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Chapter 13

淮上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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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隔离门呼地打开,两位局长同时回头,只见步重华走进办公室,一手插在裤兜里,一手拉开椅子坐下,来回注视他俩:

    “你们分配给我的人到底是怎么回事,现在可以告诉我了吗?”

    许祖新望向宋平,表情明显也非常疑惑。

    宋平在两道炯炯目光中低头思忖片刻,终于唉地叹了口气,把手里那叠刚传真过来的文件扔到桌面上,说:“喏,我也是刚刚才拿到的。”

    步重华拿起文件一看,目光一凝——那是锦康区看守所的陈年档案与收押文书。

    十三年前的吴雩站在镜头中,黑发剪得很短,皮肤很白,身穿灰蓝色囚服,与步重华平静对视。

    一般人形容年轻小伙子长相会说英俊、帅气、或是有精神;但年大兴用的形容词是“好看”。

    这个词没用错,不论是五官轮廓还是眉眼细节,吴雩都生得非常清楚、标准,甚至有点少年人的感觉。而且那个时候的他可能刚刚离开学校,看起来还有一点沉静的书卷气,完全没有被岁月折磨过的痕迹,不论任何人乍看到这张照片,都会很容易形成好看这个初始印象。

    所以姓刘的那帮人完全没想到他那么凶狠扎手,也是情有可原的事。

    “——解千山。”许局扶着老花镜,慢慢念出档案上的名字,奇道:“‘只解千山唤行客,谁知身是未归魂’——这名字倒有些文化,但兆头也太差了点,谁给起的这种名字?”

    宋平无奈地瞅着他:“老许,要不你退休后让警院返聘吧,我看你教教语文挺好的。”

    “哪里哪里。”许局有点小得意,又凑近把档案翻了几页,问:“他真名叫什么?”

    宋平说:“不知道。”

    “不知道?”

    宋平面对许局和步重华两人的目光,摊了摊手:“我刚才查了‘解千山’的背景,会发现他有一套完整清晰的档案:籍贯云滇边陲,初中文化,屡次盗窃,走私运毒,越狱潜逃偷渡缅甸,然后彻底消失了音讯;这套案底不管拿去哪个系统都是真实的,连坐牢经历和年大兴这样的目击证人都一应俱全,找不出任何破绽。但如果你去查‘吴雩’这个人呢?就会发现吴雩也是真实的:一个出生在广西上学在四川,毕业后分配到津海,先后在交警、治安、派出所刑侦大队乏善可陈地熬了十三年,然后以吊车尾成绩考到分局支队的普通民警,其工作履历、档案手续也都完善齐全,甚至可以找到他当年在派出所出警留下的记录和回执,说报案人不太满意,投诉他态度不好,净会和稀泥。”

    许局:“……”

    “所以‘解千山’和‘吴雩’这两个角色都被档案塑造得十分缜密,真正的那个人是谁,你不如去问他自己。”

    许局琢磨了会儿,还是不甘心:“那上面把人调过来的时候,连你都没通气儿啊?”

    许局的疑惑很有道理,因为就算是被派出去执行化装侦查任务,十三年这么漫长的时光,也足够完成任务、离岗解密,回归到正常的警务工作里了。即便因为某些历史遗留原因还没完全解密,也会跟新岗位的领导打好招呼,透露好风声,这样该照顾的、该保护的,也可以落实到位,不至于让有功勋的警察在以后的工作生活中受到什么刁难。

    但吴雩的身份却被保护得非常好,保护得太好了,甚至连步重华这样的顶头上司都半点风声不闻。这显然是很不合适的,如果步重华是个喜欢摆架子小心眼的领导,那按吴雩这种闷声不吭好欺负的性格,可能已经被整了一百八十回。

    “我确实听说过一些,但比你知道得也不太多。”宋平顿了顿,缓缓说:“从我打听到的情况来看,当年云滇省公安厅为他申请了一个功劳,而且部里已经在正经讨论了——全国二级英模。”

    许局差点打翻了茶杯。

    二级英模,那是什么概念!

    公安系统内的个人三等功、二等功、一等功那都是有定数的,比例不得高于当年在职警察总数的百分之三、千分之三和万分之三,这里面很多还是追授——也就是说实在拿到功勋还能全胳膊全腿的,真真正正是千万里挑一,实力运气专业素质缺一不可。步重华自己有个远房表兄,就是因为在缉毒行动中荣立二等功,开了挂似的在三十岁那年就直蹿成了代行正职一把手,而且还是副省级建制城市的实权单位,刑侦再给高配半段!

