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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面具女子是缪凤舞对行晔产生心结的直接原因,因为在缪凤舞的心中,行晔就是一个令万人崇仰的雄杰男子。
可是当前年九月三十那天夜里,她看到行晔对面具女子做下的事情,顿时产生了一种信仰被击碎的沮丧感。这两年她在疏竹宫中,也经常想那件事,她曾经替行晔找了好多的借口,却始终也没有办法说服自己。
今天这个秘密就摆在她的眼前,她有些恐惧,却更压抑不住揭开秘密的冲动。
她回头去看行晔,而行晔正直直地看着她,见她突然转过头来,明显地瑟缩了一下。
缪凤舞觉得他今晚像一个犯了错的孩子,害怕家长责罚的样子。她没有先问他的话,而是壮了壮胆子,走到床边去,伸出手来,去揭那女子脸上的面具。
那面具不知道是用什么材料制成的,捏在手中软软的。缪凤舞感觉自己像摸到一张真人的面孔上,心中发毛,手也微微发抖。
她咽了咽口水,将面具往上一揭,让她疑惑了两年时间的真相,终于向她缓缓地敞开了门。
那女子常年被关禁在这间不见光的密室中,又戴着那样的一个面具,因此一张面孔白得如泡发的银耳,连嘴唇都不见一丝的血色。
不过缪凤舞还是认出她的五官来了,她是洪令月!
可怜的洪令月,此时已经没了气息,四肢软绵绵的趴在那里,脱了骨一般。缪凤舞想起自己与她在舞教坊共练一支舞的情形,想起自己养伤的那一段时间,洪令月别有目的的时常探望,以及后来她受皇后的怂恿,在金鹊亭弹过那首《雁渡寒潭》之后,在自己面前表现出来的绝望与沮丧。
这位曾经被人艳羡有一步登天的好命运的小舞娘,在后宫残酷的纷争之中,只是一颗小小的探路石子,被丢出去之后,她的命运就注定是被踩在脚下。
缪凤舞回头问行晔:“皇上,她是怎么死的?”
行晔正盯着洪令月那张凄白的脸发呆,突然听到有人问他话,吓了一跳,张惶地看向缪凤舞:“不……不知道……”
缪凤舞觉出他今晚的异常来,也不敢逼他太紧,小心地再问一句:“那皇上带我到这里来,是想告诉我什么呢?”
行晔指了指洪令月:“又死了……”
缪凤舞听他一直在强调“又”字,便问:“皇上是说,以前这屋里也死过人吗?”
行晔沉浸在他自己恐慌的内心世界中,也没听到缪凤舞问什么,只是艰难地说着:“为什么要死……为什么会死……我没有做什么,不是我的错……”
缪凤舞觉得自己眼前这个人,根本就不像是行晔。她不知道如何与他沟通,也不知道他带她来,到底是想让她知道些什么。
她没办法,只好上前轻轻地抱住行晔,用哄玉泠那样的语调对他说道:“不是你的错,你别怕,没关系,咱们离开这里吧。”
行晔不肯走,紧紧地掐着她的双肩,直看着她的双眼,用讨饶一般的语气认真解释道:“真不是我的错,我没有杀人……”
缪凤舞简直要崩溃了,她只能继续劝哄着他:“她没有死呀,她只是睡着了,明天天一亮,她就醒过来了呢,咱们站在这里,会吵得人家睡不好觉,皇上跟我来,咱们回去吧……”
“没有死……”行晔往洪令月那边看了一眼,将信将疑,“太好了,没有死……不吵她睡觉,走吧。”
说完,他像是解脱了一般,拖着缪凤舞手就出了那间密室。
缪凤舞跟他走出去,发现外面是一条狭窄的走廊,迂回曲折。仓惶之间,她也记不住拐了多少个弯儿,只觉得行晔越走越快,越走越慌,东一头西一头。
缪凤舞意识到,这间密室一定设计地很机密,从外头通进来的路应该也是很隐蔽的。来的时候,他凭着本能和冲动,直闯了进去。现在往外走,他似乎被洪令月的生死问题弄得心不在焉,竟找不到出口了。
“皇上等等……”缪凤舞不想像一只没头的苍蝇,在这迷宫一般的走廊里乱闯一气,她拽住了行晔,“皇上,你冷静地想一想,不要乱走,你一定想得到出口在哪里。”
行晔靠在墙上,扶膝喘着气,好像他已经精疲力竭了。缪凤舞为难地左右瞅瞅,看来只能靠她自己往外摸索了。
两个人再一次沿着走廊寻找着出口,这一次却是缪凤舞拉着行晔。行晔完全放弃主动权,茫然无神地跟在缪凤舞的身后。
缪凤舞拔下头上的簪子,在走过的墙壁上划一条痕迹。可是这走廊里如同被布下了结界,走着走着,缪凤舞就能看到自己在墙上留下的记号。
正绕得缪凤舞心烦气躁的时候,她听到不知哪个方向传来的一个喊声:“皇上……”
是茂春!缪凤舞如遇救星,赶紧出声回应:“茂公公!我们在这边呢!你找得到吗?”
