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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2章山神庙(3)
军官突然站住脚步,跟着他进到大殿的兵士却没有停下,七八个人散开来,嘴里说着“叨扰了打搅了劳烦大家让个地方”这样的客气话,脸上神色却没半点客气,挺着刀枪就把殿里的人朝外赶,逃难避雨的人但凡手脚稍慢,刀鞘枪梢就敲上去。大殿里一时间女人叫娃娃哭,连带着“有本事打突竭茨人去,欺负我们算什么能耐”的低声咒骂。好在这群神情凶狠的士兵只是赶人而不是打人,兵器打在人身上也有分寸,更不借机抢夺掠取众人的随身财物,所以人们虽然眼中恼恨心里抱怨,还是把大殿让给了这群不知从哪里钻出来的兵大爷。
两个兵已经过去把神像前供桌上的油灯挑亮,桌上摆放着的一炉香灰和两盘黑馍都搬到神龛前,一个小军官随手拂了下桌上的灰,从怀里掏出个裹了又裹的油布包,两三下打开取出张尺许见方的黄纸,摊在桌上。
先头发号令的军官摆下手,指着混在人群里的商成和赵石头说:“这两个人留下。”又转脸对身边一个人说,“这里的人都赶去后院,我们的人只住前院——敢去后院骚扰百姓的,不问缘由一律先抽五皮鞭。从百姓里找几个手脚麻利的人,烧火烧水煮姜汤。弟兄们喝姜汤吃点东西后要抓紧时间休息。”那人领命去了,不一时又转回来报告说,后院只有两间茅屋,塞不进那么多人。军官思索一下,改了命令:“把右边的庑廊腾出来,让老人女人小娃避雨,青壮男人不管。”说着话瞥了眼拴在院子里树下的几匹骡马,点下头嘴里道:“把那几匹牲口征了。”立时就有个小军官带几个兵过去,哗啦啦地朝泥水地里撒几把铜钱,问都不问就把骡马赶进了左廊里。
看着一队队士兵有秩序地涌进庑廊大殿,默不作声地各找地方歇息,那军官才走到香案边兵士们特意给他搬来石墩子上坐下来,也不说话,只是眯缝着眼睛在桌案上的那张黄纸来回逡巡。
半晌他长长吁口气,转过脸来望一眼殿门外依旧风催雨劲雨借风势的黑蓬蓬夜空,下巴颏轻轻一摆:“把那两个逃兵带过来。”
一个士兵马上走到殿前台阶处,伸一根手指点着站在院子里淋雨的商成和赵石头说:“校尉有令,叫你们进来!”
商成和赵石头都是几天几夜没吃好睡好的人,刚才在大殿里啃了不少菜团子,又灌了一气的热水,肚子胀得狠了拖欠下来的困倦自然找上门来,虽然是站在雨地里,可俩人都有些昏昏欲睡的意思,被兵士一吆喝,人是应声而动,神智却不怎么清醒,脚下自然就有些疲软。传话的兵看见他们的拖沓模样就黑了面孔,不言声过来便给了身上没伤又穿件郎官常服的赵石头一刀柄。
赵石头正抠眉涩眼地打瞌睡,不提防挨了一下,嘴里“嗷”地一声惨叫,疼得五官都有些走样,人也被砸得一个踉跄。他也是枪林箭雨里爬出来的人,战场上厮杀多了,心中自然而然地就有一股戾气,哪里吃得了这种亏,眼睛一瞪腰一拧就想要那个大头兵的好看,胳膊一动手臂就被商成拽住,接连挣扎几下都没挣脱,正想发作,看正坐在大殿檐下休息的兵士已经站起来好几个,个个都神色不善地盯着他们,没奈何只好忍下怒火,斜着眼睛狠狠地瞪了那砸他的兵士一眼。
他的肩膀头立刻又挨了一刀柄。
这一下比刚才那下还狠,但是他早有预防,刀柄砸到时斜了肩头卸掉一些劲,所以筋肉远没有刚才那下吃痛。那当兵的刀柄没砸实,脸上神情也颇有些惊讶,使劲在赵石头背上推一把,嘴里嚷道:“快点!”
“推什么推?大爷会走!”赵石头嘴里不肯吃亏,脚下却不敢停留,随着商成就上了台阶。
商成低声骂道:“闭上你的嘴!”他比赵石头清醒得多,也比赵石头畏惧得多,现在他最怕的就是被这群官兵认定是逃兵,那他和石头就逃不脱砍头掉脑袋的命——从广平驿到拱阡关,处置逃兵的事他看见了两三起,大赵的军队抓住自己的逃兵后根本不会问什么情理缘由,也不管逃兵如何哀求告饶解释,全是就地砍头。他现在已经感到庆幸了。要是这拨官军抓住他们不问青红皂白就把他们砍了,他和石头也无话可说。他现在才意识到一间事——他们都是乡勇,是民兵,认真论说起来,他们如今的所作所为,和逃兵是一个概念;况且他们身上都穿着边兵的皮甲,又是混在百姓堆里,被人误会成逃兵也属平常……
他带着羞愧和忐忑还有一丝期望走进了大殿——既然带队的校尉愿意见他们,说不定他们还有活命的机会。
校尉坐在石墩上斜睨着眼睛打量了他们很长时间,才不冷不淡地问道:“你们是驻防哪里的边兵?”
