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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五十四章
这是珊娘他们搬出来后头一次独自过新年。
作为当家主母,珊娘心里早列了一套又一套的计划,想着到时候该怎么收拾布置家里,该怎么筹备年酒,怎么置席宴客……偏如今因为她肚子里疑似揣了点“意外情况”,叫一家子把她当成了易碎物般看得牢牢的,别说是置酒设宴了,若不是她强烈抗议,怕是袁长卿连房门都不许她迈出半步的。
自老和尚走后,袁长卿便一得空就来替珊娘诊脉,几乎没把珊娘给诊毛。可每次看着他那黑亮黑亮的眼,她则又忍不住一阵心软。一咬牙,也就随他去了。而,许正是他这不同于前世的期待,叫她那患得患失的心竟渐渐平复了下来,便是偶尔再想起肚子里揣着的,有可能就是那前世的讨债鬼,她心里竟也不再像一开始那般抵触了。
如此这般,好不容易煎熬着又过了半个月,进入正月时,都不用袁长卿去请,五老爷算着日子,亲自把老和尚给接了来。这一回,则是真正确诊了,珊娘果然是怀上了。
算算日期,还真就是马车上荒唐的那一次。
不说袁长卿如何欢喜,连五老爷也是喜不自胜,各种补品跟不要钱似的从如意坊往福寿坊里淌着。
而之前年关时,虽然还不确定,袁长卿还是给珊娘往各处报了病。便是袁家除夕团圆宴,还有各家请的年酒,他都没有肯放珊娘出门,他自己也总是快去快回。偏他生就一张看不出个喜怒哀乐的脸,别人问起珊娘时,他只淡淡一句“身子不好”,倒害得外人纷纷猜着珊娘是不是真得了什么重病了。偏跟袁长卿说起要去“探病”时,袁长卿怕他们打扰了珊娘,客气且坚决地给一口否了。于是,暗暗的,便又有人传说起,袁长卿这怕是把他媳妇儿给关起来了……总之,等消息传到袁长卿耳朵里时,风声已经变成了“袁探花攀高爱富贵,深院病锁贫贱妻”的戏码了……
(——果然,群众的脑洞是无穷的……)
那五老爷五太太向来是云端里的高人,从来不听闲言碎语的,故而他们一点都不知道外面的热闹。珊娘被袁长卿关在家里,她也自是不会听到任何风声的。至于袁长卿,如今替太子管着一些隐秘事,京里的大事小情倒少有他不知道的,因此,风声才刚一传起时他就知道了,且还知道这些谣言是谁造出来的。只是他并没把这些谣言放在心上。一则,是他正因为当爹的事,而兴奋得任何事都破坏不了他的好心情;二来,如今朝中风云变幻,不定什么时候他就要被人拱到台前去了。便是出于未雨绸缪,他也宁愿别人不知道珊娘才是他唯一的弱点,倒巴不得人都以为他不重视珊娘的。第三,虽说他很想告诉全天下,他就要当爹了,可李妈妈却告诫他,说是不满三个月时喜讯还不好往外传,怕惊扰了胎神。所以,这会儿他倒宁愿任由那些谣言满天飞着,等他终于可以向袁家诸人宣布这个好消息时,他很乐意亲眼看一看,当初传出这些谣言的人,会有个什么样的脸色。
袁长卿把各方各面算计得很清楚,却偏忘了一类人。他算到了五老爷和珊娘不会理会这些谣传,算到了袁家人会推波助澜,也算到了方家和林家这些跟他们夫妇亲近的人不会相信这些谣传,恰偏偏漏了那些跟珊娘交好,却对他不怎么熟悉的人——比如,陆氏、沈氏,还有大公主。
袁长卿于人前一向维持着个高深莫测的形象,因此,谣言起来时,除了方家林家这些深知他们夫妇真相的,连大公主在内,跟珊娘要好的众人都免不了替珊娘担了一回心。偏大公主和陆氏往珊娘家里递了几回帖子,都叫守门的独腿巨汉给拒了,毛大只瓮声瓮气说家主人在养病,不宜见客,倒叫“霓裳羽衣社”的众人更是担心了。若不是林如稚和方英两人拍着胸脯向她们保证珊娘肯定没事,大公主和陆氏等人不定就得商量着要不要闯门了。
