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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名叫郑涵因的身体已经在这里住了五年。仔细看自己现在的脸,肤光胜雪,唇红齿皓,双眸仿佛一泓清水,柔亮动人。现在身量虽然还未长开,却可以预见,以后必定是个绝色。虽不如自己上一副被人赞为“光艳动天下”的皮囊那样明丽耀眼,却多了几分温润内敛和亲和宜人。
慕云在外间值夜,早已起来了,听见里面的动静,便来床边探问,见她醒了,拍拍手冲着外面叫人:“姑娘醒了,进来服侍吧。”
四个丫鬟端着水盆、香皂等物鱼贯而入。涵因看了丫鬟珍而重之的捧着香皂,盛着香皂的雕花描金漆盒上写着“缀锦阁”三个字。她不禁觉得好笑,这还是她第一次穿越到这个世界的时候,为了赚钱想出来的法子。现在这个香皂已经普及了起来,寻常百姓家也用,只不过都不如她的缀锦阁造的那般清香盈润,当然也只有贵族大家才用得起。
盒子倒是精致纤巧,可是里面装的皂却是香味刺鼻,涵因略一闻便知道这是不知用什么勾兑的假货,但也只好将就着用了。
趁着这个当口,涵因默默把脑海中的信息和真人一一对应。慕云、祈月是她的贴身大丫鬟,比别的丫鬟都高一等,算是这里的管事丫头,祈月昨日因轮流值守,一宿没睡,下了夜撑不住便去补觉了,因此郑涵因今天才见到她。
祈月的眉眼比慕云更娇俏些,头发装饰甚少,却一丝不乱,透着一股子干练,声音也清脆爽利。
另外还有昨天见到的沁雪,现在立在她面前的凝霜、思雨、乘风,她们除了伺候她的起居,还分管钗环、衣饰、脂粉、摆设等物品。外面还有七八个小丫鬟管院子、花木、茶炉等。
涵因心想这个身体的前主人,小小年纪心思却挺重,给丫鬟起名字都是风霜雪雨的,不过这身世处境,活脱脱就是一个林黛玉呀。
洗漱毕,涵因便到偏厅里。早饭已经摆好了,乳母张氏和其他几个婆子也来候着问安。
靠窗摆着一张秋香色撒花缎面坐榻,其上放一镂云纹曲足小几,几上摆着一碗粥并两碟小菜两碟点心,看着菜品清爽宜人,点心精致小巧,涵因不禁胃口大开。
刚吃一口小菜,却差点没吐出来,那菜虽摆的好看,吃起来却有种被油沤过的味道,似乎已经回锅好几次了,涵因忍着又吃了口点心,准备压一压,谁知那点心却又干又硬,好像吃了一口煤渣子。她无法只好草草喝了几口粥了事。
转头再打量房间,家具陈设倒是琳琅满目,只是图案色调不搭配,大隋富强,时人多喜富贵华丽,但这几样东西颜色搭配俗不可耐,乍看金光灿灿,细瞧却做工粗糙,成色斑杂。而幔帐窗纱已经半旧,颜色土气。涵因命慕云打开柜子,里面的衣服布匹不是太艳就是太老气。寻了半日只找出一匹银红的蝉翼纱,便用它糊了窗子,用绛红色竹纹单丝罗重新铺了帐子,又收了几只实在不堪用的瓶子,整个屋子才算有了些雅致之美。
折腾了半日,涵因便倚在榻上小睡,半梦半醒之间却隔着窗户听见有人切切私语。
“……要不是老爷、太太顾念着亲戚情分,也不过跟咱们一样是个奴婢,不过仗着自己姓个“郑”。还打量自己是金尊玉贵的小姐呢,我呸。成天挑三拣四的,动不动就一副受委屈的样子,也不知做给谁看,只把我们支使的团团乱转。”声音有些尖细高挑,但也带着些江南女子的婉转。
另一个声音略带低哑:“你就少说两句罢,被慕云、祈月听见了,少不得又要挨骂。”
“慕云也倒罢了,祈月不过仗着从老太太那来的,整天摆个轻狂样子……”声音逐渐边远,涵因也听不清了。她不好立时发作,只暗暗记了那声音。
过了一会儿,管事的徐妈妈过来,看到郑涵因气色比之前好了很多,也下了床,笑着请了安:“老太太、太太都惦记着姑娘,听闻姑娘醒了,都高兴的不得了。只是前头事忙,抽不得空,让我给姑娘送来上等的宫燕,最是养人的,并嘱咐姑娘好好调理。等事情忙完便来探望姑娘。”
“你转告老太太、太太,让他们多日操心,涵因于心难安,现在身体已经好了,不日便去向各位长辈请安道谢。”说着给祈月递了个眼神,祈月会意,给徐妈妈塞了两小块散银。
“妈妈来回跑了这几日,辛苦了,喝些酒解解乏吧。”
徐妈妈也不推辞,笑着接了:“这是份内的,是姑娘体恤我们这把老骨头,我这就去了。”便转身出去了,心里却纳罕,以往郑姑娘从不理会这些事情,都是祈月、慕云帮着打点,怎么这一病却转了性儿了。
