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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9朵杏花
苏夫人打探到,令夏家小夫妻客栈起死回生的,是一余姓的厨娘。且探得这位女厨娘就住在夏家的客栈内后,苏夫人找了个不是饭点的时间过来。
苏夫人深居简出,平时就算出门,也是去赴贵太太们的宴会,从不会踏足这种地方。所以,掌柜的并不认识苏夫人。
但又见苏夫人衣着光鲜,且穿金戴银,绫罗绸缎加身的,想来非富即贵。所以,掌柜的陪着笑过来说:“请问夫人是打尖还是住店?若是住店的话,小的这就给您去开一间上房。若打尖的话,您可点菜,小的安排人去做。”
苏夫人却不屑与夏家客栈的掌柜的打交道,只说:“不打尖也不住店,我来找人。”
掌柜的迟疑一瞬,而后才又问:“那么请问您找谁?”
苏夫人这才将目光挪去到掌柜的脸上,眉心轻蹙,俨然是觉得他话多嘴臭不耐烦了,语气和态度便也更不好了些。
“找你们家余娘子。”
徐杏才将回屋泡了热浴汤,又换了身干净衣裳。正打算下楼出门去夏家一趟,谁知,才下来便听到有人寻她。
这些日子她很忙,几乎是没什么空闲时间去多想别的的。如果不是瞧见了这张脸,她都要一时忘了苏家母子的存在。
这位夫人的这张脸,与徐妙莲的何其相似。
想来她最一开始的猜测是没错的。
楼下的这位衣着光鲜的贵妇人,想来正是徐妙莲生母。也就是那个,凭徐国公的权势竟也找不出来的女人。
想到这里,徐杏心中不由自嘲一笑,到底是当时徐公夫妇找不到人,还是他们夫妻二人压根没打算用心去找。
说来说去,不过就是她在徐家夫妇心中没有份量罢了。
心里这样想的同时,她人也已经朝苏夫人走过去了。
那掌柜的还在周旋:“我们主厨已经休息了,现在不当值。您要见她,怕是得提前约时间。”
“赵叔,没事,你去忙你的吧。”徐杏从容走了过来,三言两语便把赵掌柜支开了。
而她目光,自始至终都一直定在苏夫人身上。
看她的脸,看她的衣着打扮,也在看她的气质谈吐和神色举止。
而此刻,徐杏是以一张易了容的脸出现在苏夫人跟前的。所以,徐杏能认出她来,但她却并不觉得徐杏有哪里眼熟。
“你就是余娘子?”瞧见了近来扬州城内名声大噪的女厨娘,苏夫人第一反应是惊叹。
她以为,能有那般高超厨艺的女子,该是年约四十,生得膀大腰圆的。可如今她面前的这个,则不过看着二十左右年纪。而且,她身量纤细,虽然这张脸平平无奇,但看着这仪态,必然是养尊处优惯了的。
这便是那让夏家客栈起死回生的女厨娘?
苏夫人还一句多余的话没说,徐杏便从她的神色反应中看出了她心中所想。徐杏落落大方在她对面坐下,脸上始终保持着恰到好处的笑容。
“苏夫人,你有什么话想说吗?”淡然坐下后,徐杏根本没有回答之前苏夫人问她的话,而是直接开门见山,问苏夫人来意。
苏夫人却是眉心蹙得更深:“你知道我的身份?你怎么知道的?你见过我?”
徐杏则道:“我是猜的。”并且给出了一个她这样猜的合理理由,“那日住在一品客栈,无意间看到了贵公子,也听说了,如今苏家名下产业,酒楼饭庄客栈这一块,都归苏三少管。”
既知道那些都是苏家他们母子的产业,却仍然与他们母子作对,苏夫人心中顿时燃起怒火来。
但她又细想了想,怕是自己儿子先得罪了人,这才惹怒了这位娘子的。
故而,苏夫人倒先克制住了自己的脾气,只勉强还保持着面上的客气,笑问:“犬子愚昧,不知是不是哪里得罪过娘子?”