不过,这谣传也没传多久,就被另一则真正的大新闻给挤下了头条——二月二的农耕祭典上,老皇帝突然晕厥了过去。
这可是关系着国计民生的大事!又岂是袁长卿家那点内宅小事能比的。
于是,一时间,京城里一阵风起云涌,各种流言此起彼伏。虽说最后朝廷给出的官方说法是老皇帝感了风寒,于龙体并无大碍,却怎么也阻止不了小道消息传说着,老皇帝是人老心不老,后宫又有人妖媚惑主,给老皇帝用了那虎狼之药……
话说昌元帝原就不是个勤政的皇帝,以前逢着个刮风下雨都要免了朝会的,偏如今他这一病,倒变得勤快起来了,只略养了几天就说自己好了,且还头一次风雨无阻地参加了大小朝会——懂得其中关窍的,则都在底下悄悄议论着,说那位是怕底下朝臣见他身子不好,奏请太子监国,从而叫太子的权势更进一步扩大。
二月中时,老皇帝竟又晕厥了一回。这一回,太后发了狠,直接命人把后宫那位哭哭啼啼地嚷嚷着要跟老皇帝“同生共死以免受辱”的贵妃娘娘给狠狠罚了一通,老皇帝这才不甘不愿地躺下养了病。虽说他不甘愿地传旨让太子监了国,却同时也命四皇子从旁协理,且还改四皇子的封号赵王为魏王——当今登基前的封号就是魏王。顺便的,五皇子也被老皇帝封了个瑞王的封号。
便如当初袁咏梅所说,和平民百姓们讲究个“早生贵子”的早婚早育不同,京城贵勋家的子弟们都讲究个晚婚的,如今五皇子也有十九岁了,他的婚事怎么也该提上日程了。而许是皇帝也知道这一次自己身子亏狠了,怕自己出个什么意外,真叫宫里他最宠的那个“日后受辱”,竟除了硬给太子的东宫里塞了个孟家姑娘外,还咬死了要给五皇子定下袁家四姑娘为妃。偏五皇子看不上袁四姑娘,死也不肯点头。太后一边不愿意委屈了最心爱的孙儿,一边又怕病中的儿子气出个好歹,只好两边和着稀泥,于是这件事就这么干耗着了。
那五皇子耗着倒没什么,这一下可苦了已经十八岁的袁咏梅了,是另嫁也不是,不嫁也不是,竟就这么白耽搁在了那里。
朝中的事珊娘没兴趣知道,五皇子的事,她倒是在五皇子过来向袁长卿抱怨时,听了一耳朵。就如她一贯的坚持一样,便是如今她已经原谅了五皇子,彼此间也算是挺要好的朋友,她依旧守着分寸,不肯对他的婚事置喙半个字,直气得来寻求安慰的五皇子冲着他们夫妇一阵干瞪眼,直骂他俩都是同样的“冷心冷肠”。
珊娘一阵不客气地冷笑,道:“这会儿你要我说什么?劝你认命?你得骂我不够朋友了。跟着你起哄?叫宫里知道,还不得治我个不敬之罪!左也不是右也不是,我们除了带个耳朵听着,还能说什么?”
五皇子张张嘴,泄气地走了。
袁长卿和珊娘这对“冷血夫妇”对五皇子是半句话也说不得的,可对她哥哥侯瑞,则就不同了。
三月里,珊娘的月份满了三个月的同时,袁长卿的生日也到了。
男子二十而冠,今年正是袁长卿二十岁的生日。去年的这个时候,因他忙着赶考,便一切从简了,那时候珊娘就打算着,今年他满二十时要替他大办一场的,偏如今逢着她有了身孕,她这里想要办,袁长卿却说什么也不肯。夫妇二人正打着口舌官司时,桂叔满头大汗地跑来,问着大爷有没有来过。
袁长卿一听就要把桂叔往外领,珊娘哪肯叫他如愿,威吓着他道:“你敢!”说着,直接从炕上站了起来。
见她站得那么高,袁长卿立时萎了,忙过去将她扶下来,皱眉道:“胡闹什么?!”
此时珊娘也来不及跟他较量长短了,忙问着桂叔:“到底怎么回事?”
