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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下乱,而江湖定,天下定,而江湖乱,说尽世间事,这天下朝堂终究是朝堂,不曾可扰这江湖半分,其根由,无非是天下未定于一国之手。
老酒鬼和小酒鬼两人并肩站着,看着远去的镖局队伍,老酒鬼想着的是当年依稀记得的王安山一人立于银关城前问过的一句话,“我辈江湖人,想来求个公道,今日我为我妻王巧儿求这一公道,不知叶将军可否赏脸一赐?”当日王安山一人横刀,若是死战,灭掉近千人后的气机剧烈变幻,倘若当真死战不退,如今也见不得这位武榜第六的走镖人了。
叶令昙赐下的公道太大,一万名的大唐龙骑,可惜王安山收不下,风雨不动安如山,可若是龙卷风配合暴风雨呢?要知道,蝼蚁多了尚且可食象,更何况大唐龙骑是天下公认的南唐第一军。
而当日的退却,是否是因为记起了自己那个年未过十的青姑娘,落得一身老伤,原本天人天仙境界具备的王安山,失去了那一股武者之气,褪为天人境,是否是为了自己心中挂念的王巧儿。
老酒鬼记得他,而他不知道老酒鬼又是何方人士,只可惜,那天一场酣畅淋漓的大醉,终究没有问这中年汉子苦不苦,毕竟这世道够苦了,何必问人。
小酒鬼只是在一旁站着,似乎没心没肺,走了十年的江湖,自认为见过更经历过无数次别离的他,对那青姑娘以及那镖局少年们也不过是萍水相逢,何来挂念,只不过风吹过的时候,感到了几分凉意,拉了拉衣服,问了一句:“老家伙,我们接下来去哪啊。”
一巴掌拍了拍小酒鬼的肩膀,老酒鬼接了一句:“我带你继续去品酒,品这一壶名为江湖的酒。走嘞,再往西边不远,就是那算得上楚国的第一酒镇,茅烟镇了。”
小酒鬼笑了一下,自个儿往西去了,却不觉身后的老酒鬼看着他背影露出的微微笑意。
小兔崽子,十年了,过得好快啊,你都长得和我一样高了。我之前给你说过,天塌下来有高个子顶着,那些都是扯淡,但是我这把老骨头,在死前也会为你顶上一顶。
好个王安山,你去找叶令昙讨公道,没有多少人记住,那我再过些日子,去找天宫上的轩辕策讨公道,还有没有人能在后世想起,为我浮这一大白?
镇子里除去酒肆,还有许多风月场所与客栈,在这十年的休养生息中,楚帝也察觉到了西楚和南唐最大的差距,在于百姓之安定,于是让陈棠率军剿匪,让周庄出九策以抚民安国。
西楚和南唐之间的此消彼长,在百姓民心之上,此十年,胜过百年。
当小酒鬼走过街头,听见“小公子,咱阁内琴大家今晚在阁内操琴,公子是否赏脸些许。”的时候,双脸如上了红霞般羞涩不已,特别是当那老鸨的手环上他的手臂后,双脚如扎根老树,动弹不得,只是回头向身后看戏看的露出满嘴黄牙的老酒鬼投出一股乞求救命的眼神。
老酒鬼上步,拉了拉老鸨的手:“这位妈妈,我家这后生脸皮子薄的紧,才从其他地方游来,第一次入茅烟镇,受不得这些惊吓。”
老鸨只捂嘴笑了一下:“那你这位老大人,是想进楼坐坐,还是怎样。”
“嗨呀,我只是带着我家这后生来这茅烟镇讨上几口酒喝,若是能免了那黄白之物,再喝上几口西楚的心儿柔,那就再好不过了。”老酒鬼看着老鸨,眼神中泛起一丝回忆,这番是离家多时盼归家,家中有酒先下口的离乡情怀顿时涌上心头。
看了看这个糟蹋的老头子,又转眼看这眉清目秀的小公子,心中叹了一句,“可惜了,连如此这般的小公子,都着装如此邋遢,果真是有些遇人不淑,比起当年只是,倘若我家中的那痴儿尚未过世,如今也应该是这般年纪了吧。”妇人心中悠悠一叹,此情衬此景,何其荒谬。
万千感慨之下,她只摸了摸小酒鬼的头,然后转身说:“幸是阁里座次未满,摸一下你这个俊后生,算是补偿酒钱了。”然后捏了一下小酒鬼的脸,看见小酒鬼不满的眼神,老酒鬼砸吧了两下嘴,“这世道,还是他娘的秀色可餐。”
老鸨佯装没有听见的样子,只是让他们上楼,又找到了一位衣着甚是光鲜亮丽的公子开始侃侃而谈。
倘若不是这老少二人,勾起了她心中昔日丈夫和儿子的回忆,那一年战乱三人一起逃荒乱时的惨淡涌上心头,她也不会干这般荒唐事,然而落魄人上青楼,虽实在少见,可她开的这家青楼,是茅烟镇出了名的只有“素菜”,从无“荤食”,同为天涯落魄人,何必为难太多。
甚至有人曾调侃过这老鸨,“宋妈妈,您这个清心楼可改名作慈善楼了,里面三教九流,何人不齐全,再落魄只要勾起你心底的事儿,您都能往里请。”
面对这种话语,老鸨也只是付之一笑,并未深究,可夜里几两酒下肚,却总得心里不断滴泪,虽是见过了这世道的艰苦,可当年名为宋笑笑的女子,老父亲死前只是希望人如其名,一生多笑多安康。