祈月打开盛燕窝的盒子,见只有两条粗糙的残盏,其他都是燕碎,冷笑道:“呵,上好的宫燕,管这个叫毛燕都是夸奖,打量我们不识货么。”
慕云接过盒子瞅了瞅,收了起来,说:“你也不是不知道她们,生这种白气做什么。”
涵因还在适应新的环境,对自己的境况更明白了些,也不好说什么,只看着窗外春光明媚,不由站起来要出去透口气。却被张妈妈拦了下来:“诶呦,我的小祖宗,您病才好,再折腾病了可怎么办……”
“妈妈也太小心了些,出去走走病许是好得更快些呢”一个温润清朗的声音恰恰打断了张妈妈的唠叨,还伴着几声女孩子嘻嘻哈哈的笑声。一群人便进了屋。为首的是一位清秀公子,身穿宝蓝色团花圆领袍,嘴角噙着温和笑意,举手投足间却有一股子上位者的尊贵气势。这便是靖国公嫡长子崔皓轩。
他差几个月就年满十六岁,虽早已搬到外院。但从小和姐妹们一起长在祖母膝下,情分非常,还常常到内院来同姐妹们一起顽笑。
这个世界还是承袭了历史上隋唐的开放风貌,对男女大妨并不是要求很严。女子抛头露面上街的也不少见,但多是已婚妇人。未出阁的女孩子,尤其是这种豪门大户,则规矩比较严格,不能随意出门,不见外姓男子。但六亲之内则无妨。
一起来的还有他的二姑娘崔皓华,二公子皓辉,三姑娘皓宁。
皓华只比皓轩大五个月,虽是庶出,却是最受宠的魏姨娘所生,靖国公府长女入宫为妃,大太太连日操劳分不了心,魏姨娘又再度怀孕,她便肩负起长姐的责任,上侍奉长辈,下照顾兄弟姐妹,颇受看中。皓辉、皓宁则均是大太太温氏嫡出。
涵因忙起来相迎让座,却被几个人笑着按了回去。
皓华看张妈妈脸上有些尴尬,赶紧圆场:“妈妈也是吓坏了,唯恐妹妹有闪失。”
涵因笑了笑:“让姐妹们担心了,我已经大好了,正说着要去给长辈们请安呢。哥哥们怎么今儿得空进来了。”
“我听说妹妹病了,恰长公主大丧,学里放假,我便求了祖母,同姐妹们一起来看看。”涵因却思度着,怕是因为外面情势纷乱,舅舅让他呆在内院,以免招祸吧。
“我们本来想着涵姐姐才好些,过两天再过来探望,省得扰了姐姐休息,可是有人等不及喽……”三妹皓宁比涵因小上一年零两个月,是皓轩的同母胞妹,又是家里最小,人又活泼,因此大人总宠着。此时正转着灵动的大眼睛,一会儿看看涵因,一会儿看看皓轩。
涵因脸上没来由一红,心也有点突突的跳,自己便知道,这个涵因以前便和皓轩大有些瓜葛。
皓华看她越说越不像,忙打断道:“四妹、五妹也想跟着来的,不过这些日子被婶子拘着学针线规矩,就没来。”
涵因知道四妹崔皓云、五妹崔皓平都是二房的庶女,却由二太太亲自教导,现在崔家上下人心惶惶,自然是不肯放她们出来的,便笑着说:“上次我还央四妹妹给我打络子,恐是怕我催债,不敢来了吧。”
说得一屋子人都笑了起来。
“园子里的杏花开得正好,不如妹妹跟我们一起去赏花,心里舒畅了,恢复的也快。”皓轩还是一副温和的语气,目光盈盈的望着涵因。
张妈妈刚要张嘴,皓华却先说:“妈妈放心吧,离这里不远,我们早命人备下了茶点。不会累到你家姑娘的。”
皓宁也帮腔说:“妈妈要是不放心,着人跟着就是了。”
张妈妈无奈便点了头,吩咐凝霜把梅花暗纹缎面的夹层披肩拿出来,又叫慕云、沁雪好好跟着才罢。
几个人便往园里去了。
早春微寒,粉色红色的杏花俏盈盈的在枝头怒放着,蜂儿见到美丽的花儿便上前纠缠一番,浑然不觉自己惹得女孩子们阵阵尖叫。园中的小亭,掩映在缤纷杏花之间。
轻轻的拾起掉落在肩头的花瓣,它们是如此纤薄柔弱,一阵风吹来,将手中的花瓣卷起,带向未知的天空,涵因抬头望着花飘走的方向,仿佛目光也延伸到了未知的远方。
“姐姐,我们起诗社吧……”涵因的思绪被皓宁银铃般的声音打断,忙回过神来,嘴上跟着说好,心里却在自嘲,当年背光了李清照和纳兰的词,愣是让自己成了名动一时的才女,如今再上哪里找呢,就算曾经也有那么几分才气,在经历了这么多的人和事之后,做出的诗哪还有半分灵气呢。
几个大的对外面的风声多多少少都有所知悉。因此大家都无心做诗,不过胡乱凑了几首。只有皓宁年纪小不知事,太太又严令伺候她的丫鬟婆子不许多嘴,因此她只当哥哥姐姐都陪着她玩,一心想作出几首好的,让哥哥姐姐刮目相看。另一个心里自在的便是皓辉了,他是个万事不管的性子,就算天塌下来,只要还没砸到他,就浑然不觉,他父亲教了几次,却豪不开窍,只好无奈的摇摇头叹气:“这也算是一种福气吧。”之后就随他去了。他素来喜欢舞刀弄剑,对诗词文墨一向不通,想来靖国公打算让他走武职的路。
