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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个人座着都放了一壶酒和一只晶莹剔透的玻璃杯。蒲安礼的座位和我之间隔了第四营的百夫长,他不时怒视我一眼,大概还在为昨天那女子的事迁怒于我。
只是这是武侯宴上,他有天大的胆也不敢在这儿向我挑衅。
今天一早,祈烈告诉我,晚间武侯将为我们前锋营的二十个百夫长庆功。可是昨日那女子的死还让我心神不定,下午一觉,居然睡过了头。待我赶到武侯营帐时,已是最后到的了。武侯倒也没有怪罪,他大概以为我加入屠城,斩断妇人之仁去了,哪里知道我又是妇人之仁发作。要是他知道我用他赐我的宝刀去和蒲安礼争夺一个女人,只怕更会生气的吧?
我们落座后,武侯拍拍手,道:“军中无以怡情,唯有水酒一杯,列位将军请海涵,老夫先敬列位将军一杯。”
我们二十个百夫长有七个新由属下的什长提拔上来的,武侯大概也是笼络他们一下的意思吧。前锋营百夫长,官职虽不大,却属武侯最为得意的精锐,立功也甚易,这一仗结束后,有一大半肯定会或高或低地提升的,这一次也恐怕是我们最后一次以百夫长的身份聚饮了。
军中的厨子是武侯从京中带来的。武侯有三好:美酒、宝刀、名马,在男人最爱好的女色上倒不太看重,身后一班女乐也是临时拼凑的吧,纵然丝竹之声入耳动听,也掩不住她们面上的依稀泪痕。
在他的举杯中,我们都举起杯,向武侯祝道:“君侯万安。”我却注意到,武侯身边那两个亲兵,今天只有一个侍立在他身后,另一个不知有什么事去了。
正要喝下这第一杯酒,忽然丝竹之声乱了一音,像是万山丛中忽然有一柱擎天,远远高出平常。我对音乐虽没甚特别爱好,可这一支月映春江是从小听熟的,不由看了看那班女乐。
乱音之人,是左手第四个弹琵琶的女子。她的面色如常,那一音已乱,却顺势弹下,渐渐平复。这支月映春江本是宫调,她那一音已转至商调,初听有些突兀,现在听来,倒似丝丝入扣,好象本来就该如此。我看看武侯,他倒没有什么异样,想必听不出来吧。
那女子面如白玉,一身淡黄的绸衫,那班女乐个个都是绝色,她更是个中翘楚。只是,在她脸上,面无表情,神色象僵住了一样。也许,她在想着被战火烧尽的故宅,被钢刀砍死的父母兄弟吧?
我有点怔怔,半晌,将手中的酒杯一仰,一饮而尽。只觉酒味入口,酸涩不堪。酒本是美酒,但此时饮来,不啻饮鸩。
这时,那亲兵忽然从后面急匆匆赶进来,凑到武侯什么说了句什么。武侯重重地在桌案上一拍,喝道:“果然是实事?”
桌案上发出一声巨响,案上一只酒杯也跳了一下。
武侯的震怒我见得不多,但每一次震怒都会血流漂杵,伏尸千里。我注意到,连他身边那两个形影不离的亲兵都有点变色。
我们这二十个百夫长也不由一怔,不知发生了什么事。
武侯道:“你和列位前锋营的勇士们说说,那是什么事。”
那亲兵走上前,大声道:“左路军统制,鹰扬伯陆经渔,驻守城东,指挥不力,私开城防,致使共和叛首苍月及从逆军民两千余人于东门脱逃。”
在座的人都是一怔。陆经渔,那是武侯爱将。他是我军校早二十年的师兄,也是我的兵法教官。听说他毕业那一年,军校的一千多毕业生中,他的成绩名列第一,为此得到先帝嘉奖。十多年前,曾经有北疆的翰罗族海贼聚众十万来犯,先帝命武侯讨伐,当时他是前锋营统制,于初时战势不利时,冲锋陷阵,连胜十七仗,扭转了战局。后又转战七百余里,斩首两万,将翰罗海贼追至极北冰原之地,在武侯大军发动总攻时,连破翰罗军十座冰城,在全歼翰罗军使其灭族一役,他居功第一,自此起被人称为冰海之龙,受封为鹰扬伯,声誉之盛,一时无两。他一直是武侯的左膀右臂,在军中也以治军严整,待人宽厚著称,有人说因为他是武侯门生,因为自幼家境贫寒,是武侯一手将他带大,知遇与养育之恩令他对武侯忠贞不二,不然,他早已取武侯而代之了。后来虽然承平日久,武人多无建树,但这次征战,他所统的左路军是第一支进抵高鹫城下的,而且损兵最小,可见确实是名下无虚。说他指挥不力,那几乎是个笑话。
我还在胡思乱想着,蒲安礼已经趁众而出,跪在地上道:“君侯,陆将军绝非带兵无方之人,此事恐出谣传。”
虽然我和蒲安礼不太和睦,但他这话却深得我心。
武侯道:“蒲将军不必多言,此事绝非穴来风,日间我得知此事,初时还不信,现在却也确凿无疑。前锋五营百夫长楚休红。”
我一怔,走出座位跪在帐前,道:“君侯,末将听令。”
武侯掷下一支军令,道:“我命你速将陆经渔缚来,如其敢违令不遵,立斩!”