桂叔这才意识到,他莽撞了,不禁一阵后悔。可事已至此,且珊娘的个性他再没有不清楚的,若这时候不跟她说清楚,她之后还不知道怎么报复他呢。
于是桂叔看了一眼袁长卿,把事情略减了几分严重性,跟珊娘说了。
却原来,侯瑞过了年后也该二十了,偏他仍是不改他那中二的性情,便是五太太为他的婚事操劳着,他自个儿仍是一副可有可无的模样。五太太要带他去相亲,被五老爷骂狠了他也会去,去了也照样跟人家姑娘有说有笑的,只回来后就一个劲地摇头,只说自己功不成名不就的,不好耽误人家姑娘——别说,还真是。如今他又不上学了,考文是不行的,考武五老爷又不乐意叫他当兵,于是他整天游手好闲着,竟没个正经事可做。
多少年了,五老爷都是那个落拓的禀性,如今也不曾变化多少,直把家里几个孩子养得跟那山坡上的羊似的。侯玦天生胆小听话,是个省心的,至于侯瑞,只要侯瑞没把人打出个好歹来,只要没人跑来找他告状,只要侯瑞天天按时归家,至于说他去了哪里,做了什么,老爷竟是统统不问。老爷不问,太太偶尔倒还问上两句。侯瑞只说跟几个去年落榜却没有回乡的同窗一起去哪儿哪儿玩了,太太一个不爱出门的妇人,也不知道那哪儿哪儿到底是哪儿哪儿,问了两遍也就不问了。
因着袁长卿二十岁快到了,老爷在给袁长卿备贺礼时,经五太太一提醒,才想起来自家大儿子也是二十了。如今二十岁的袁长卿都要当爹了,偏他儿媳妇连个影子都没有,加上五太太在一旁感慨着方家大太太介绍的那个神威将军家的姚姑娘“其实看着挺好,人家对瑞儿也挺满意的,不知道瑞儿到底看不中人家哪点”,五老爷一听,立时便叫来了侯瑞,道:“你既然定不下来,那我替你做主了,就姚家的姑娘吧。”
侯瑞一听就急了,道:“我没看上那姑娘。”
老爷嗤之以鼻,“你也不瞧瞧你自个儿的德性,人家能看中你就不错了,你还挑人家?!得了,就这样了!”
老爷这一蛮横,便把侯瑞的心里话给逼出来了,冲老爷嚷嚷道:“我不娶亲,我还想出海呢,娶了亲还怎么出海?!”
一句话,顿时叫老爷炸开了,夺了桌上的茶杯就往地上一摔,直把五太太当场吓得掉了眼泪,这才没叫那父子两个打起来。等五老爷安抚完五太太,回头再找那个“孽子”时,侯瑞的屋子里早叫他收拾得跟个雪洞似的——人竟打包跑了!
珊娘一听就急了,“跑去哪儿了?他在京城人生地不熟的……”
桂叔苦笑道:“人生地不熟几个字,姑奶奶休提吧。”
——也是,那侯瑞可不是胆小的侯玦,野得跟只猴子似的,来京城不到三个月,就把京城的内城外城,除了那进不去了皇城,竟是哪儿哪儿都逛遍了。
“那现在呢?”珊娘问道。
“家里还在找着。”桂叔说着,又对珊娘笑道,“姑奶奶别急,我也就是来问问大爷有没有过来。”又道,“大爷有几个同窗也在京里的,老爷太太也派人过去问了,不定大爷是投奔他们去了。”
袁长卿也安抚地拍拍珊娘的手,道:“你别慌,有我呢。京里还没有我找不着的人。”
珊娘虽然不问袁长卿的事,可多少也知道一点他如今在干什么,便定了定神,又安抚着袁长卿道:“你别担心我,我没那么脆弱。”又咬牙切齿骂了句,“浑小子!”——竟浑然忘了,她是妹妹,侯瑞才是哥哥。
袁长卿也眯着眼跟着骂了句“浑小子”。
等消息再次传来时,却说侯瑞并没有去投奔他那几个同窗。
袁长卿又安抚了一回珊娘,再亲自去了一趟妙园,回来告诉珊娘道:“他那个小厮说,他平常最爱去西郊码头,且跟那些船老大似交情都不错。我想着他之前就爱船,又跟老爷说过那句话,不定是上船去了。”见珊娘脸上变了色,袁长卿忙又道:“你别急,只要他还在京城,我总能找到他。就算他上了船,只要他还没跑去南洋西洋,我也总能找着他。”
等人把捆成粽子似的侯瑞送到福寿坊时,已经是七八天后的事了。珊娘问了问才知道,侯瑞果然是跑上了海船。
看着仍犟着脖子不服气的侯瑞,珊娘一阵气不打一处来,习惯性地又要伸手去拍她哥哥,这才发现,她哥哥竟比两年前又高了些,叫她拍起来实在有些吃力。
袁长卿看出了她的打算,便忙按下她的胳膊,哄着她道:“你先进去,我来劝他。”
对于袁长卿的口舌之利,珊娘多有领教,便放心地将侯瑞交给袁长卿,自己扶着三和的手进了内院。
等珊娘的身影消失后,袁长卿过来解了捆着侯瑞的绳索,一脸平静地问着他道:“你真铁了心要下船?”
