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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城,皇宫内。
已是夜色正浓时,各宫都熄了火烛,只稀稀落落地留着几盏灯照明。元春正坐在窗前,一脸焦急之色,额头上已经不知出了第几层冷汗。手上的帕子都擦湿了,她干脆丢到一边,直接用袖子抹头上的汗。今天,宫外母亲匆匆递来一条消息,令她的心顿时从天上跌到云端,只怕是自己死了,喝了那孟婆汤再投胎都能记得。
万万没想到,她的母亲,端方得体的荣府二太太,竟然能干出如此愚蠢之极的事情来,把两颗枯稻杆子当宝贝似得养了两个月然后送到她这里来,害得她现在陷入十分尴尬的境地。而今想来,当初自己费尽心机竭力讨好太后之举,竟然如此可笑。
元春讥笑出声来,十分自嘲自己。
母亲这次可把自己坑苦了。难为她一个人养了枯稻杆子那么久都没发现,真不知道该说她傻好,还是说说她单纯。
总归,最后这个灾难落到了自己头上,而且事情闹这么大,估计也只能她一个人去解决了。
本来白天的时候母亲托人送信过来,信上头是说一定会说服她琏二弟想办法来帮自己。元春也是期望自己这个争气的二弟能伸手过来拉自己一把。可她苦等了一天,还是没有收到任何消息。越等越心灰意冷,稻杆子时间之所以会搞成这样,其实这里面或多或少也有贾琏纵容,不然事情怎么会到这个时候这么巧的闹出来,一定是贾琏知道了,没料到母亲会把东西送进宫里去,所以爆了真相。
荣府大房二房之间有些许争斗是正常的,况且以她对母亲的了解,母亲这些年不可能什么手段都不使,这次是她偷东西在先,主要过错也是她。而今这样,元春也怪不得谁,怪就怪自己蠢,见识鄙陋,竟连个稻草都不认识。
现在就只能认命了,自己来想办法。这宫进也进了,活得没什么趣儿也得硬着脸皮活下去,总不能把整个荣府都搭进去。
元春急也急了,恨也恨了,悔也悔了。她渐渐平复情绪,自己努力琢磨办法。
窗外蛐蛐叫嚣,听得人心燥。
元春无数次叹息。一个既能毁掉她送给皇后的那两盆稻杆子,又能完全摆脱掉自己嫌疑的办法。
真的存在么?
那两盆东西因被她吹得天花烂坠,皇后十分仔细宝贝,就放在自己寝殿内的东窗台上。
皇后寝殿内的人自然都会是皇后的亲信,她调遣不了。就算有一两个不可信的,那也是那几个妃位娘娘手里的人,根本不可能随意听从她的差遣。而且殿内日夜都有许多人时候,不管是谁进了那寝殿,那都是要被十几双眼睛盯着的,根本不可能会有什么小动作。直接去假装不小心弄砸了?可谁敢砸盆毁花把霉头触到皇后头上!这事儿别说未必能成功,就算能成功,搞不好也是个死罪。
所以说自己也就只有这一条后路可走,就是等太后生辰当日,趁着皇后去忙活寿诞的工夫,想办法半路拦截帮搬皇后贺礼的宫女们。
只是怎么拦,又是一个难处。这种事儿要做不好了,那就是杀头诛九族的死罪。可是不做,必然还是会有欺君的罪降到头上。总归还是要拼死一搏才有希望。
元春想明白之后,转头就把自己的想法说给了抱琴。
抱琴忠心护主,愿意自己去,自己受罚。
元春却摇头道:“我在宫里这些年来,多亏你照顾陪伴,咱们也算是生死之交的姐妹,同甘共苦。那天一旦出事了,我身为主子必定不能推卸责任的,但我还能保你活。到时候你只管把自己摘干净就是,只一点,不要连累荣府。我的死只要是能保全那荣府一大家子人,我便知足了。”
“姑娘你当初进宫,就是听了二太太的劝说,为了给荣府光耀门楣才……在家是被人伺候的姑奶奶,进了宫就是伺候人的奴婢了,姑娘而今受了这么多苦,竟还要把命搭进去,我不服。”抱琴泪流不止。
“听我的,你死也是白死,何必呢。留着命,将来若是能出宫,就帮我捎句话给父母和老太太们,跟他们说“元春不争气了,对不起他们,更对不起贾家的列祖列宗。”元春也哭了,留了些许泪,不过很快就拭干眼角,开始筹谋接下来的事。
抱琴也奈何不了元春什么,只哭着点点头。
……
给日,太后千秋寿诞。
一大早儿,果然如元春所料,皇后率先动身去亲自督办寿宴的布置情况。
大概一炷香后,殿内便有俩宫女负责搬运寝殿的那两盆稻苗。因殿内上下的宫女都有各类活计要忙碌,也要留守一定数量的人待命,所以这个轻巧活儿也就没有太多人陪着,就只她们二人。