“不曾。”徐杏答得干脆利落,丝毫迟疑犹豫都无。
“既然犬子不曾得罪过娘子,那为何娘子要故意与我们母子作对?”徐杏漫不经心的“不曾”二字,显然是彻底激怒了苏夫人。
苏夫人本来就自诩身份尊贵,在这扬州城中,她可是连州官夫人的饭都吃过的,如今这般屈尊降贵来这等腌脏之地,不过是想摆出自己的诚心罢了。
可如今,她的这份诚心被别人扔在地上踩,也就休怪她没有好脸色和好脾气了。
苏夫人一言不合便抬出了自己富商夫人的架子来,哼声威胁徐杏道:“你可知道,凭我的手腕,我是可以让你在扬州混不下去的。”
徐杏点点头:“我知道。”但面上却无半分畏惧之意,她并不把苏夫人的话放在心上,只依旧轻松又淡漠地道,“但我也知道,你如今却没这个胆子。”
“你此话何意?”苏夫人厉声质问。
徐杏却仍旧盯着她这张脸看,目不转睛的看。但她却偏偏不回答苏夫人的话,只又绕回了刚刚的话题上。
“夫人只在得知苏三少并没得罪我后便动了怒,觉得是我故意挑事针对你们母子二人。但夫人又怎知,得罪我的不是另有其人呢?”
苏夫人越发不明白起来。
“你说我得罪过你?”苏夫人倒还真细细去想了,但她确定,她从未见过眼前的这个人。
徐杏却没打算这么快就把徐妙莲抬出来,所以,她只说:“你们母子和苏家另外两房争家产,原都是你们苏家自己的家事,与我等普通小民无关。但若因你们而使得别人无辜受牵连的话,也就别怪别人怨恨你们母子。”
又说:“生而为人,最基本的善良总得有吧?人生在世不过短短数十载,你们家苏老爷家资丰厚,便是你们母子不争,日后分到你们手上的家产也足够你们吃几辈子了,又何必再为了自己的贪心而害得普通百姓倾家荡产吃不起饭呢?”
苏夫人双眸眯了眯,早已卸下所有伪装,此刻目露凶光。
“这么说,你我之间是没得谈了?”
徐杏说:“敌人的敌人就是友人,夫人也且息怒,别想着怎么动用关系害了我。别说你是否有这个本事,便就是有,我也不会给你这个机会。我和你们家大少夫人,如今是朋友。”
“好啊,看不出来,你竟是个厉害角色。”苏夫人到底心中有所顾及,因而只能撂狠话。
苏夫人临走前,徐杏又喊住了她。
问:“苏夫人生平有无做过什么亏心事?”
苏夫人回过头来瞪着徐杏,目中凶光更甚。
徐杏忽略她的眼神,继续说:“比如说,当年在嫁到苏家前,有生过一个孩子。但最终,为了自己,却把孩子遗弃了?”
苏夫人本来看着徐杏只是一脸的仇恨,但听到徐杏说的这些后,脸上神色立即就变了。
明显是什么见不得人的往事被人提起,她满脸猝不及防的慌乱。
最终,苏夫人没再问徐杏什么,只是匆匆一个人跑了。
但徐杏却更加确信,这个苏夫人,她就是徐妙莲生母。也就是说,她是当年那个害得她沦落青楼十年的人。
她没有找错人。
徐杏不过寥寥数语,似是非是的几句话,便就让苏夫人晚上做了噩梦。
梦中,是十八年前的那个小村庄。她偷偷躲在一户无人居住的人家的牛棚中生女,然后得知村上来了一位夫人,恰巧也是同一日生女。
她便趁当时手忙脚乱大家皆不在意时,偷偷把自己的女儿和那位夫人的女儿偷换了。换掉后,她便抱着那位夫人的女儿连夜离开了村子。
本来她还想,她一个女人带着一个孩子,又是战乱年代,她该怎么生存下去。可如今既然她自己的女儿有了去处,而带在身边的这个又不是自己的,她便没那么多顾忌了。
当时走得离村子远了后,她便把女婴丢弃到了荒山野岭。
原是想着,这个孩子只要一日活着,日后说不定对她亲生的女儿就是一种威胁。只有她死了,才不会有任何人威胁她女儿的幸福和地位。
但她从未杀过人,若真要她亲手杀了一个刚刚出生没多久的孩子,她也实在做不到。
所以,便选择把人送去深山里,任其自生自灭。
她想,深山老林,人迹罕至,饿上个三五日,她自然就活不下去了。那个女婴,应该活不了的。
苏夫人是从噩梦中惊醒的。梦中,她抱着女婴一个人出现在深山,突然的,一张猛兽的脸出现在她面前,紧接着,就是一阵阵似是要刺破黑夜的嘶吼声。
她被这一幕吓醒了。
醒了后的苏夫人满身满脸都是汗,显然还心有余悸。
那个余娘子是谁?她到底是谁?