果然,作完诗之后,大家一起品评比较,皓轩拔了头筹。皓宁进步最大,得了众人的夸赞,喜得笑弯了眉眼。
涵因的诗虽也被评为上品,但周围几个人都不约而同的露出不解的神情,于是她便明白了,自己跟这身体原来的主人风格一下子变化太大了。不由怨自己失算,早应该找个借口推了。
别人都还道她大病初愈,心境有所变化。只有崔浩轩,眉头微皱,似乎在思考着什么。他看到她凝望天空的眼神,那是一种看透世情的苍凉,仿佛穿透了时空,让他看不透看不懂,有那么一刻,他觉得她不再是那个他熟悉的表妹,不再是那个为了花落感伤,为了春逝忧郁,为了他闹脾气耍性子小女孩,那样的陌生,陌生的让他心慌;那样的遥远,遥远的仿佛另一个世界的人。然而那张脸、那眉眼却是自己再熟悉不过的了。他说服自己这只是错觉,他搬到外院已久,两个人数月未见,表妹自然是长大了。
可是她的诗却风格大变,词句雍容方正,却失了别致灵巧,跟她往日的风格完全相悖。而且口气完全不像一个豆蔻年华的女孩子能做出来。再看字迹,同样的簪花小楷,原本纤巧灵动,如今却是端方大气。让他满心疑惑,怎么生了这一场病,却好似变了个人似的。
涵因知道皓轩探究的眼神一直没有离开她,并不动声色,她也在暗暗观察他的神色,这个男孩子的敏感和观察力让她惊叹。不愧是第一大豪门培养出来的家族继承人,就算比之皇族亦不过是仲伯之间。前世的她一直把豪门世家当做对手,或是拉拢或是打压,此时从另一个角度来看待的时候,竟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
皓宁知道自己哥哥跟涵因最好,顽心大起,硬是让皓华送涵因回去,自己拉着其他人走了。涵因跟皓轩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天往回走:“大哥哥,国子学里放假到几时呢?”
皓轩上的是专为三品大员家的官宦子弟办的国子学,坐馆的都是颇具才名之人。官家子弟虽一般都在家里聘西席,但也都会把子弟们送进国子学一两年,一是的确对学业有长进,二是交际之用。崔浩轩将来是要承嗣国公的,因此并不走科举,进国子学不过是为了开阔眼界,结交未来的同僚而已。历来天子对结党极其敏感,但是对国子学的年轻人却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管事的没说,先生却说趁着日子回老家看望母亲去了,看他的样子一两个月方能回转。”
“那哥哥可以好好休息一下了。”涵因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皇上这次一定会抓住时机,快刀斩乱麻,尽快把局势稳定住,两个月是极限了,这位先生果然是个妙人。“听说镇国长公主要停灵七天,出殡那天听说要经过咱们府外面的大街,哥哥能不能带我去看一眼……”声音越来越小,最后低不可闻。
“不行,你一个姑娘家,万一有所冲撞,长辈们知道了必定不肯轻饶的,何况你还大病初愈……”涵因的转变让他吃惊。连皓华那么稳重的人,小时候都有扮成小厮偷偷跑出去玩的经历,但涵因从不敢逾越半步。
“是涵因无礼了,大哥哥见谅。”她自知这话唐突,但却止不住心中的念想,想去看,哪怕只看一眼也好。
皓轩把涵因送到院子门口,嘱咐道:“妹妹好好顾惜自己,就是顾全了长辈们的怜惜之意,也是顾全了我们……”意识到自己的话说过了,忙停住,把后半句咽了回去,却觉得似有不妥,只好硬着头皮改口到:“我们兄弟姐妹几个的手足之情。”
涵因看他言辞恳切,情不自禁,脸上不禁沁出一抹红晕,低头道:“是,大哥哥。”心下却是一阵迷惘。行了礼,便转身往回走了。
“妹妹,你是不是……”皓轩突然叫住她,看着她树影下显得氤氲迷蒙的眸子,踌躇了半响,终是没有把话问出口,只是说道:“没什么,妹妹快回吧。”说罢,便回外院去了。
谁都没有看到,不远的树影下,有个人一直看着涵因的背影消失在月亮门里,才静静离去。
涵因回到屋子里,对着镜中的佳人,不由苦笑。她能够从容应对今天的场面,之前留下的记忆至关重要,可是这记忆的副作用也给她带来了烦恼,她似乎有些控制不住身体遗留下来的某些情感。可是对于她这样的身世,感情是一种负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