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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要惊慌,不过区区细作,朕不过一时疏忽,才让他伤及皮肉。”东聿衡对潋艳说着话,双眼却盯着沈宁,“照朕的话做。”
潋艳连忙领命而去,慌张中连让她帮沈宁戴头纱的事儿也忘了。皇帝眼里闪过一丝微恼,自个儿伸了长臂拿了帽上不轻不重罩住一旁娇颜。沈宁不语不动,只当自己不存在。
马车内一时寂静。
曾经连他少吃了一顿也要假扮太监送膳食过去,如今他遇刺也是不理不睬了么?皇帝苦涩地勾了勾唇。
“……大皇子说你识得那装作景俘被救回来的细作。”
隔着细纱的沈宁脸色微变,顿时想到了一个人,“……曹荣?”
暗杀广德帝正是曹荣。那夜他因受罚被吊在角落,丰宝岚等救沈宁时以为曹荣也是被虏来凌虐的景人,便一同带回了营中。之后沈宁送回白州休养,东明奕闭门不出,曹荣竟悄悄地呆在驻军里头潜伏下来。今日假装执鞭小兵上前意欲刺杀皇帝,却被身旁皇长子眼尖发现异样,大喊一声“父皇小心!”警惕东聿衡,曹荣刺向心肺的利刃被东聿衡千钧一发闪过,但他今日穿着行军用的铁索甲,右胸被利刃狠狠划过。
东聿衡意欲活捉于他,曹荣却见事情败露,立刻咬破嘴中□□自尽而亡。
这一世人所不齿的叛徒奸细死在了他恨极的草原之上。
可任谁也不知道,曹荣在千方百计告诉了努儿瓴广德帝亲征的消息后,努儿瓴派人暗中传话于他,要他在景军将抵克蒙之时在吃水中下毒。他得知消息后却是极为痛苦。他认努儿瓴为身躯至高无上的主人,可以如狗一般卑微地舔他的脚趾,但沈宁质问的话语一直挥之不去,他清楚地记得父母惨死的情状,也记得克蒙人狰狞的笑脸,他怎能为了敌国残害同族同胞!身体的痛楚快感与精神痛苦的选择让他有如油锅煎熬,最终他私自选择了刺杀广德帝来成全自己对于主人努儿瓴的忠诚,同时也以这种方式来了结他不堪的生命。
“曹荣?”绝佳的记性让东聿衡忆起他就是曾在云州救走努儿瓴又害得沈宁被偷袭的细作,一时浓眉紧皱,“该死的下作东西!怎地又是他?”
沈宁复杂地低头暗叹一声。
太医先在车下磕头请安,诚惶诚恐地上了车。他细细诊过脉,说龙体幸而没有中毒,只是右胸伤口颇深。太医恭请他静养几日,皇帝却皱了眉头,驳回了建议,“这等小伤口何需静养?”
见皇帝不悦,太医只得改口请他尽量躺卧,自己立刻配了药方来敷于伤口,令其尽快止痛愈合。
皇帝这才满意。
两位亲王一位皇子,还有几位将军都守在外头等候结果,听得皇帝并无大恙皆松了口气。简奚衍丰宝岚跪在外头告罪,“臣等罪该万死。”他们竟如此大意将敌营奸细带进营中,这焚烧的草原怕也是努儿瓴得知消息后故意为之,意在滞阻大军前进拖延时机。
“敌军当前,朕暂且不治你们的罪,待胜利班师,朕再视尔等军绩酌情处置!”东聿衡冷淡的声音自车内传出。
“谢吾皇万岁!”
“启程。”
得了旨意后,大军继续前行。将意欲弑君的贼子暴尸荒野。
曹荣的躯体灵魂留在了他所憎恶的土地上,可笑的是无人知晓真相,他便这般湮没在历史的齿轮中。
车上东聿衡躺在榻上,沈宁坐在了潋艳的位置。
二人沉默片刻,东聿衡道:“把头纱摘了。”
沈宁偏头看向窗外,只当没听见。
皇帝懒得与她多费口舌,一抬身将她的纱帽摘了去。
“你……!”沈宁不可思议地转头,却见他因触及伤口而疼痛的脸上还带着一丝得逞的笑意。
“替朕揉一揉。”
沈宁沉默地注视他片刻,神使鬼差地伸出手去,竟将手掌用力按在了他的伤口之上。
东聿衡闷哼一声,沈宁眼中闪着古怪的光芒,清冷地再加重一分力道。
掌心似是染上了湿濡,她抬头直直看着分明冒了冷汗却依旧不阻止她动作的皇帝,二人对视片刻,她冷冷地收回了手。
“消气儿了么?”东聿衡微调整着气息,低声对沈宁道,“眼下只有咱们两个,你若是还有怨气,冲着朕来便是。”
沈宁看看掌心刺目的鲜血,沉默地将血抹到了他的身上。过了半晌,她才道:“……你的痛苦并不能让我快乐,你看着我痛苦却很高兴么?”