这十八年间,她为了不引起没必要的麻烦,从未再打探过当时那位夫人的身份背景。即便是从苏家的一个普通妾室,母凭子贵,后来成功坐上了苏夫人的位置,她有了权势和地位后,她也没再在去打探过。
难道,她的亲生女儿,她如今过得不好吗?所以这个孩子她如今回来埋怨她了。
还是说,那个被她扔进深山的孩子她并没有死。她活了下来,而如今寻到她人后,来找她报仇来了。
苏夫人这些日子心事重重,一直疑神疑鬼。白日吃不香,夜间也睡不好。
但徐杏就不一样了。
徐杏日日吃得香,睡得饱。
并且客栈生意越来越好,徐杏一个人实在瞒不过来,已经在和夏家夫妻商议后,琢磨着要收几个学徒了。
她如今白天干活做事,晚上还能腾出时间来写点东西。
从前没开始认真干这一行时,徐杏做菜不过全凭心情。但如今不一样了,如今她知道自己所有一切的付出都能得到别人的认可,和换来钱财,她便打算开始认真做这件事。
她近来在编撰食谱。
不过,偶尔忙碌之余,她也会想起远在长安的那个人。
会一再的去想他在得知自己离开后、在看到她写给他的那封信后,会是什么反应。
是生气,愤怒,还是也会体谅她,愿意成全她。
细细算来,她离开他,竟也有快一年的时间了。
她不知道,这一年来,他是不是已经渐渐开始放弃找自己了。不管之前他初初得知自己逃跑时再怎么动用他的人,他一切的权势去搜寻她,可如今毕竟一年过去了。
一年的时间,让他渐渐不再牢记自己、淡忘自己,足矣。
偶想到,他日后会有别的太子妃,别的妻子,会夜间搂别的女人在怀,和别的女人做那种最亲密的事……偶胡思乱想想起这些时,她心中也会有失落,有小难过。
不过,她知道,从她逃开他的那一刻起,他们间就已经彻底结束了。
她也坚信,时间是疗伤最好的药。日子久了,她也会渐渐淡忘掉和他的所有过往。
他们在一起不过也就一年时间,如今花一年忘不了他,花两年、三年、四年……总有一天会彻底忘记这个人的。
徐杏虽偶会缅怀过去,会想起太子对她的好,但她从未后悔过自己的选择。
她不否认她爱上那个男人了,但她其实更爱自己。她也更应该爱自己。
只要知道他人好好的,她也就放心了。
便是日后有缘再见,她也希望彼此都能冷静、理智。不必再提从前的任何往事,能做到一笑释怀,然后就当彼此是一个熟悉又陌生的旧相识就好。
这便是她认为的对彼此最好的一个状态。
长安城,东宫,太子书房。
收到密探从扬州寄回来的飞鸽传书后,太子只看了一眼,便招了亲随来,让人把苏夫人的身份秘密透露给徐家人知道。
年前太子得知徐杏人在扬州时,他虽未能即刻抽身寻过去,但却是暗中派了人过去的。
这几个月来,几乎隔几日便有从扬州寄回来的飞鸽传书。
有关这个苏夫人,太子也是早在之前的几次书信中便得知了。他之所以选择暂时不动,他是想尊重她的决定,想让她自己亲手去解决这件事。
她去处理,他来善后就好。
之前见她一直按兵不动,他便也没有动作。而如今见她既然已经和苏夫人会过面了,且还提起了点当年的事,太子这才也开始有点动作。
他也想看看,徐国公府的人在得知这个真相后,他们一家会选择怎么去做。
处理好这件事之后,太子离开了书房,往雁奴崇仁殿去了。而他去了后,却被告知,雁奴这会儿不在崇仁殿,而是去了丽正殿。
太子有一瞬的沉默,然后才静默着往丽正殿去。
如今的丽正殿,侍奉主子的婢子奴仆一个没少,但因那个人不在,难免是少了点原本的热闹和烟火气。太子负手入内时,雁奴正一个人抱膝蹲坐在石阶上仰头看天上的星星和月亮。
而他旁边,还搁了一壶酒。
有婢子候着侍奉,但都是远远的,没敢靠雁奴太近。
太子负手慢慢踱步靠近后,悄无声息朝那些婢子一挥手。之后,他则提袍弯腰,坐在了儿子身边。
自从徐杏走后,雁奴就一直有些闷闷不乐。
之后再回头去想从前的一些事,他就总能从他们的相处中发现一些蛛丝马迹。
比如说,那年的除夕夜,杏娘罕见的主动提做好多菜给他吃。杏娘还拿出她亲手酿造的果酒来,难得给他喝了点。
若是他当时再细心一些,就能发现,其实当时在提起父亲时,杏娘是有些避而不想谈的。
“什么时候开始,小小年纪竟学会喝酒了?”坐下来后,太子故意冷着声音问。
雁奴如今在没有外人在时,他也不给他父亲请安问礼了。他早觉察到父亲过来了,只是他懒得动弹。
但听父亲开了口,他还是回了一句:“我没喝。”又提起了徐杏,“当年杏娘还在家时,她也叮嘱过我,让我不许贪杯。”
已经有了杏娘消息一事,太子一直没有告诉儿子。是因为,若是告诉他,他定会吵着闹着要去把杏娘接回来。
但他年纪还太小,他不懂,杏娘这一走,她是冲着永远都不再回来走的。
她既已下定了决心,走出了那一步,她便轻易不会回来。
便是他们父子同去了,她也不会回。
除非动手段逼她回来。可若那样,又和之前有什么区别?
