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泉州,光明之城,海上丝绸之路的起/点。这是一个不可估量的贸易城市,在这里的夜晚灯火通明,在这里的港口彻夜不休,在这里的街道夷夏杂处货物成山,在这里的河道流淌不是水而是金。
这一年,是北宋元丰七年,公元1084年。华夏仍旧牢牢占据着世界第一的位置,繁华的景致、蓬勃的经济、闲适而自信的臣民,这是最好的时代。在大宋的北面,年过不惑的辽国皇帝耶律洪基愈发昏庸,广印佛经建筑寺塔,劳民伤财,使辽国由强盛转向衰落。而在更遥远的北方,一个名为“女真”的部落正逐渐崛起,即将取大辽而代之。攻破汴京灭亡北宋,也仅仅只在42年后,而这一切,大宋王朝仍一无所知,这又是最坏的时代。这个时代,是开在刀锋上的花,绚烂而又脆弱。
八月初三,包不同率十艘平底沙船与两艘二桅纵帆船浩浩荡荡来到泉州,等已出海远航近两年的慕容复如约返回。十二艘大小船只,将泉州城外的三个码头都给堵了个结结实实。码头上的佣工见包不同不做生意都略有不满,众人商量一番,很快推举了一个首领去寻包不同打听消息。听闻包不同得到讯息已是半年之前,那带头的佣工顿时哭笑不得,只道:“好教先生知道,这海上的情况可不比陆地。但凡一阵风,这归期可就要迟上几日了。”若是风大些,永远回不来了也是寻常。——这一句,他却隐下了没提。
包不同的确不懂航海的事,听那佣工老大这般劝说,他也只摇头道:“我家公子爷向来言而有信,他说今日回来,今日就一定回来!”见那老大还要再劝,包不同又急忙加上一句。“你们劝我,也只是为了工钱。你们每日能在这里赚上多少,我双倍给你们便是!”
有包不同这句话,众人顿时心满意足,再无二话。众佣工们白得了工钱闲来无事,见包不同言之凿凿,便都守在码头,看看那位公子爷是否当真如约返回。这一等就等到了深夜,眼见灯火燃起,众人已是无趣。海上没有方向,夜间行船更是不易,看来这位公子爷铁定是回不来了。包不同心中也是打鼓,若非大海茫茫,他非得亲自去探听消息不可。
却在此时,船舱外忽然响起佣工的叫声:“快看!船!有船过来了!好大的船!”
包不同急忙跃上船舱顶部,极目远眺,只见两艘高约三四丈长约十来丈的海鳅船一路乘风破浪自天地的尽头疾速而来。看着船檐下那在夜色中不断摇晃的引路风灯,包不同不禁热泪盈眶,连声道:“回来了!总算回来了!”他兴奋莫名,竟是在舱顶连翻了两个筋斗,一声大喝。“哈哈!公子爷回来了!”这一声暗含了他一身内力,只震得一众佣工耳鸣目眩。
不一会,两艘海鳅船杀到近前。朦胧月色下,众人只见一名白衣少年负手独踞舟头,长身玉立,神色冷然,仿佛冰魂雪魄化形,不似凡人。唯有包不同身负武功目力颇佳,能隐约分辨出他点点星芒中的一丝喜悦之情。不等包不同迎上前,只见那少年忽而腾身而起,足尖在船头轻轻一点,整个人顿如一片羽毛般轻飘飘地落在了包不同的身前。码头上的佣工虽见惯了外藩来的各色红毛绿毛,可如这白衣少年这般出彩的毕竟少见,此时见他露这一手武功,不由同时喝了声彩。
那白衣少年正是慕容复,他一走两年,此时见了包不同亦是十分亲近,含笑道:“包三哥,一别经年,别来无恙!”一伸手,又托住了包不同的胳膊。“包三哥,不必多礼。”
包不同自幼习武,年岁更痴长了慕容复十多年,不想如今被慕容复这么轻描淡写地伸手一托,他这礼竟如何也拜不下去。意识到自家公子爷这两年非但没有放下武功,内力反而更为精进,他更是开怀,喜道:“公子爷好功夫!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慕容复微微一笑,边走边说:“你即刻安排人卸货,船上的货物如何处置,全听迈哥儿的安排。风四哥年底才回,到时你多准备十五条船来接应。家里的生意你整理一下,有何问题,等我考完州试一并处置。联系明州的范先生,就说我将在九月初一前去拜访,谈谈日后的造船买卖。另外,送条消息给太湖的秦三哥,告诉他,两个选择,一是日后奉我为主,一应买卖,我八他二;二是按原先的约定,此次盈利我与他平分,日后各不相干。”
包不同一路应声,直至听慕容复提起后两条方抬头道:“公子爷,是不是等这批货出手了再与范先生见面?还有那秦老三……”
不等包不同把话说完,慕容复已然摇头道:“包三哥,莫要因小失大。范家能从我手上赚多少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在海外的商路能带来多少盈利。至于秦三哥,他若是个聪明人就知道该如何选择,若不是……”
若不是,公子爷也容不下他。包不同心底一跳顿生惕厉。公子爷是生而知之的圣君明主,自有清绝傲气,如何能容得下一个蠢材?