    但这么厉害的个人二等功,都没法跟英模相提并论:个人功勋可以省里批,有商讨余地,全国英模却必须要公安部亲自批。而且一等功二等功也不过是每年从千万人里挑三个,二级英模却是全国上下总共只有一千多个,其中还有相当一部分都是人没了才追授的!

    一个活着会走路的二级英模,那跟一个金光闪闪的凤凰蛋没有任何区别,更别提吴雩还这么年轻,他简直就已经预定好了几十年后追悼会上国旗党旗随便盖的资格,提前完成了多少地方公安局长的梦想!

    ——这得是何等辉煌功勋,才能申报这样的荣誉?

    步重华突然间想起刚才年大兴的话:“平时那些人欺负他,打他,打得血都吐出来了,那小子只咬牙一声不吭……”

    “一直打到再也不动了,才把他从号子里拖出去,地上全都是血,我还以为他已经死了!……”

    “那,讨论最后怎么样了?”许局颤颤巍巍地问,“难道没批?”

    “没批,”宋平犹豫片刻,说:“至于具体为什么没批,我也不太清楚。”

    许局不干了,一下把腿放下,就从桌子边站了起来:“你可不能这样啊老宋,你肯定知道点儿内幕,还藏藏掖掖的不肯告诉我?哦,不告诉我也就罢了,连你家孩子也不告诉?”

    步重华回过神来,手掌微微一摊,含蓄的表示跟自己没什么关系。

    宋平颇为头疼:“老许你跟那儿点什么炮仗……”

    “你把人塞给我的时候,只说供着养老就完了,你可没告诉我这是一‘特情’啊。”许局也很委屈:“如果那个二级英模批下来了,那别说,让我把人当祖宗供着都行;要是没批下来,那他就是个烫手山芋啊。你把个烫手山芋塞给我,还能不给我打个预防针?未免太不厚道了吧!”

    ——这话说得虽然不好听,但也非常在理。特情可并不像某些宣传片中演绎的那样都是好人,事实上很多特情必须在光明与阴影之间左右逢源,一脚跨黑一脚跨白是常事,稍微意志不坚定点儿可能就再也回不来了。如果吴雩真的立过功勋,但荣誉却批不下来,那真是鬼才知道他干了什么,才导致现在这种不上不下的状况。

    宋平沉吟半晌,终于在许局饱含着控诉的目光中妥协了:“我也不是故意隐瞒你,只是这种事无凭无据,我也是在接收他的时候私下问人打听出来的……”

    他顿了顿,仿佛在思忖如何开这个口,然后才说:“这个吴雩,在潜伏期间,有很多问题解释不清。”

    解释不清?

    不仅许局,连步重华都愣了愣。

    “而且开完庆功会后,最初负责组织整个计划的功臣之一,也是那几年唯一能跟吴雩单向联络的上线,在向公安部提交详细报告之前——”

    宋平低沉地吸了口气,足足过了数秒,才缓缓地道:

    “在医院里跳楼自杀了。”

    ·

    “……你的那个上线……”

    “你的上线是谁?消息都发给谁了?!”

    “说不说!”叱骂在喧杂声中越来越清晰,带血的鞭子呼一声擦过脸颊边:“给我往死里打!看他说不说!”

    地下室弥漫着终年不去的铁锈味,那是黑血一层层凝固在沉重的刑具缝隙里,天长日久后腐烂散发出的。鞭子每次扬起都甩出一弧血线,和着破碎皮肉,唰地打在乌黑油腻的砖墙上。

    但奇异的是,这次吴雩并不感觉到疼痛。

    他的灵魂似乎被抽离了肉体,静静漂浮在虚空中,望着脚下一幕幕血肉斑驳的场景,就像它曾经在梦境中上演过的千百次那样,向悲剧既定的结局前行。

    “妈的!这条子运气不好,骨头倒还挺硬……”

    “人要不行了,怎么办大哥?”

    “现在怎么办?”

    ……

    仿佛知道接下来要发生什么,吴雩的瞳孔无声无息地放大了。

    人声悉悉索索,随即陷入了短暂的安静,他看见一支充满浑浊液体的针筒出现在视线中,被一只只沾满罪恶的手传递上来,直到近前,针尖反射出灯泡微渺迷离的光。

    “给条子打一针,一针就差不多了。”他听见一个阴沉嘶哑的声音说,“要么撬开他的嘴……”

    吴雩挣扎起来,恐惧终于在那一刻冲破囚笼,山呼海啸淹没了所有意识,全身骨髓都淹进了冰冷黑暗的深海——

    “要么就干脆,让他彻底不行了吧。”

    不,不要!