茂春听到了缪凤舞的声音,答她道:“缪美人在那里等着,洒家这就过去了。”
没一会儿,茂春的身影从左边的拐角处出现了。多么诡异,缪凤舞听他的声音,只觉得是从四面八方传来的,根本辨不清来路,可是茂春就能从她的声音确定她的方位。
茂春一见到行晔,松了一口气,上前扶住他:“皇上,随老奴出去吧……缪美人跟在老奴的后头。”
廊道太窄,茂春扶了行晔,缪凤舞就只能走在后头了。她刻意留心茂春走过的路径,也没有找到什么特别的标记来,反正七拐八拐,没一会儿三个人就从这里走了出去。
当缪凤舞站在廊道的出口处,才发现他们刚刚一番爬上爬下,绕来绕去,其实都没有离开宣和殿。缪凤舞因此猜想,那处密室,应该是在宣和殿的地下。
只不过现在不是探究那间密室的时候,眼下最重要的事情,是将行晔安抚下来。
她和茂春一起,将行晔带回了疏竹宫的后殿。茂春打来热水,缪凤舞给行晔简单地擦了脸和手脚,就将他安置到了床上。
行晔从密室再度出来后,人就木木呆呆的。一直到缪凤舞将被子搭盖到他的身上,他仍然直勾勾地看着床顶,不肯安寝。
缪凤舞只得拿出哄玉泠的耐心来,拍着他道:“皇上睡吧,天不早了,明儿还要早朝呢。”
行晔将眼球转了转,看向缪凤舞:“都死了……不是我的错……”
“没有死,都睡着了,皇上也睡吧。”缪凤舞侧躺在他的身边,用唱催眠曲一样的声音哄他。
“睡着了……睡着了好呀……”行晔紧绷的身子松驰下来,抓住了缪凤舞的一只手,闭上了眼睛。大概是这一晚上实在折腾得累了,没一会儿,他就发出均匀的呼吸声,睡着了。
缪凤舞确定他睡熟了之后,抽出自己的手来,整理了一个衣服,撩起床帏下了床。
只见茂春抱着拂尘立在门边上,正关切地往这边瞧着。见她从床上下来,赶紧收了目光,立直了身子。
缪凤舞瞧了瞧外面的天色,已经泛了青白的晨光。这一晚上折腾下来,她也疲倦不堪。她来到桌边,倒了一杯凉茶,一口灌下去。
然后她来到茂春的面前,面容庄肃:“茂公公,可以请教你几件事吗?”