赵石头梗着脖子说:“我们不是边兵!”
“哦?那你们是卫军?”
“我们是民夫!”
旁边的两个兵抬腿就准备过来收拾莽撞的赵石头,被校尉摆手挡住了。校尉乜了赵石头身上那件既破烂又肮脏的忠勇郎武官常服一眼,又把商成上下打量了半晌,这才转过头又问道:“不是边兵,怎么穿边军的甲?你不知道朝廷有律法吗?假冒卫军就是重罪,你还假冒军官,更是罪上加罪。”
赵石头没听出来校尉的问话里前后略有不同,但是冒官重罪的意思他还是明白,急忙辩解道:“又不是我们想穿——可也得有东西穿呀!衣裳都打得稀烂了,要不就撕来裹伤口了,不穿这死人身上扒下来的皮子,还能穿什么?”
校尉冷冷地看着赵石头,直到赵石头畏缩地低下头,才不紧不慢地再问道:“你们是哪里人?”
“他是屹县霍家堡的,”赵石头已经全没了刚才的嚣张,老老实实地回话,“我是赵集的。”
“都是乡勇吧?”
“是。”
校尉冷冰冰地面孔上霍然蒙上一层暗影,阴冷的眼睛里带出一片杀机,渗人的声音就象来自外面黑黢黢的天空:“知道逃兵是什么下场么?”
“逃兵?什么逃兵?”赵石头喃喃地把这两个字念了两回,突然惊慌地叫起来,“我们不是逃兵!不是!拱阡关被突竭茨人占了,官军都死光了,我们找不到人才不得不回屹县!大人,校尉大人,我们不是逃兵!真的不是逃兵”
立在四周的几个兵已经过来架住两个人,赵石头一面挣扎一面嚎叫,商成却是面无表情一言不发。一个兵抓住他胳膊时手恰恰攥住他右上臂的伤口,彻骨的疼痛让他浑身一激灵,禁不住闷哼一声,却没象赵石头那样为自己辩解。倒是那个兵察觉到什么,立刻松开了手,转脸对校尉说道:“大人,这是个伤兵!”
“验伤!”
两个兵过来不由分说就扒了商成的衣裳裤子。
大殿里还坐着几十个兵,一边喝水吃干粮,一边瞧着这边处置逃兵。商成的衣裳裤子刚被扒落,大殿里登时是一片抽气声……
校尉坐在石墩上看着两个兵给商成验伤。灯火飘摇,映得他脸上时明时暗,旁边人也看不出他的喜怒哀乐。可他自己却知道自家事——当兵吃粮十三载,他还是头一遭看见一个人身上竟然同时负下这么多伤。
商成的胸膛上、脊背上、胳膊上、腰胯间、大腿、小腿……几乎全身上下都带着伤。有些伤口裹着肮脏泛黑的布条,有的伤口只是拿不知道是什么的东西随便抹塞上,有些小伤口则根本没处理,红肿得连肉皮都发亮鼓起。
“禀大人,验伤已毕,共计大小伤处十七处——箭伤六处,分别在右肩、右胸、左肋、右胯……枪伤四处,分别在右肩,右腰,左大腿。”报伤的小兵说到后来,声音都有些颤抖了。“另有淤青紫黑八处,不计在内。”
大殿里先是死一般的沉寂,然后嗡地一声仿佛有人在这里扔了个马蜂窝。不单殿里休息的士兵在议论,连站门口瞧热闹的兵也都是面色青灰。没上过战场的大头新兵们不明白其中的道理,只知道摇唇咂舌感叹商成的好命——这人受这么多伤,竟然没死,还能站着,可不是一般的好运道。老兵们却是对商成肃然起敬——这么多伤竟然没一处落在后背……
良久,那个校尉才吁着气说道:“把衣服穿上。”看商成重新穿好衣裤,他慢慢地道,“你们是乡勇,理当保家护里,可外敌当前,你们却临阵畏惧后退——不管你们有什么理由,这都是犯了诈军之禁,依军法当斩。”他这样一说,大殿里立刻又是一片嗡嗡议论,被他冷森森的目光一扫,一众兵士才冽然住口。他眯缝着眼睛,目光从商成脸上转到赵石头脸上,又从赵石头脸上转回商成脸上,停顿了许久才接着说道,“不过我念你有伤在身,也念你们在拱阡关薄有微功,许你们戴罪立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