“船上的六分仪,你看紧了。虽说是个好东西,但眼下还不是推广的时候,只能先技术封锁了。”慕容复最后言道。六分仪是用来测量远方两个目标之间夹角的光学仪器,广泛用于航运。纵使二十世纪四十年代以后出现了各种无线电定位法,航海导航也少不了它的身影。原本,它的正式出现将在十八世纪。只是慕容复上辈子便生在航运世家,要“发明”这么个小玩意,正是信手拈来。
包不同听慕容复说得郑重其事,也不敢怠慢,急忙低头称是。心中却又暗道:也不知这“六分仪”又是什么新鲜的玩意?之前的二桅纵帆船也不曾说要“技术封锁”,想到这,包不同又躬身回禀:“公子爷,那二桅纵帆船已制成,属下照公子爷的吩咐带了两艘过来。这船行驶灵活,又能逆风而行,秦老三那边有来问过价。”
慕容复闻言不由又是一笑,这二桅纵帆船原就是海盗的最爱,秦老三是太湖上的水匪头子,这般识货也算是术业有专攻了。“船留一艘给迈哥儿,把你带来的人也全留下给迈哥儿,我们马上就走。至于秦三哥那边,你把消息传到,他自然明白我的意思。”一转弯,与刚从甲班上下来的苏迈打了照面。“迈哥儿,我这就回姑苏了。待老师生辰,我自会去汝州拜见恩师,顺便把冠礼办了。你要不要……”
这一回,不等慕容复把话说完,苏迈亦已毫不客气地打断他:“大事未成,我每日都是几万贯上下,哪有空去考什么取解试?”显然,关于劝苏迈参加州试的话题他们已不止讨论了一两回,以至于苏迈听得耳朵生茧烦不胜烦。
慕容复被苏迈结结实实地噎了回来却也不着恼,只小心翼翼地道:“迈哥儿一走两年,不如这次回去陪老师去鄱阳湖游玩一回?我来出钱!”
“我说你没完没了是吧?”苏迈忍无可忍地吼,“还鄱阳湖?这里里外外千头万绪,我有空去么?你到是别去应取解试,给我搭把手啊!”苏迈原是个老实人,但海上却是最能历练人的所在。再加上慕容复所谓的“打通商道”并非一味怀柔,而是充斥着血与火。苏迈跟着慕容复两年,风里来血里去,老实头也生生磨成了杀伐决断,哪里还耐烦慕容复纠结那一点科举小事?
慕容复被苏迈吼地如鹌鹑一般往后一缩,半晌方怯生生地道:“那……那,我先走了啊……”在原本的历史中,苏迈该在今年参加州试考取举人。苏轼在送他前往饶州德兴县赴任的路上路径鄱阳湖,写下了《石钟山记》。只是慕容复不忍见苏迈才高八斗,却因受父亲的连累,一辈子在吏员上打转,便在出海的时候算上了他一份。这两年来苏迈在海外增长了不少见闻,沉溺于经济之道对科举之事是再无兴趣。慕容复几番劝说他考个举人,都被他断然拒绝。这《石钟山记》该不会从此就退出中小学课本了吧?
苏迈见父亲这个关门弟子走地一步三回头,终究心软,叹了口气扬声道:“复官,好好考!要搏个案首回来啊!”
听苏迈如此期许,慕容复尚未有何表示,包不同却已悄然变色,略显心虚地捏了捏袖口,低头追着慕容复出去了。
果然,慕容复方跳上新制的二桅纵帆船,命令开船,便已迫不及待地向包不同追问:“考题可拿到手?”
