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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5章广平驿(2)
从由梁乙字兵站到位于南川口的广平驿站,大约有三十里地,一条从北郑到如其寨的管道把二者连接在一起。因为这条官道是燕山卫支持如其寨的唯一通道,具有很高的战略价值,所以道路修得既宽又平坦,远看着就象漫天接地的绿色中飘着一条黄丝带,顺着清亮的由梁河在川道里延伸。
若是在平日,在这样的道路上赶路,对商成和赵石头两个赶马汉子来说,那是再轻松不过的小事,也许他们连汗都不用撒,便能在一个下午悠闲地在兵站和驿站之间打个来回。可今天不一样,官道上烟尘滚滚旌旗招展,突竭茨骑兵一队接一队一拨连一拨,前不见头后不见尾,似乎永远都没个尽头。如此情形,他们哪里还敢露了自己的行藏,只能靠着树林灌木的掩护,在远离官道的地方悄悄地奔向广平驿。
这三十里地让两个人吃尽了千辛万苦。等他们又饥又渴又煎熬地赶到南川口时,早已经是满天星斗。
因为路上还有一些点着火把夜行的突竭茨人,他们根本不敢在平地上露头,离川口还有一两里地,就缘着片茂盛的桃树林静悄悄地绕到驿站对面的小村寨广平堡。
夜色早已经降临,堡寨里却没有多少灯火,显得异乎寻常的安静;但是马的嘶鸣声却间或有闻。借着寨门口的一堆篝火,能清楚地看见突竭茨人来回走动的身影。寒冷的夜风中不仅充满了牲畜粪便的酸臭,还夹带着人身上散发出来的羊膻味,以及一丝凛冽的血腥气味。乌沉沉的夜空中陡然蹿起一声凄厉的惨叫,教人心头猛地抽搐成一团;不知道从哪里传来一阵放肆的狂笑,隐约还夹杂着几乎低不可闻的女人哭嚎……
广平堡也没有摆脱覆灭的厄运。
两个人在桃林边的黑暗中楞了半天,才把目光转向镇守着川道口的广平驿。
从地名来看,广平是个驿站,可实际上这里更该被称为广平关。一道五十多步宽六七人高的土城墙,把川道两边的山崖紧紧地连接到一起,狭窄的城门洞只能容一辆双马驾辕的马车通过,一旦遇警,一前一后两道城门一落,顿时就是一道铜墙铁壁。又因为这里是燕山东北向的北大门,地处无比要冲,所以除去守关的四铺驿卒一哨边军,城墙后面还常年驻扎着两哨卫军弓步兵。
在商成他们来之前的路上,就反复设想讨论过广平的安危,在他们看来,广平关前有着险恶的地形,城墙上架着四张巨型床弩,还有总计接近五百人的精锐士兵,凭这些优势,即便是面对突竭茨人的千军万马,至少也能坚守个三两天。可当他们看见几个趁黑摸向关门的人影被关上的箭枝无情射杀之后,他们才知道事实总是与人们的期待相反,如今广平驿也落入突竭茨人的手里。
两个人屏声静气地张望了半天,又看见先后有两拨人想逃出关,却无一例外把命送在关墙下,这才绝了爬墙逃命的想法,悄悄地退回到树林深处,小声商量接下来该怎么办。
石头的意见是连夜翻山逃出去。他认为,突竭茨人也是刚刚占领广平,肯定还没来得及在附近搜索,但是天亮之后突竭茨人绝对会调动人手在关前左近检查一遍。“要是这个时候不逃,等天一亮,怕是想逃也没有机会。”
最早提出翻山去逃命的商成,现在却反过来不同意石头的建议。
“天太黑,爬山崖太危险,几十米高的崖壁,稍微不小心就会摔得粉身碎骨。”他给石头解释,“而且我们刚刚走了那么远的路,体力消耗太大,不休息下就去爬山,只能枉送了性命。”他也不管石头能不能听明白他的话,只管自顾自地说下去,“看广平堡的情形动静,突竭茨人应该不多……”他做出这样的判断是因为村寨里的马嘶声太稀疏,而且寨门口的火堆边也只坐了三两个人。他想,广平堡只是个十来户人家的小村寨,绝对不可能有那么多房子让大队人马歇脚,而要是这里驻着大队的突竭茨人,那么他们要么要在村寨外搭起帐篷,要么就只能露宿,无论是起帐篷还是露宿,篝火都不可能只有寥寥两三堆,这就是说,这里没有大股的突竭茨人。况且对照他先前对突竭茨人这次南下目的的猜测,他们的目标不是端州就是屹县,那么如今他们的前锋多半已经抵达北郑县城下,而这里也就成为后方;既是大军的后方,又有险要关隘可守,附近还没有大股的敌人出没骚扰,那么突竭茨人就更没有理由在这里驻扎重兵。最后他得出一个结论,驿站上和村寨里的突竭茨人加一起,或许就是百把人,只相当于边军或者卫军的一个哨。从关隘城墙上射的稀疏箭枝也从另外一个侧面论证了他的判断——这里的突竭茨人很少,顶多就是百余人。