侯瑞揉着手腕道:“那是……”
话音未落,他下巴上就挨了重重一拳。他踉跄后退,愕然看着招呼都不打一声儿就动手的袁长卿。
那袁长卿一向给人的印象都是文质彬彬的,却再想不到,拳头打人还挺重。侯瑞揉揉下巴,才刚站直了,袁长卿那里又是一拳挥了过来。这一回,便是侯瑞有了防备,竟也没能躲得过去,肚子上又挨了一拳。
袁长卿淡淡道:“才刚忘了,不该打在你脸上的,不然珊儿见了又该担心了。”说着,拉起被他打成一只虾状的侯瑞,在他肚子上又重重砸了一拳,道:“这一拳头,是教训你为人子女兄长,却一点儿都不懂得为人兄长子女的责任的。你不是一个人,你有父母弟妹,你竟一点儿都不曾想过,若是你出了什么事,他们会怎样。”说着,又捣了一拳过去,“这一拳是为珊儿的。珊儿如今情况特殊,偏你还要叫她替你操心,她若有个好歹,我先打死你算了……”
“等、等等……”侯瑞赶紧一把抱住他的胳膊,喘着气道:“这不公平,我都没准备好……”
“好,叫你准备好。”袁长卿甩开他,后退一步,抱着胸道:“你有志向,你想出海,这不是什么坏事……”
“可老爷不听!”侯瑞说着,忽地直起身,向着袁长卿偷袭过去。
袁长卿只一个侧身便避开了他,抬脚将他踹了出去,道:“老爷不听,还是你根本就没想过怎么找到方法叫他听你的想法?遇到事只会抱怨……”侯瑞再次扑过来时,他伸出一只手按住侯瑞的肩,只轻轻一拨,便又把他摔了出去,然后气定神闲般站在那里冷笑道:“便是你没法子,就不能问问别人有没有法子了?万事只想你一个人扛着,偏你还扛不住!不过是逞着匹夫之勇罢了……”
他一边嘲讽着,一边手下不留情面地痛殴着,最后直把侯瑞打得一阵气喘吁吁,他倒看起来连一滴汗都不曾出过的模样。最后侯瑞干脆死猪不怕开水烫地倒在地上不肯起来了。
袁长卿踢着他道:“起来。”
“不起!”侯瑞一抹鼻子。才刚他不小心撞到了桌腿上,把鼻子撞得火辣辣的一阵痛,他以为要流血了,偏什么事都没有。
“起来!”袁长卿又踢了他一脚,且这一脚有点重,“再跟我打,我还没消气呢。”他道。
侯瑞:“……”
“你气什么?!”他诧异道。
袁长卿没吱声,只拎着他,逼着他又跟他对打了一阵子——或者说,是他单方面痛殴了侯瑞一阵子——直到侯瑞喊着“投降”,他这才不甚满意地放开他,道:“你不是以为自己挺强吗?怎么也不经打。”
侯瑞抹着鼻子——这回真出血了——道:“你不是文探花吗?怎么这么能打。”
“我十岁学武。”袁长卿道。
“诶?!”侯瑞一阵惊讶,“学得也不早啊……”
“之前家里什么都不让我学,想把我养成个废物,可我不愿意做废物,就想着法子学了。”袁长卿看看他,又道:“如今你比我那时候好多了,不过是老爷不理解你的想法而已,但凡你愿意成材,我想老爷定没有不同意的。”
侯瑞顿时一阵若有所思。
袁长卿又道:“你说你想出海,你想出去看看外面的世界,可你从没有为你的想法做过一些什么。你有了解过大周对于百姓出海有什么规定吗?你知道什么人才能出海?你知道出海后你需要面对一些什么?你知道你上船后,你又需要做些什么?你知道遭遇风暴或者遭遇海盗时,你又该做些什么?你什么都没有去了解过,有的只是个空乏的想法,老爷能相信你才有鬼。”
“好好想想吧。”他甩甩有些红肿的指节,转身出了门。
谁知他的一只脚才刚迈出门,就看到已经回了内院的珊娘正侧身站在门边上,歪头看着他。
他不禁一阵眨眼。
珊娘看着他摇了摇头,拉过他的手,看着他红肿的指节道:“拿鞭子抽他一顿好了,干嘛拿手打他。你不痛的?!”
屋里那被袁长卿打得遍体鳞伤的侯瑞险些一口气没能喘得上来——果然是嫁出门的妹妹泼出门的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