元春早就提前踩点算好了路线,就打算在必经之路的石拱桥上头下手。元春和抱琴事先埋伏在附近,躲在角度好的树丛后,远远地观察桥那边的路上的情况。俩人都颇为紧张,安静的等着,各自听自己杂乱无章的心跳,
不一会儿,果然见两名穿着翠衣衫的宫女儿说说笑笑的走过来。
元春使眼色给抱琴。主仆俩便撞着胆子走出来,假意悠闲地走着要上桥,打算来个偶遇。这时候迎面突然撞过来一太监,深低着头,看不清脸,却与元春擦肩而过的时候,把一个荷包丢到元春的手里。
“上了桥后想办法把荷包里的东西倒下去。”
那人说完话,就匆匆离去,连个背影都没留下。
元春愣了下,当即就反应过来那人是帮自己的。又顺手摸了摸荷包,软的,里面不知道装了什么东西。
抱琴紧张提醒道:“主子,快点,那二人要上桥了。”
反正是输死一搏,元春心一横,就信了那人的话,边走心里边想或许是她的琏二弟在想法子帮她。那边先照着他的法子试试,不行的话,自己再假装失足碰碎那两盆东西了。
元春立刻大迈步走向那两个宫女,刚好在桥中心和她们相遇。
元春是皇后身边的女官,这两名宫女自然见过她,双双行浅礼给元春请安。
元春:“两位妹妹快别见外,快免了吧,你们这是要去哪儿?”
“这不,你送给皇后娘娘的黄仙儿,皇后准备把两盆珍草奉到寿宴上献给太后。”宫女回道。
元春使眼色给抱琴,示意她拖延一下。
“两位妹妹,瞧这红绸结有点歪了,可不好看,我帮你们正一正。”抱琴说着就上前去帮忙。
俩宫女忙道谢。
元春就趁着这功夫,背对着桥栏杆的方向,将荷包悄悄地打开,便感觉有什么东西洒进池塘里面去。
不一会儿,就听见水花四溅,池塘里想起噗通声。
宫女们好奇,凑过去瞧,就见无数条肥硕的锦鲤,红的、花的、黄的……纷纷跃起,翻出很大的浪花来。她们还是头一次见到这场面,觉得很好看也很惊奇,便往前凑了凑,欲仔细看。谁知其中一人脚下一滑,栽了个跟头,接着另一个也被撞了,二人双双倒地,两盆东西自然摔了个稀巴烂。
元春本能的要去帮忙搀扶,却发现自己的脚下也滑,忙用手扶住栏杆,让自己的身体稳定住了。她看看脚下,至此她才明白,这桥边上八成是被人抹了东西,叫人容易摔跤的。
俩宫女爬起来去救苗子,吓得不行。
元春忙道:“这黄仙儿离了土便活不了了,只怕送到太后跟前那会子就会腐烂如泥,到时候惹太后忌讳,皇后娘娘那里——”
俩宫女脸色惨白。
元春眼珠子转转,“两位妹妹倒不如把实情说了,稍微润色一下,就说是这池塘里成精的锦鲤‘报福’所致……俩位妹妹可不能说我也在场,不然以皇后聪敏的性儿,必然会以为是我这个多才的女官给你们出主意推卸责任。到时候别说你们活不得,我也会为这张嘴付出代价。”
“姐姐放心,姐姐真心为我二人好,我们断然不会将姐姐供出。”俩俩宫女犯了大事儿正没主意的时候,担心自己的性命,听元春这一说,忙点头应承,就照着元春的办法去做。
皇后听了消息却是半信半疑,直骂是那俩宫女粗心贪玩才犯错。俩宫女哭着表忠心,以性命赌誓,那池塘里的鲤鱼的确翻腾不已,有跃龙门报福之相。太后听了十分好奇,便劝皇后一同去瞧瞧再说。
等到太后去那处石拱桥上走的时候,也见到锦鲤飞跃的场面,众作陪贵妇们也都欢喜的笑起来,纷纷以各种吉祥话来恭维太后,引得太后十分高兴。皇后因摔地福,受到了褒奖,最后也就当这是一件奇事,不去计较了。
其实他们所见到的景象,只是鲤鱼抢食吃的正常现象罢了。贾琏早就算到太后寿诞这日,宫里会放养大量锦鲤到池子里。所以,而今那池子里翻腾的肥大的锦鲤都是贾琏的庄子出产的。至于元春之前倒荷包的东西,就是鱼虫。而太后和皇后等人来的时候,边有人把桥下上了栓的鱼食匣子打开,源源不断的鱼虫从匣子低下的小圆孔里涌出,向下漂流,刚好可以叫桥上那些人见到鲤鱼争食的景象。
贾琏到底是出手帮了元春,他总不能眼睁睁看个清白无辜的姑娘为了背负她母亲的过错而牺牲性命。元春那晚和抱琴说的那些话,贾琏都知道。他见这丫头是个舍己为人的主儿,因背负着家族荣誉才会有今日的光景,实不该去送死。
当然贾琏也不确定自己的办法一定能帮到元春,只是姑且一试,能帮得到也就算她自己命好吧。