“因为他们只需要守住广平驿就足够了,所以他们绝对不会主动出来搜索;也正因为广平驿对突竭茨大军极其重要,这里的突竭茨就更不会分兵……”
说完这些话,连商成自己都觉得有些奇怪,怎么这个时候自己反而异常地冷静。
也许是被商成的判断打动了,也许是被商成的冷静说服了,当然也更有可能是赵石头根本就没听明白商成的话,最后他同意了商成的看法,决定等天亮之后看看突竭茨人的动静再说。
商量出结果之后两个人都觉得疲惫得不行,于是商成主动提出来,自己守上半夜石头守下半夜。
上半夜没发生什么特别的事情,除了驿站方向又传来了几声惨叫。其中一个人惨叫号哭了很长时间,直到商成木着脸把石头推醒,那人都还在一声接一声地痛苦呻吟。
这一觉商成睡得很沉,连梦都没做一个,等到他被透过树梢枝叶的阳光晒醒时,才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桃树林里竟然多出来几十个人。
他的第一个反应就是去拔腰间的短刀。
紧接着他就发现这几十个人都是和他一样的面孔长相,并不象突竭茨人隆眉细眼罗圈腿,穿着的也是夹袄芒鞋,而不是象突竭茨人那样穿着窄袖交领皮袍蹬着皮靴。这些新来的人身上大多披着嵌着铁片的熟牛皮甲,手里不是提着刀枪就是挽着长弓,甚至还有个人当兵的手里拎着把突竭茨人用的长刀。
这多半是某个地方的溃兵,也是想来广平驿站碰碰运气。
“都是如其寨的兵。”屈起两条腿坐在他左近的人说,“如其寨早上被突竭茨人破了,人都被打散了……”
商成惊奇地盯着蒋四。奇怪呀,下午突竭茨人前哨攻打兵站时,他亲眼看见蒋四带着一批人向北逃命了啊,怎么他现在就来到这里了?
问了蒋四,商成才知道事情的始末。蒋四他们逃出去不久就迎头撞上突竭茨人,一通弓箭射下来,向北逃往如其寨的驮夫便死了个七七八八,他之所以能逃过一劫,除了他十三年的乡勇经历让他练出一身好本事之外,更重要的是因为他曾参与过两回燕山卫与突竭茨人的边境纠纷,虽然没有和突竭茨人真刀真枪干过,可很是见识过两回,有一些实战经验,所以他刚刚瞥见突竭茨人骑兵就钻了路边的蒿草丛,然后撒开腿直奔进最近的树林,就这样他才算躲过一场劫难。
“那,其他人呢?”
“还有仨和我一起逃了出来。”蒋四伸手指指那边的一棵树,两个驮夫倚在树干背靠背坐在地上,都佝偻着头和身子,也看不出是睡着了还是在假寐。还有个人跪在地上,细心地扒拉开草叶,从泥地里撅一棵草根,就塞进嘴里吧咂嘴,接着又去找……
“别的人……”
商成没把话说完。看蒋四黯淡的神情,他就知道,那些同伴多半不是送了性命就是被突竭茨人抓住了;送了性命的也许还更要幸福些,因为他们不用再经受漫长的岁月折磨,而那些被抓走的人,则注定要在草原上、在痛苦和煎熬以及绝望中慢慢地走向死亡。
停一会儿,他又问道:“他们……”他用目光示意他说的是那些当兵的。“他们又是怎么回事?”
“都是如其寨的边兵——大寨被破了,他们拼命杀出来,死了不少人,路上还抢了个突竭茨人的小粮队,结果被突竭茨人撵散了,就剩这六十多个人。”
“那……现在他们在商量什么?”在树叶枝干的掩蔽中,他看见四五个军官模样的人正聚集在一起争论,似乎还吵得很厉害。他努力迸息静气地倾听了一下,也只能听到“……人不多”、“不值当”和“不出去就是死路一条”这样的只言片语。
蒋四把那群军官瞄了一眼,皱着眉头说道:“估计——现在不是在商量怎么突围,就是在商量今天半夜突袭广平驿。”
“突袭广平?”
商成的眼睛立时瞪圆了。
这些人难道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