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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炉祭并不像钟黎原本想象那般有何繁琐程序,只是为省工时和原料,将七师一年内所用铁英砂一并熔炼,为此而将众人聚集。
钟黎跟着众人将铁英砂倒入殿中大瓮,入殿后才知这大殿并没有外面看起来那么简单。殿中原有一天然石柱,不知是天然形成还是人工雕琢,石柱中竟是空的,直直耸出大殿,似烟囱一般。石柱下粗上细,最下面被人剖开少一半。而今这一半被人以黏土封起,中间填满木炭,俨然一座大碳炉。炉两侧十数工人踩动风箱,将炉中炭火鼓得通红。
炭火全盛后炉师被人引到炉前,而后解开眼上的布条。他睁眼一刻,钟黎瞥见他的双眸竟似融化的铁浆一般,若与之对视恐觉得刺目。
“入砂。”
打这一声起,炉师便站在剑炉一侧,目光时刻不离炉火。他执乌羽扇指挥赤膊的工人或添铁砂,或加木炭,又或掌控鼓风大小。七师门徒数百人分列大殿两侧,对着猩红的火光双手合十,默念着不同的祈祷词,同祈冶炼顺利。
炉火从晌午烧到黄昏,黄昏烧到半夜,赤膊的工人换了几班,七师门徒虽都还站在殿里,但不乏中途方便或进食的,只有炉师一人一直注视着热烈燃烧的炉火,映着赤红明亮的火光,寸步不离。
呼啸如巨龙低吼的鼓风声贯通长夜,星辉的灿烂尽被炉火掩去。次日清晨,在众人及钟黎站着都迷迷糊糊的时候,忽然见大殿当中羽扇一挥。
“断巽离!”
众人猛然惊醒,齐道:“炉师辛苦。”
“成啦成啦。”道完辛苦大殿里一时热闹起来,众人如释重负般露出笑脸,相互庆祝或是开起玩笑。有侍从扶住炉师,给他重新蒙上双眼,而后引他去别处休息。
准备好的酒水此时被送入大殿,除一碗浊酒外皆是些清单食物。用毕后众人在大殿稍待,炉师又从殿后走出,此时他看上去竟较昨日老了十数岁,与一头白发已然相配。
“开炉。”
一声开炉便见七师门徒抢着用备好的铁锤敲开黏土壁,余烬一时喷涌飞腾,仿佛一阵强风卷了一山的红杏,此时便是有人被烫着也毫不在意,这是铁匠在抢一年的头彩。
一阵喧腾之后工人上来,用铁钎清理炉渣,待炉渣清理得差不多,众人所期盼的东西才显露出来。未完全冷却的铁似一块璞玉静静躺在炉底,火焰的赤红未完全褪去。工人以铁锤敲击,边缘的铁便似冰块迸裂,留下的整齐断面便发出乌黑而耀眼的光泽。
“这便是烈火炼出的玉啊。”看到这一幕阿徐显得分外激动。钟黎虽明白他激动的原因,却怀疑这黑如煤炭脆如冰晶的铁如何能制成上好的刀剑。
“阿徐师傅领玉铁二十八斤。”
“怎才这些?”
见钟黎质问阿徐反笑道:“精华部分就是这些。”
7
转过天来,钟黎一早便听到叮叮当当的声音。原本以为锻打的工作已经开始,未想进屋一看,阿徐正拿着小锤一块一块敲着如碎瓦片一样的玉铁。
“只是作何?”
“选材。”阿徐头也未抬便回。
钟黎凑近了些,见他拿起一块玉铁,对着阳光看了又看,而后再以小锤敲打敲打,便放在旁边两堆中的一堆里。“这不都是炉师烧出来的玉铁?”
“是,可也有差别。”
钟黎细瞧起其中门道,就见阿徐每每都是将断面锋利光泽,声音脆的放在一堆,断面参差声音闷的放在另一堆。“在区别硬度么?”
阿徐听到钟黎的猜测后,停下手中的活计。“聪明,你若不是已入行伍,我当收你为徒。同一炉的铁在与炭结合时也会有所差异,结合多的硬度高,断面锋利声音清脆,适合做刀锋,反之柔韧的就做刀背。”他说着便又掏出把小锤。“既然看出来便别闲着,同老朽一起吧。”
二十八斤铁两人很快分完,便见阿徐用铁钎清理了碳池,倒入两筐黄泥水炭。风箱拉起,池中炭火不一会儿便成猩红颜色。阿徐取了坩埚,放入铁块后置于池中,少许时间后铁块便化作铁水。钟黎搬来铸模,铁水缓缓流入,没多久工夫铸造两把刀用的软硬铁条便铸成了。
阿徐将铁条以炭火加热至明黄,置于铁砧上以大锤锤击,铁花四溅杂质析出,至橘红又复入炭火。每条折打十五折后,所成钢材便有过万层。阿徐又将软钢材横向折打,将硬钢嵌入其中,入炭火考至明黄,再以锤敲击契合,成刀的钢坯方算做好。
将钢坯锤打成直刀形状又耗了数日,等用钢锉修出刀口、血槽,时候便到了隆冬。一日大雪初晴,阿徐要至城中寻些淬火的材料,钟黎觉得他或许会耐不住寂寞,去偷偷瞧瞧小铁匠,便独自一人留在山中。
阿徐果然去寻徒儿,却走了空。回来时他见院外新雪上脚印杂乱,原本在院墙上积了半尺高的平整的雪,也被弄得七零八落。
虽已料到事情不妙,可推开院门阿徐依是被眼前的一幕惊到,只见原本空旷的院落里如今横七竖八堆满了尸体,一院的白雪被染得暗红。再看门口处有一人满身是血,手中两根刀型钢条,当这人注意到阿徐时,阿徐才看出他是钟黎。
“这这”
“他们想用你徒儿的命换我手中的东西,被我一个不留全砍了。”他举起手中一根钢条又道:“你锻的刀确实不错,刃没开让我砍了二十几个,竟一点弯折都没有。”
阿徐被钟黎一番话更是惊到,伫立了良久才缓缓问道:“那他人呢?”