茂春似乎料到了缪凤舞会有此问,叹了一口气,指了指外间。两个人一前一后出了卧房,关好了门。
缪凤舞来到外间的茶桌旁坐好,手指另一侧的椅子:“茂公公请坐。”
茂春偏身坐下之后,对缪凤舞道:“缪美人要问什么,洒家心中有数。只是洒家身为皇上的奴才,必要为皇上谨守秘密。没有皇上的旨意,缪美人就算是拿刀逼着,洒家也是不能说的。”
缪凤舞无奈地苦笑一下:“茂公公,你先给我交个底,天亮后皇上醒来,会不会因为这件事,再关我几年?甚或是……”
“不会!”茂春答得非常坚决,“缪美人心思聪慧,应该不用洒家说,自然想得通。皇上今晚从太极宫冲出来后,直接来找缪美人,可见皇上待缪美人之重……”
缪凤舞并不觉得这是什么荣幸的事。知道得越多,死得越快,宫里的事往往都是这样的。
可是事临头上,如今要当缩头龟都来不及了。她只能走一步算一步,先将眼前的事弄明白。
于是她冷静而果决地看着茂春,逼问他道:“茂公公,皇上一直在重复‘又死了’,可见那间密室里死掉的女人,应该不止洪宝林一个。虽然我不知道皇上这心病是从何而来,但是这么多年时间里,茂公公身为皇上最信赖的人,不想着如何治好皇上的心病,却一味地牵就着他,可是你不尽心侍奉吧?”
茂春没想到缪凤舞开口就问他的责,他愣了好一会儿,突然心中一酸,眼窝竟湿了。
缪凤舞这样说,其实不过想在开始谈话的时候占个上风,好从他的口中抠问出一些事情的真相来。却没想这位在后宫之中地位仅次于马清贵的老宦臣,竟被她一句话问哭了。
她心中一软,缓了语气:“我也是见皇上这样,心急了一些,茂公公莫怪。茂公公打皇上小的时候,就伺候在皇上的身边,自然没有不尽心的道理。只是皇上这个毛病,难道这么多年就不曾请人医过吗?”
茂春一把年纪,却在缪凤舞面上流了泪,自己也觉得尴尬。他抬袖擦了擦眼睛,缓了一口气道:“缪美人即便不怪老奴,老奴这么多年也一直心中自责呢,没有伺候好皇上呀,唉……皇上一日不好,老奴就是到死那天,也闭不上眼睛……”
说着,茂春的眼泪又下来了。
缪凤舞被他感动了。这的确是一个忠诚的奴才,他在宫中的地位,完全是靠他对行晔的赤胆忠心换来的。他与马清贵是完全不同的两种人,马清贵擅于钻营,精于运幄,连太后与皇上他都敢算计。
“茂公公……”缪凤舞换了温和的态度对茂春,“这件事除了你知道,宫里头还有其他的人晓得吗?太后知不知道?”
“太后不知道皇上有这个毛病,除了老奴……如今又多了一个缪美人。”这么多年来,茂春自己担着这么大的一个秘密,心中沉重,又无处诉说。如今可以跟缪凤舞讨论这件事,他感觉自己肩上的份量一下子卸掉了一半。
缪凤舞的目的是知道事情的真相,她继续语重心长地对茂春说道:“这么多年,茂公公独自担当着这件事,实在辛苦。皇上刚刚带我去那密室之中,一定是想告诉我些什么。只是他一时恐慌,没有将话说明白。茂公公若肯为皇上好,就应该将这件事的真相告诉我知道,说不定我有办法治皇上的心病,也未可知……”
茂春被问得垂了头,半天也不说一个字。缪凤舞耐心地等着,她知道他在衡量。
好一会儿,茂春下定了决心,抬头对缪凤舞道:“既然缪美人已经见过了皇上这个样子,也见到了那密室中的情形,真相再瞒着缪美人,似乎也没有什么意义,好吧,老奴就将事情讲与缪美人听,但愿真如缪美人所说,你能是那治愈皇上心病的良药吧……”
缪凤舞赶紧倒了一杯茶,上前递到茂春的手中。茂春道了谢,喝了一口,开始娓娓道出行晔的伤痛往事。
事情要从那位继清妃之后,宠冠后宫好些年的白妃娘娘说起。
