此时已近哺食,梁澄梳洗一番,换下夜行衣,梳洗过后,又用了晚饭,却一直没有出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