这样的话也惟有她能直白地说出口,皇帝怜惜地看着她,“宁儿,过去的都让它过去,朕以后会好好待你。”
“好好待我?怎么个好法?”沈宁冷笑一声,“你压根就不知道我要什么。”
东聿衡被她问住了,她不稀罕金银珠宝,荣华富贵说抛就抛,“宁儿要什么?”
沈宁再次冷笑,“我要……离开你。”
墨眸闪过懊恼,他怒喝一声,“冥顽不灵!”
“这话我原封不动地还给你。”
二人再次不欢沉默。
这日行军较为缓慢,日落时并未到达预期之地。
深夜,敌军利用地势发动奇袭。虽已有所防备,景军人员伤亡不大,却依旧被来势汹汹的克蒙兵烧掉了许多粮草。更令人担心地是,统率偷袭的敌军主将竟是与曾经克蒙大汗并肩作战立威震四海的泰力古。传闻其已神秘失踪多年,不料今日竟出现在此。
军中将士有所担忧,既消息已泄露,敌军定在鲁怙加强防备,加之泰力古重新出山,努儿瓴定是拨以重兵。如今牧草焚烧,粮草损失,还有令人担忧的那加毒物,黄陵大军方面迟迟不曾有消息传来,众将担忧相持对垒滞久,会使粮草告罄,陷入左右两难之境地。
事实证明众将担忧并非多余。两军在鲁怙对峙几日,简奚衍、慎亲王率兵发动过两次袭击,皆遭敌军顽强抵御。而后连下两日大雨,灰蒙蒙的天色几乎看不睛二里开外的景物。后方粮草迟迟未至,漏屋偏逢连夜雨,阿朵哚传来消息,却是黄陵战中受了重伤。
有重臣请圣上回朝,东聿衡怒而斥之,旋即思量再三,力排重议,决定冒雨夜袭。如今惟有速战速决,才能杀出一条血路。
他甚至决意派简奚衍与西路将军打头阵,自己亲自坐镇支援。
这一决意自是引来忠臣良将齐齐反对,却被他一一回驳。他明白此战关键,时机更是重中之重,他并不放心交由他人指挥。
夜幕降临,东聿衡在帐中更换戎装。潋艳不知军中机密,只道皇帝要出外巡视,还喃喃说其伤口未愈,不宜劳累等话。沈宁不知为何却是隐隐察觉,难得地盯着他瞅了片刻。
皇帝正了正盔甲,看向她的眼里带着些许深意。见她若有所思,摇了摇头轻笑一声,“机灵鬼。”他上前来掐了掐她的脸蛋。
沈宁皱眉偏过,东聿衡并不以为意,看着她对后交待道:“万福,你留下来保护娘娘。”
众人皆惊。
“我、不、要。”沈宁一字一句地说道。
“陛下,还是让奴才跟着您罢。”万福跪下来道。
“朕不该带你来……”东聿衡凝视着沈宁,抚了抚她的脸颊,转身对万福道,“你好生保护娘娘,若有闪失朕拿你是问。”说罢他便大步离去。
“陛下!”潋艳恳求的呼喊没能唤回皇帝。
※※※
这夜似乎特别漫长,雨点哗啦啦地帐篷上,里头却古怪静谧。沈宁坐在榻上看书,万福被沈宁“命令”直直坐在椅上,潋艳站在门口不住地往外张望。
“这么大的雨,也不知主子淋湿了没有。”潋艳忧心忡忡地走回来,见沈宁面色如常,心中不满更甚。
沈宁没说话,将书册翻过一页。
夜过三更,雨势渐歇,帐内寒气更甚,沈宁无意就寝,潋艳小小地打了个呵欠。
一时烛火四摇,万福猛地一惊,大叫一声“娘娘小心”,飞身挡在她的前边。
几乎同一时刻,一黑衣刺客带着湿冷寒气倏地闯入,与万福二掌相对。
潋艳惊叫起来,“有刺客!”
外头也似是响应似地喊声此起彼伏,“有刺客!”
“有刺客,快来人!”
沈宁站起来,看清来袭的黑衣男子,不由心下一惊,“散童子!万福小心!”
黑甲军迅速鱼贯而入,依旧貌如少年的散童子见地势不利,冲破帐篷飞身而出。
“哪里走!”万福追了上去。
沈宁快步走出营帐,顶着细雨站在高处俯视见营中已是一片缠斗。黑甲军将她团团护住,潋艳跟在后头,惊恐叫道:“娘娘,此处危险,还是回帐篷里头罢!”