白璇子本是南疆苗人,其父是苗人一个部落的族长。苗人一向精通各种奇妖怪术,这是世人尽知的事情,比如养蛊,比如媚术。
汉人称苗人为蛮族,不是没有道理的。那一族的人心智未开化,没有礼仪廉耻的拘束,族人行止粗鄙放荡,并不以为耻。
白璇子的母亲就是以精通媚术而闻名,正因为她的这一项特长,才被他们的族长,也就是白璇子父亲纳为妃妾。这位母亲在生了白璇子之后,决定将自己的技艺教给女儿,让她传承下去。
于是在白璇子十岁的时候,其母就拿房中密媚之术教授给她,希望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有朝一日女儿能在族人中声名大震,成为族中青年儿郎争相追捧的红人。
却没想到女儿的确比母亲要出息,她不光迷住了族中好儿郎,更将因行军路过南疆,偶然小住的魏国虎贲大将军韦汉良迷得丢了三魂四魄。
这位虎贲大将军韦汉良,便是当今韦太后之兄。
韦将军亲身体验了白璇子的媚术之后,如获至宝。在向族长索女不成之后,于夜半时分强掳了白璇子,拔营迅速逃出了苗地。
白璇子就这样被韦汉良劫到了北魏的京城昂州。
最开始的时候,白璇子是被韦汉良偷偷地养在府中,谁也不知道这个女人的存在。可是因为韦汉良过于沉缅于白璇子的柔媚之术中,以至于忽略冷淡了韦夫人。
韦夫人也是个家世显赫的女子,有诰命在身,可以自由地出入皇宫。
有一日,韦夫人进宫看望当时还是贵妃的韦荣慧,满腹委屈的她,抓住韦荣慧开始大吐苦水,抱怨韦汉良被妖精迷惑了心智,不理家事,不顾廉耻。
她为了引起韦荣慧的同情,好让韦荣慧帮她说话儿,便将那白璇子描述成了妖精级别的人物,将她的柔媚勾人之术添油加醋地讲给了韦荣慧听。
韦荣慧听后,对白璇子这个人当即有了兴趣。
因为在那个时候,先帝失去清妃已经好多年了,可是依旧失魂落魄,经常去疏竹宫独坐,对后宫的妃嫔一律冷淡淡的。韦荣慧是个有心机的女子,她知道这个时候,谁能占了先帝的心,那人将会盛宠一时。
她自己倒是努力争取过,可是因为之前她与清妃多有不和,先帝每见了她,不但不会解怀,反而想起她往日种种针对清妃的行径,更加地郁郁不乐。
她也想过在宫中提拔一个人,送到先帝的身边。可是后宫的那些女人们,一个一个都是猴精人怪,提携了她们,哪一天得了宠,保不齐就反过来咬她一口。
因此她一直在从宫外物色合适的人选。可惜那个时候先帝心系清妃,连每两年一次的选秀都给取消了。即便韦荣慧物色到了人选,也没有机会弄进宫来。这让韦荣慧着实费了好些心思,也找不到适合的契机。
当她听到韦夫人绘声绘色地讲起白璇子来,她突然意识到,这样的狐媚子女人总是有一些特别的手段。而先帝当时那个样子,正需要一副猛药来医救。
于是她亲自写了一封信,交与韦夫人带给韦汉良,授意韦汉良将白璇子送到当时还是太子的行晔府上。
韦荣慧的打算是,她不方便先将白璇子弄到宫里来,于是先让行晔见一见这个女人,让他过过眼,也好拿个主意,可否送她进宫。
如果白璇子的确是合适的人选,就以行晔的名义,将她送进宫来。这样一来,体现了身为太子的行晔,对他父皇的一片关爱之心。如果白璇子争气,讨得了先帝的欢心,先帝自然记得韦氏母子二人的好处。
韦夫人巴不得将那个妖精弄走,乐颠颠地将韦荣慧的信带回家,交与了她的夫君。韦汉良虽然万分不舍,却不得不遵贵妃懿旨,于第二天便将白璇子送到了太子东宫。
就这样,行晔与白璇子相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