至于这次帮他忙的关键人物,是一位在皇后身边跑腿儿的小太监名唤张锣,他贾琏结缘也巧。刚巧皇后这段日子一直喜欢吃贾琏庄子上产的草莓。张锣来跑腿,自己也爱吃这草莓,贾琏便私下送给他许多。这一来二去,他就跟贾琏关系很要好了。在后来,贾琏听说他的身世,甚至出资派人去瞧过他的家人,带了话来。张锣感激不尽,就把贾琏当生死的莫逆之交了。
宫里头的事儿就算是这么解决了,但对付元春的初衷贾琏是不会停的。他一定会把她弄出宫外,不管她同不同意。要怪,就怪她运气不好,碰见个倒霉催的母亲给她惹事儿,彻底得醉了人。
元春那边的事儿就算这么停下来了。
贾琏再见张锣的时候,得知事后的情况也处理的很干净,没人发现,才安了心,转而继续去关注宝玉的问题。
宝玉这孩子始终不老实。阳奉阴违的对付他,违背了他之前教导他学习的‘苦心’,这孩子现在又开始有了厮缠黛玉的苗头,跟丫鬟们胡闹吃胭脂的事儿更是。要不是贾琏压住家里的小人们,叫他们别乱说出去,只怕这荣府丫鬟们的身子在外人看来都是不干净得了。
这次,贾琏必要让他尝尝苦头,而且这次苦头必须“沉重”点才好。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人自古以来对美的渴望和追求基本都是一致的,天性容易被美丽的事物所吸引所迷惑。所以有的时候即便算美人犯了错,也很容易被人谅解。
宝玉就属于能靠脸吃饭的典型,长了一副好皮囊,还是个富贵公子哥儿,身份娇贵,自然更容易吸引那些丫鬟们的喜欢,这也是他被很多人宠爱的缘故。贾母其实也逃不过这个俗理,她喜欢宝玉肯定是有一部分原因是因为宝玉脸蛋长得漂亮。不然的话,这家里头还有个更小一辈的贾兰,正经的嫡曾孙,还是个失去父亲的可怜身份,在身份上他理应更得到贾母的怜爱才对,但贾母却偏偏独宠宝玉,足以说明宝玉这张脸的问题了。
贾琏这回没有直接罚或者为难宝玉什么,反而经常往宝玉那里送好吃好喝的,基本上都是甜品、果脯蜜饯之类,但凡宝玉喜欢的,他会留心记一下,一旦弄到手了,必定大量送过去。
至于吃不吃是宝玉的事,贾琏可不管。
但现在的宝玉对甜品实在是太热爱了,饭后吃甜点已经成为他的习惯。琏二哥哥送他的那些好吃的,宝玉闻到味儿就忍不住了,每天每顿都一样不落的给吃干净,而且是越吃越高兴,越吃胃口越大。
以至于贾琏前段时间给他留下的阴影都消失的无影无踪了,只觉得天天给他送最好吃的琏二哥哥就是他的亲哥哥,其实认亲爹他都是愿意的。
这几日,宝玉每次见到贾琏,都不嬉皮笑脸地黏着他,喊他“琏二哥哥”。贾琏也是很叹服宝玉的吞纳能力,每天那么多甜品他真的都能给笑话了,这食量堪比六个贾环了。
贾母前段日子本是有些忧心贾琏和宝玉之间的兄弟关系。
前段日子红儿因病告假,贾母凭着自己的精明就看出了端倪。红儿不像宝玉房里其他丫鬟们,一心为宝玉着想,依附着讨好宝玉。她倒更像是个小先生,总是督促宝玉去做贾琏派下来的事儿。日子久了,贾母自然对她的身份起疑。本来贾母是不满意贾琏派那四个婆子看着宝玉,加上怀疑红儿的事儿,最后再有宝玉的哭闹,贾母才下决心插手,又弄了四个机灵貌美的丫鬟给宝玉。
只是这事后,贾母还是很怕贾琏知道后发脾气,她甚至有点畏惧,因为贾琏做事儿都来都是做得比说得多,会直戳人软肋。贾母提前想好了五六个法子,打算应对贾琏。
可没想到这两个月下来,贾琏不仅没找宝玉麻烦,还总是惦念着他,每日叫人如流水般的送好吃的给宝玉。宝玉自己也欢喜,时常在贾母跟前提几贾琏的好。贾母这才安了心,心口如一的称赞贾琏是个负责任的好哥哥。府中内外大小事务上则更加倚重贾琏,多大的权利贾母都放心的都交代下去,由着贾琏一个人做主去。
宝玉的日子就这么甜滋滋地过了两个月,他整整又胖了一圈,约莫能多长二十多斤肉。
两个月前的时候,他虽然胖点,但美貌犹在,凭着那副好皮囊仍然吃喝混得开。而今却胖的有点过了,略有蠢意,一走路的时候别人似乎都能感觉到沉甸甸重量,他的脸肉嘟嘟的,走路的时候腮上的两坨肉就会微微颤抖,本来挺黑白分明的桃花眼而今变得狭长,不仔细看,还以为他是单眼皮。宝玉微笑的时候,俩眼更是显小了,只有一条小缝,连眼珠子都快瞧不见了。
宝玉漂亮的时候,他吃人家的胭脂,丫鬟们都觉得不算吃亏,有的甚至还很欢喜,主动倒贴。但现在……如果是一头胖成猪的人,拱着猪鼻子凑上前,闹着要吃胭脂亲她们的嘴,她们躲不躲?