    扔掉它!不要!——

    “……!!”

    吴雩骤然睁眼,呼地坐起。

    阳光透过窗户,洒在雪白被褥上,病房四面墙壁明晃晃、亮澄澄的。铁架上输液袋正一滴滴落进软管,床头柜上的玻璃瓶里插着一束百合花,露水顺着花瓣滑落下来,啪嗒一声滴在桌面上。

    “醒了?”林炡坐在窗边的扶手椅里,微笑着伸了个懒腰,笔记本电脑打开放在膝盖上,显然他刚才还在工作,“——醒了就好。医生说你没有大碍,但我还是觉得你应该好好睡一觉。”

    “……”吴雩久久盯着他,声音沙哑艰涩:“你不是回云滇了么?”

    “电话打到一半没声了,再打死活不通,你觉得我还能怎么办,我也很绝望啊。”林炡合起电脑,收进脚边皮质精良、做工考究,但完全看不出牌子的深棕色公文包里,笑道:“我当场掉头买机票,大半夜的赶来津海,果然宿命让咱们再一次在医院里喜相逢了。——就为这,我今天得推掉两个会,还不知道回去要被姓冯的老头骂成什么样儿呢。”

    吴雩的头发有一点长了,刚醒来比较凌乱,乱七八糟地挡住了额角。他侧对着窗口,阳光映得脸色比平时还白,眉骨上方、眼角周围甚至有点反光的感觉,反衬得瞳孔黑森森的。

    他好像完全没听见林炡刚才那篇话似的,缓慢重复了一遍:“你回来干嘛?”

    林炡正起身给他倒水,闻言动作一顿。

    几秒钟后他放下玻璃杯,回过头来看着吴雩,叹了口气:“你觉得呢?”

    “明明可能只是你信号不好或有点急事,我却拿着手机坐立不安,只能大半夜的一路飙回机场,飞来医院,临时请假,彻夜陪床——我为什么要赶来,你觉得是为什么呢?”

    病房里安静异常,门外的人声和脚步,窗外马路上的喧嚣,甚至于他们彼此相对的呼吸声,突然都变得格外明显。

    吴雩沉默下来,坐在病床边,手肘搭在两个膝盖上,玻璃窗映出他半低垂的侧影,看不清楚神情。

    天生外貌上有优势的人,从小就容易获得别人的肯定,因此通常会更矜持、自信,身形气场上也会更挺拔一些。林炡见过吴雩大学时代的旧照片,不说如何意气风发,光站在那里就像是一棵年轻的树,即便是十多年前低劣的像素条件,都挡不住那扑面而来的神采飞扬。

    那照片跟现在沉默拘束的侧影相比,真的相差太大了,像是从灵魂里活生生扭曲了一个人。

    “……你昨晚差点醒了好几次,”林炡突然若无其事扭开了话题,仿佛刚才一触即发的逼问都没发生过。

    吴雩没有吭声。

    “护士每次过来一关灯,你就开始要醒,我就起来再去把灯打开。这样重复了三次,我只好去护士站打招呼,让她们别再热心过度过来关灯了,之后你终于一觉睡到了大天亮。”

    “……”

    “吃点东西吧。”林炡摸出手机,闲聊似的问:“想吃什么?点个庆丰包子,素三鲜还是白菜香菇?”

    吴雩摇摇头。

    “那喝点儿粥,附近有个潮汕粥店,再叫个清蒸鱼?”

    “过敏。”

    林炡脾气很好,搜索外卖app,一时也拿不准他到底是什么口味:“那要不让素斋店做几个清爽点的菜,再熬个汤……”

    “林炡,”吴雩沙哑地打断了他:“你回去吧。”

    林炡话音戛然而止,从手机后看着他。

    两人都没再说话,半晌林炡终于深深吸了口气,走过去半蹲在病床边,按住了他的手,问:

    “你对我就这么反感吗?”

    “注意消毒,不要沾水,多多休息,不要吃辛辣刺激含酒精的食物,下周不管再忙都要记得过来拆线……”

    主任办公室里,医生一边叨叨一边刷刷写处方,步重华道了谢,穿好衬衣,仿佛突然想起来似的,问:“我们支队那新来的怎么样了?”