可惜,世间万千,常事与愿违。所以她现在做事,只做当下,能活在当下,就很不容易了,不是么?毕竟有太多的人,活在了昨天,更有太多的人,永远只能活在昨天了。
清心阁上,在一旁坐着的小酒鬼欣赏不得自饮自乐的老酒鬼,要不是听得这阁内有音乐声儿柔,有股柔到了心里去的感觉,他恨不得大声嚷嚷。
“老家伙,咱两这身打扮,为啥你非他娘的要我来这风月场所,这不明摆着丢人现眼吗,去趟路边的酒肆饮上一顿,那王伯伯给的几两银子又不是消费不得,还害得我被那女子揩油了一番。”陈晨的眼神里尽是不满,看见酒壶,往杯中到了一杯,一口喝下,然后更是皱眉。
“这酒端的不爽利,还不如王伯伯的那几壶青酒,有啥劲啊。”一脚提了一下正在眯眼享受的老酒鬼,陈晨一下子靠在了椅子上,两眼就死死的盯着老酒鬼,似乎感觉这样可以显出一丝杀气。
老酒鬼挠了一下屁股,然后侧脸看了一下小酒鬼,笑骂一句:“你龟儿是真的人小鬼大,这酒我倒是巴不得这一辈子你都别爱上,我带你去每一个地方第一次必定饮酒,你倒是还没懂一个道理,这风土人情啊,一大半都在酒里,等一会儿那老鸨说的琴大家上台,你再好好看看,这西楚曲儿又和你之前大肆赞扬的蜀地民歌,怎分得高下。”
看着赌气似的小脸,老酒鬼忍不住笑的更开怀,心想着好像十年前之前的更早,从来没见到过这么孩子气的陈晨,这十年,如同倒着活一般,可不有趣,念及如此,老人也丢了几分原本的失魂落魄,多了几分生气来。
女子面带紫面纱,一眼看到那对清心阁上的奇怪客人,老人带着笑,看着自己,而那少年,一开始好像还是赌气似的面庞,双眼却不知觉间看向了自己。
女子心中泛起笑意以及一股莫名的自豪感,“原来,从前当我只是一个用来静心的人,也会聚焦于我吗,这算不算失去了一切之后最真实的想法?”
琴操操琴,当纤纤玉手抚琴拨弦的那一刻,所有嘈杂之声瞬间静下,琴声入心扉,昨日断肠人,今日归山客。
老酒鬼闭上了双眼,“丫头,你的琴艺还是和当年一样,未曾变过,真好。”不觉间,许久没有落泪的老人,泪过眼角。而一旁的少年,已经泪流满面。
“老家伙,我为什么感觉,我好像认识这位姑娘啊,好熟悉的感觉,好熟悉的陌生人。”陈晨眉头轻起,睫毛不经意的颤动着,泪却不止。
“这,才是所谓冤家吧,冤家宜解不宜结,又岂止冤家,小家伙,酒苦吗?”宋笑笑坐在陈晨身旁,笑问一句,可笑,依旧是苦笑,只是那抹苦,那抹愁就淡淡的,藏在她的眼底,不管怎么说,也不过是一个小家伙呵,就走遍了天下那么远的路,终于快回家了。
陈晨没有回答,闭上了双眼,睡着在了曲子里,而泪,最后一滴仍挂在眼角,垂垂欲落。
宋笑笑看向老酒鬼,老酒鬼只是摇了摇头,感叹道:“时机未到啊,心儿柔,怎不苦,小家伙这十年,应该算是弥补了之前十年的所有喜怒哀乐吧,挺好。”
琴操望见睡着面颊带泪的少年,拨弦更急,眼角滴落泪一滴,恰有风吹过,吹落楼阁。当按弦止声时,琴操起身做了一个万福,而她的双眼,依旧盯着那个少年。毕竟昔年虽幼,但也是个翩翩佳公子呵,她的万福,除了他还有谁能有福消受?
清心阁下,常有人没钱又没那面皮乞那老鸨免费上楼饮酒听曲子的,然而又不愿错过琴大家的清心曲,就不知从何处挪了一个长凳来,坐在下面一起听曲。
那十年前战乱丢了婆娘消息的王二如常般坐在下面听曲,听得曲终正待如往常一般饮一口西楚出了名的烈酒猫儿挠吟诗作评时,不知何处落下一水滴,正好落在他嘴角。
他下意识的舔了一口,眼睛迷离,自言自语了一句:“下雨了吗?今儿的雨水,怎有些苦中带咸,像极了相思味。”
正等着王二点评的众人哄笑,“王二,你他娘的这穷酸劲儿,果真配得上你那个酸秀才的身份。”
一碗饮尽,王二起身不语,蹒跚离去。
谁人知,心儿柔酒苦,然而人心不苦,何必饮酒;谁人知,猫儿挠心痒,心痒最难不过相思,一口烈酒下肚,烧尽那痒劲儿,才最痛快。
又有谁知道,我王二他娘的不过是当年屡考不中的秀才,只有你能看得起我,可丢了你,我才更要施展平生所学,在这边镇等着,等着南唐再犯,哪怕不能以才学入朝作将相,也要当个小士卒,为你讨一个无人知晓的公道。
姑娘眉眼之间,有我这一生所求的荣华富贵,有我这一生所守的道德文章,可姑娘你,在何方。
后来的几年后,当那名不知原名只被人唤作王二的男子,被长枪贯穿胸口时,脸上带笑,心底呢喃着,姑娘,我找到你了,我为你讨了一次公道,用武夫的方式行事,原来比酸秀才的方式,爽快多了。
这茅烟镇,多少苦人儿,醉生梦死,却也将这一腔所想,皆放在醉后的个人心肠之中。
酒苦心儿柔,苦人饮苦酒,不求一醉解千愁,只求一醉展千愁,如同猫儿痒,痛似烈火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