而今宝玉一闹着要吃胭脂,丫鬟们个个都跟见了鬼一样,唯恐不及地避着宝玉。这种时候宝玉在她们眼里断然不是什么“顽皮”、“任性”之类,是好色,是讨人嫌,是下流胚!
宝玉还不以为意,每天依旧傻呵呵的笑着去追逐如花似玉的解解闷。这局面闹到最后就演变成了‘宝玉出没,丫鬟私下逃窜’的场面,十分令贾琏喜闻乐见。
许多许多日后,宝玉终于意识到自己胖了,他不是照镜子发现的,因为每天都要照镜子,每天只胖一点点,他根本就没发现自己的前后差距。他感觉到变化了,全都是源于姊妹和丫鬟们的反应。大家都不爱理他了,还总爱拿他说笑。
宝玉纠结着两章胖脸,闷在屋里,愁眉,谁也不见,自己默默反思。近来,不光是姊妹丫鬟们待他不好了,连老太太也没以前那般热情地宠爱她,开始对贾兰好了,见着他也总是唠叨叮嘱他少吃,叫他好好读书,真的好烦!
梅果依旧照着往日的时辰,乐呵呵的受着琏二爷的吩咐来给宝二爷来送点心。宝玉抿着嘴盯着食盒里的酥点,强咽着口水,迟疑地摇头表示不要。但他不能就这么打发人拒绝琏二哥哥的好意,便同梅果儿一块回来了,想亲自给琏二哥哥赔罪,然后雄心壮志的跟琏二哥哥表示要减肥。
贾琏正在看信,听这话,抬眼看了看身材圆润如水桶状的宝玉,问了句:“怎么,你觉得自己胖了?”
宝玉点点头,又摇头,迟疑又苦恼地托着下巴,对贾琏道:“我倒不觉得什么,只是身边人对我的态度都不同了,都不爱跟我玩,连老太太也没以前那般热络我了。”
“许是你不懂事,做了些唐突人又或是惹人嫌的事儿来。”贾琏说罢,继续盯着宝玉笑,“我倒觉得你这样挺好的,并没什么害处。”
肥胖对于宝玉来说或许还是一笔财富,他终于不必等到自己又老又丑的那一天才意识到这世界的残酷。如果他没了脸,没了宝二爷的身份,就凭他那性儿绝对不会讨人喜。而今多好,肥胖让他做一回样貌普通的公子哥儿,不过一个失去颜值光环的公子哥儿始终也是个富家子弟。这点小挫折他都受不了,以后可怎么活儿?
没办法,谁叫他笨一开始不听人劝。所以还是让他慢慢受着吧,靠他自己慢慢历练,打怪长经验、长记性。
“我倒真想瘦下来,可是不吃东西我会饿,我忍不住。”宝玉垂首,揪着自己的衣襟,心闷闷地难受,“姊妹们还常拿胖笑话我,我总觉得林妹妹最近越来越不爱搭理我了,可能也是因为我胖。”
贾琏:“应该不是,她不搭理你这事儿应该跟你的肥瘦无关。”
宝玉还当贾琏在安慰自己,惊喜地抬头问:“真的么?”
“你林妹妹再过一个月便不住这了,搭不搭理你也没什么要紧。”贾琏白他一眼。
贾琏一句话,惊得宝玉傻眼了。
“她……她因何要走,要回扬州么?”待宝玉反应过来时,他腾地站起身来,有几分激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