“受了惊吓昏过去了,此时在屋里躺着。”
阿徐走到钟黎面前,从他手中夺来两根刀坯,擦去凝冻的血液后反复查看,确如钟黎所说,未有一点折损。
他走入屋中燃旺炭火,将新雪放入水桶置于池边加热。雪化后他取来五畜之尿,五牲之脂,同雪水一同倒入一旁水槽。他又取出黏土、炉灰和墨,于清水混合至粘稠,再将泥浆用竹片一点一点抹在刀坯上,只露出刀刃部分。
敷上墨色泥浆的刀坯再次入火,不一会儿便至橘红颜色。阿徐执钳取刀,猛然插入水槽中,便听一短促“呲”声,一片白雾腾起,刀身从火红瞬间变得冰冷。泥壳在水中裂得七七八八,似灰烬般从刀身褪下,刀刃似有蛮力相驱迅速压向刀背,迫使刀背蜷曲。刀坯入水不过三五秒,出时已从笔直变作向刀背弯曲的优美弧线。原本覆了泥浆的部分变成一片一片深邃清冷的银灰色,未覆土的顺滑而明亮。阿徐检查一番之后,又将另一片刀坯以同样方法淬火,不想这次出来的刀却依然笔直,而身上也残留着一片一片暗红色花纹。
“怎会如此?”钟黎见此不免惊叹。
“方才杀生之时此二物便已活了。”阿徐回了一句不明所以的话,便取拭干刀坯,随后取来油纸将其分别包裹。
“这是?”
阿徐将两根刀坯推给钟黎,“开刃、打磨以及裱糊刀鞘的事镇上的年轻人做得更好。将军,就此别过吧。”
想到院中还横着一地凌一门的尸体,钟黎领会了阿徐之意。“看来龙渊我是待不下了。”他接过刀又补充道:“可二位如此下去空也不易。罢了,若遇了难处便支会我。”
钟黎紧紧衣袖便拉开房门,山风呼啸吹入门中,鹅毛雪花又漫天卷起。
“戾气太重,这刀还是少用的好。”
“天下不就是打出来的?不用便只等折辱。”钟黎看着卷入飞雪的山峦和枝丫,将这句话收在心里。“就此别过。”
7
恍惚之中袁纤看到一柄通体火红的刀,与一群人形黑影反复缠斗。刀在墨色的混沌背景中上下翻飞,似飞虹流火,不时从黑影中穿过。黑影被火刀斩击一瞬便化为灰尘,同背景融为一体。缠斗之间她似听到父亲的声音,猛然间便清醒过来,发现她正在营帐之中,四下烛火通明。
“我这是”
“醒了醒了,少将军醒了。”见袁纤醒过来,守在旁边的莫环急冲冲跑出营帐,片刻后一身穿金龙明光铠,披白绸金丝绣九龙披风的将军步入帐中。他未带头盔,满头华发似静雪压层山,丹凤双眸锐而不利,遂而不寒,留得寸长华髯,尽沧桑而不老。
“爹?”
见袁纤要起身,他忙快步至床前,人前一身威风气度一时全化作满脸温情。“别动。虽无大碍但还需静养。”
袁纤平躺,并留出些空予袁启之坐下。“现在外面什么情况。”她听见账外人马嘈杂熙熙攘攘。
“你今日可是想以身诱敌,而后再一举歼之?”袁启之倒先反问。
袁纤微微点头。“我本在行囊中留下讯息,并会意予莫环,奈何她”
“并非她未看到,只是你可曾想过,这地方你与她皆是生疏,暗调军队相互应和,实非易事。”
“那后来。”
“后来是探子寻见了你的白马,而后才望到沙场烟尘。可惜等大军赶到,只剩你一人幸存。她虽全歼了石菲主力,奈何石菲本人却逃了。”袁启之简单解释后又叮嘱道:“日后你莫再犯此忌讳。只因心急便欲以人力转势,强违天时、地利,如此一来怎不会牵累三军?”
“只是一想到钟黎还身陷重围”
“那你是还不够信任那小子。”
袁纤这般想着便越发觉得羞愧。
“赶快好起来,还有要事予你。”看袁纤认识到自己决策的错误后,袁启之便转而说起其他。“刚刚徐州来报,‘瀛岳’王礼引兵十万来攻徐州,看来是他们已拿下了交州。”
袁纤一听便只事情不对,忙问道:“那徐州的常将军呢?”
“青龙军已和从扬州出发的三万先遣军碰上了,胜负难分,甚至还趋于下风。”
“怎么会?”
“对方领兵的是宁海追风矛王信和东海断水刀武田杏奈。”
“那眼下该当如何?”
看到袁纤焦急的神情,袁启之又忙安抚。“这样吧,将我苍龙军四万步兵暂交你统领,前营、中营、后营、机巧营的四位统领也给你留下,我自带铁骑营和骠骑营回援。辽西战事就交予你和钟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