所以,太子一直都瞒着儿子这个消息。
但如今,他打算留雁奴坐镇东宫,留魏先生等人和齐王一同辅助雁奴朝政之事。而他,则打算亲下一趟扬州。
事到如今,也是瞒不住他了。
所以,太子认真看着儿子说:“为父有了杏娘的消息,但还不确定,想亲自去看一看。如今你皇祖父不理朝政,而你年纪也不小了,为父打算趁着这个机会,让你开始涉政。正好,你也开始锻炼锻炼了。”
父亲一口气说这么多,雁奴悲喜交加。
听父亲的意思,是不打算带他一起去找杏娘了?
太子瞄着儿子脸色,安抚说:“朝堂上的许多事,为父已为你扫平障碍。如今,你大可稳着做事就行。”
秦王一党发起兵变,余孽一时难以除尽。秦王羽翼丰厚,为防死而复生,太子足足花了一年时间。
而如今,朝政之事该做的都做完了,他便想亲自过去找她。
“你行不行啊?”反正雁奴是觉得不妥,他极力建议说,“朝政上的事,我也不懂,还是阿父亲自处理为好。至于杏娘,还是孩儿去寻最为稳妥。”
但太子却说:“这件事情就这么定了。”说完起身就走。意思就是没得再商量。
雁奴生气的追在他身后数落:“你这样擅自做主,不给别人一点商量的余地,这就是霸道。我可得提醒你,你这专横蛮行的脾气不改改,你便是去了,杏娘肯定也不会搭理你的。阿父,你要稳着点来,别把人再吓跑了。”
已是初夏时节,天渐渐热起来,徐杏已经不太总呆厨房了。
每日她做的菜,都限量限份。今日的卖完了,便是皇帝老子来,她也不会再做。
不过,徐杏已经开始收学徒了。
与此同时,徐杏还在托牙行的人帮她找宅院。倒还没打算买,毕竟她也没决定日后一直留在扬州。只是她一直住在客栈也不好,所以,便想先赁一个。
她本就不缺钱,如今明显又很能赚,所以对日后一段时间的生活质量,还是很有要求的。
宅院所处地段要绝对安全。
周边要热闹些,人气旺些,但也不能太热闹。
宅院可以不必多大,但一定要干净,租金稍高一些没事的。
徐杏跟着牙行的人满扬州城溜了大半个月,好不易才选到一栋令她十分满意的宅院。一切都符合她心中的期许不说,且这处小院落离夏家住宅不远,凡事也能有个照应。
拟定了契书合约,才从外面回客栈,就在客栈门口突然瞧见一个人。
徐杏脸上笑容,也随着在见到那个人后,一点点消失殆尽了。
但赵掌柜却什么都不知情,瞧见徐杏终于回来后,忙满脸堆笑过来道:“这位是温公子,慕娘子的名而来。”又对温公子介绍徐杏,“这位便是我们客栈的余娘子。”
只是方才初见人时,徐杏在没有任何准备的情况下突然看到这样一张脸,她有些慌张。但这会儿,她自也调整好了自己的表情和情绪。
所以再望向那位温公子时,徐杏已经十分淡定了。
徐杏冲赵掌柜点了点头,而那边,温公子则把原本轻轻摇着的折扇忽然一收,朝徐杏抱手自报家门道:“在下温子良,见过余娘子。”
徐杏笑着朝他回了一礼,表情十分淡定。
若说太子是从画中走出来的仙人,那么眼前这位,看这极尽奢华的衣着打扮,则是活生生一朵人间富贵花。
他虽和太子有同样一张脸,但论气质和穿戴,却又截然不同。
不过不管他是谁,徐杏都装作不认识。只看了他一眼后,镇定从容在他身前越过,往楼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