沈宁一言不发,直直站在原处肃穆地望着底下。有刺客试图上前,由东聿衡亲自挑选的黑甲精兵却勇猛无比,不曾让敌人越雷池一步。
散童子本是带人刺杀皇帝,却不见景朝皇帝踪影。他自觉古怪,想撤退又厌无功而返,想杀几个景朝大官再走,但越打越发现眼前对手内功浑厚,竟似与他同出一源。中了一掌之后,他眼神一凛使出全力。
景军大军拔去,营中只剩守营将士,敌人却来势汹汹,丰宝岚在营中主导大局,命重兵把守粮草,又命人保护诚亲王与留在营中的大臣,他杀了一名刺客,转头看向高处而立的沈宁,在昏暗中与她对视一眼,大喊一声,“保护神女娘娘——”
克蒙刺客全是努儿瓴亲自训练的精锐杀手,景军少有人敌,死伤惨重,他们紧逼沈宁之地,护在沈宁旁边的黑甲军也渐渐参与战斗。听得丰宝岚这一声大喝,愈发多的景兵看见高处伫立不动毫无惧意的女子,自知那便是传闻中的睿妃娘娘,没来由地又鼓起勇气呐喊再冲。
“誓死保护神女娘娘,杀啊——”不知有谁大喊一声。
“誓死保护神女娘娘——”一呼百应,营中士气再振,呐喊着举着武器迎战。
沈宁面色微讶。
她不知道的是,景军大多听过云州恶战,大将军黄陵、云州寡妇李氏、江湖大侠韩震,还有诚亲王东旌辰,个个被夸得有降龙伏虎之力,行走敌军履险如夷,以一敌百,万夫莫当。这段险战中最引人注目的自是女流寡妇李氏,而后传闻其乃神女凡胎,竟然还入宫做了娘娘,更是增添神秘色彩,成了众多士卒心中念念不忘的仙子。而这回沈宁被救回来时,许多将士都看见了她一身的伤痕与犹滴血水的手臂。起初大伙还不知这瘦弱的女子就是睿妃,听得与丰宝岚一齐救出大皇子的侍卫绘声绘声地描述此女子如何舍身取义,一言不发地甘当诱饵令他们全身而退,心中只觉敬佩。而后才知她就是那寡妇娘娘,一时又击起了千层浪。虽有士卒伤怀这位娘娘不若自个儿猜测的天香国色、倾国倾城,但也并未降低对这位娘娘的倾慕之心。虽不知她缘何出现在此又被敌军掳了去,但大伙都觉着是神女娘娘保了云州又救了皇长子,定是救大景于危难的守护神。
“杀啊——”景军士气高昂,散童子自觉不妙,然而更不妙的是眼前的太监竟有卧虎藏龙之力,比之韩震还要难缠十分。目前虽看似势均力敌,二人皆受内伤,但再打下去怕是……
万福趁散童子分神之际,猛地甩出暗器刺向他的左眼,散童子惊险避过,腹间却被狠狠挨了一脚,他瞬间撞倒了一座火把台,吐出一口鲜血。
万福意欲活捉,却听得沈宁一声大喝:“杀了他!”他双目一凛,借物腾飞上前,一掌拍上了散童子的天灵盖。
一代魔道散童子顿时命丧黄泉。
敌军见散童子被杀,一时气势溃败,万福轻易再取二人性命,克蒙刺客终不敢硬拼,一人长长哨声,迅速撤退而去。
丰宝岚并不让追击穷寇,景军保住阵营,举刀欢腾胜利,“嚯!嚯!”
潋艳松懈下来,白眼一翻晕了过去。一黑甲护卫将其接住。
丰宝岚丢了染血长剑,走到沈宁面前仰头问道:“娘娘可是安然无恙?”
“多谢宝爷,我没事。倒是宝爷身臂上有伤,得快些包扎才是。”沈宁转头,看向依旧护在四周的黑甲军与后头七零八落的尸体,再看看深藏不露的万福,眼中闪过异光。
“不过一点小伤,倒是娘娘大病初愈,现下又被于雨水淋湿,伤病恐怕复发,娘娘还是先回营帐罢。”
沈宁看向死伤遍地的阵营,沉重地叹一口气,她缓缓往大帐走去,幸存的将士望着浑身湿透的她齐齐下跪。
躲在暗处的东旌辰与文官们走出来看见这一幕不由惊讶,其中最惊讶的还是沈宁自己。她停下来转身看向下跪的众将士,抿了抿嘴朗声道:“众将士请起,多谢诸位将士浴血相护,沈宁感激不尽!”
“睿妃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