包不同见慕容复问得如此理所当然,面上更是一阵发烧,用力捏了捏袖口,笑道:“公子爷素来过目不忘,区区州试还不是手到擒来,何必……”
慕容复轻声一叹,转口问道:“我问你,州试是在什么时候?”
“八月初十,不能再迟了!”包不同当慕容复还想延期,汗都要下来了。为了赶上州试,不惜买通知州,火烧存放考卷的库房,以推迟考试日期,也只有公子爷才能有这种神来之笔。“张大人那边递来的消息,已经延了两回,再迟就赶不上明年的省试了。”
慕容复抬头看了看天色,沉声道:“那就是七天后考试。包三哥以为,我现在看书复习还来得及么?”
“还有明年……”包不同忙道。州试不比省试,并非三年一度,而是年年举行。
“明年自然有明年的事。”慕容复断然道。他知道,宋神宗的寿数只到明年。神宗一死,便是高太后掌权,全力支持以司马光为首的旧党恢复旧制。万一科举也恢复旧制考诗赋不考策论,那……这三年又三年,时间不等人啊!想到这,慕容复劈手自包不同的袖中掏出了那考题,一边低头翻阅一边道,“包三哥,科举只是块敲门砖。大事要紧,你又何必在意我是如何考上的?”
话虽如此,只是当年是谁信誓旦旦说科举之事于己是手到擒来?如今却沦落到作弊的地步……包不同不由无语凝咽,呆了一阵方追进去道:“公子爷,这省试的考题老包可实在是无能为力了!更何况,还有殿试……”
慕容复闻言不由半侧着脸抬头望了他一眼,见包不同神色扭曲好似吃了毒/药一般吞不进又吐不出,不由微微叹了口气,随口安抚道:“三哥放心,如今距省试还有数月,我自会多多用心,不可给老师丢脸。”
包不同原是最不耐烦听慕容复提苏轼的,但此时又听他提起,竟忍不住松了口气,暗自庆幸公子爷至少还记着给老师长脸。倘若他生在现代,必定大声感叹:遇人不淑,不意老包的节操掉地如此之迅猛!
然而,不等他应声,慕容复已毫无羞愧地吩咐:“不过,这件事就不必让老师知道了。”
那还用说!包不同憋了半天,闷闷不乐地答了声:“是!”
“老师如今仍任汝州团练副使?”慕容复又问。
“正是!”听慕容复提起朝堂上的事,包不同即刻又打起了精神。“徐禧的遗折闹了许久至今仍物议纷纷,想必皇帝也腾不出手来理会学士,学士自去年迁至汝州任团练副使之后便再无动静了。”
“两年了,居然还在闹!”虽说事情是自己的手笔,可慕容复听到包不同传来的这消息亦忍不住叹息。一个死人的胡说八道能有什么要紧的?整天吵嚷不休,正事又该谁来做?他摇摇头,又问:“邓大哥与公冶二哥可有消息?语嫣、阿朱、阿碧的功课如何了?”
公子爷先公后私,实乃圣明天子之气象。只是为何有时候做事又那么不讲究呢?包不同怔怔地立在船头,凉爽的海风也吹不去他心底的唏嘘与惆怅。
元丰七年八月初十,刚从泉州赶回来的慕容复穿着单衣提着篮子如众多考生一般走进了平江府的考试院,艰难地熬过三天三夜的封闭式考试。考试结束,慕容复只在燕子坞睡了一晚,起身打点行装赶赴明州。
“公子爷不等放榜了么?”眼见慕容复要走,包不同急忙上前扯住他的衣袍。
慕容复茫然地眨眨眼,怎么也弄不懂一个注定要谋朝篡位复兴大燕的“奸臣”为何要在意前朝科举的成绩?他见包不同神色焦急,叹了口气道:“就劳烦包三哥替我去看放榜罢。哦,若是不中,就把消息传去汝州老师那,我年前会去拜见老师。”慕容复话音方落,便与邓大嫂一同策马扬鞭而去。
不中?听闻慕容复轻描淡写地说出这两个字,包不同的心头登时一阵抽搐,忍不住暗自呐喊:公子爷,拿了考题你也没把握考中吗?这几年你的功课究竟荒废成什么样了?
包不同在燕子坞等了两个月终于等到放榜,慕容复自然不是案首,连前一百都没挤进。他的名次在二百开外,而这一年,平江府的举人统共也只考上三百来人。看过榜单,包不同摸摸唇须,长长地出了口气。无论如何,总算了结了一桩心事,不枉公子爷从海外跑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