    市一院因为跟南城分局近的关系,医生和警察们相当熟,经常是这边医闹尚未提拳,那边刑警已神兵天降,下车上铐提人押走行云流水一气呵成,长久以来建立了非常良好的合作关系。步重华都不用提吴雩的名字,医生自然知道谁是支队里的新面孔,笑道:“那姓吴的小哥啊?”

    步重华心说如果从身份证上看,吴雩已经不能再被称作是“小”哥了。但那小子的长相确实显不出年纪,说三十出头可以,说二十来岁也行,大夫没仔细看病历的话,确实容易被那张脸欺骗过去。

    “还行,挺扛打,内脏跟组织都没有大碍,恢复恢复就可以出院了。——倒是你们王主任送来的那几个犯罪嫌疑人比较惨,有个食道破裂,有个断了肋骨,还有一个被捅了肠子的到今早才稳定下来,害得护士长加了一个晚班。啧啧,可把你们家祖宗十八代都问候遍了。”

    步重华若有所思,不置可否,少顷突然问:“那我们队那人之前的旧伤,现在恢复得怎么样了?”

    “旧伤?你说胳膊腿那几处骨折的地方吗?”医生毫无知觉:“挺好,毕竟年纪轻,恢复得都不错。就是以后保暖方面要注意些,免得老了以后受罪。”

    “除了骨折,内脏和血液方面没其他的了?”

    “没了啊,心肺脾脏都运行良好,除了轻微贫血没有更多问题——放心吧,你们支队的人都是咱们院vip年卡客户,验血验尿拍片那是一整套固定流程,实在不放心回头我给他安排个脑部ct加肠镜胃镜,连着菊花一道爆喽。”

    步重华:“……”

    步重华眉头微皱,刚要再追问什么,医生笑着说:“对了,你们局昨晚来看护的那个男的,成家了没?”

    “谁?”

    “那个来陪床的警察呀。”医生向护士站方向努了努嘴:“新来的小护士看上人家了,护士长给我们布置了打探消息的任务。刚巧你今天过来,正好……”

    “我们没有派人来陪床。”

    医生一愣:“啊?”

    两人对视半秒,步重华霍然起身:“那人叫什么名字?多大年纪?现在在哪里?”

    医生匆忙跟着站起来:“他……他说他姓林,我不知道现在走没走,喂——”

    医生话音尚未落地,他已经推门而出,大步流星穿过走廊。

    住院部人来人往,步重华疾步冲过一间间或半开或紧闭的病房门,直至尽头呼地转身,只见最靠南边那间编号358的病房门微微开了条缝,里面正飘出模糊人声,好像是吴雩简短说了句什么,随即传出一道非常低沉有磁性的男声,似乎带着些无奈,但也非常强硬:

    “你对我就这么反感吗,吴雩?”

    步重华要推门的手一下收住,迟疑片刻,不动声色从虚掩的门缝中向里望去。

    吴雩侧对着他,手肘搭着膝盖,闷头坐在病床边。他穿着不太合身的旧背心和大短裤,光脚踩在冰凉的地砖上,看着十分邋遢;但脖颈、腰背、双腿乃至于脚踝,甚至于自然垂落的十根手指,线条都劲瘦、优美而流畅,是那种真正被职业、被经历打磨出来的流畅,跟健身房锻炼出来的贲张肌肉完全不同。

    而问话的是一名约莫三十出头的年轻男子,穿着剪裁合身的浅蓝色衬衣,深灰色长裤和软底鞋,在吴雩面前俯下身,两人的距离近到几乎贴着,虽然因为姿势的关系看不清脸,但隐约能听出他语气中强势的压迫感:

    “我以为张博明跳楼之后,你唯一怨恨的人已经死了,为什么你还抵触我们到这种地步?”

    “我是想帮你的,吴雩,我以为你能感觉到这一点。”

    吴雩平淡的神情毫无波动:“我跟你重复过很多次,林炡,姓张的死跟我没有任何关系。那天在医院里我见过他之后,就直接回了病房,之后我再听到他跳楼消息的时候……”

    他猝然一顿,转向虚掩的房门:

    “——谁在那,出来!”

    正常人不可能敏锐到这种程度,门里外林炡和步重华两个同时脸色一变。

    林炡霍然起身,面沉如水,一边隐蔽地伸手探向后腰,一边贴墙走向病房门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