他这一掷之力很大,那支铁铸令牌把地面也磕了个小坑。我接过军令,道:“遵命。”
站起身时,却见蒲安礼狠狠瞪了我一眼。他这一批人当初在军校是陆经渔直属的一班,平常他们也以此自傲。武侯也是为了照顾到他们的师生之谊,才会让我去将陆经渔缚来的吧。如果要捉拿旁人,我一定很高兴地做这事,但此时,我却更希望蒲安礼能再据理力争。
只是他已退回座位。他那一班四个百夫长,一个个都瞪着我,好象我是那告密的一样。
我提着将令走出武侯营帐,祈烈和几个什长在帐外等我。武侯赐饮,不是小事,他们也得在外侍立。祈烈见我忽匆匆走出来,道:“将军,出什么事了?”
“武侯命我捉拿鹰扬伯陆经渔。”
“什么?”
他也吓了一大跳。陆经渔的名字,在军中已近于神话,几乎要盖过武侯的名字了。武侯固然喜怒无常,但陆经渔现在是左路军统帅,我去捉拿他,若他部下哗变,只怕我这条命也要交待了。
我有点茫然,只是道:“走吧。” 我带着祈烈和我部下的十个什长向东门走去。还没到东门,便闻到一股焦臭之味。陆经渔所部是仅次于武侯的中军攻入高鹫城的。共和军全力防御东门,没料到武侯将主力绕到了南门,否则一定是陆经渔第一个攻入城中。
陆经渔所部两万人驻守在城门边,营帐整整齐齐,比武侯所统的中军毫不逊色。反观我们前锋营,因为是属于武侯直属的嫡系中的嫡系,多少有点骄横之气,营帐虽然齐整,但连我们这批百夫长也时常要闹点事,军纪反是以左路军最为严明。
我走到营帐前,一个军官走上前来,道:“来者何人?”
天色已暗,在火把的光下,却见那人面色如铁,身材虽不很高大,看上去却有山石一般坚实的感觉。他大概是陆经渔最为信任的中军官何中吧。
我举起将令,道:“前锋五营百夫长楚休红,奉君侯将令,请陆将军议事。将军是”
那人道:“小将左路军中军官何中。楚将军英勇无敌,小将也很佩服的。”
何中接过将令检查了一遍,恭恭敬敬地还给我,道:“爵爷在城头上,我带你们上去。楚将军请。”
陆经渔部果然名下无虚,那些兵丁无声无息,整整齐齐地让开一条道。我跟着何中,沿着上城墙的石阶走上去。
东门攻防也极为惨烈,陆经渔虽然用兵如神,但共和军最后的精英几乎全在东门了,这一仗帝国军折损的千余人有一半是左路军的。这石阶上,尽是些已经凝结的血痕,而石面上也伤痕累累。我实在想不通,以如此严整的布置,陆经渔居然会让苍月公和两千多个城中居民逃出去,难道他部下都睡着了还是什么?
走上城头,只见有个人坐在雉堞上,正入神北望。何中走到他跟前,小声道:“爵爷,武侯命人来传,来人便在后面。”
那人站起来,转过身,道:“何兄,你先下去吧,我自己跟他们走。”
何中一言不发,走下城头。等他一走,我身边的几个什长便作势欲上。我止住了他们,道:“陆将军,武侯命我传将军前去议事。”
陆经渔抬起头看了看我,道:“阁下是”
我行了一礼道:“末将前锋五营百夫长楚休红,参见陆将军。”
陆经渔道:“是率先攻入城中的楚将军啊,今日十万大军,尽在传颂楚将军之名。”
我心里不由有点得意,一躬身道:“末将岂敢狂妄,那是全赖武侯带兵有方,共和叛军才能一鼓而灭。”
陆经渔笑了下,道:“带兵有方?呵呵,无非杀人有方。”
他这话有点言外之意吧,只是我没反驳,只是道:“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
这时我才看清他的相貌。陆经渔在军校中,少穿军服,一向着士人装。现在他一身戎装,铁盔放在一边,一身铜甲上,带着些血迹,在城下的火把光中,倒似斑斑驳驳。
“楚将军,坐吧。“陆经渔走到靠里的一边,在一块残余的雉堞上用手扫了扫碎石,却并没有跟我就走的意思。
我坐到他身边,心中却纷乱如麻。武侯的命令绝不可违抗,可若他不肯跟我走,要我杀这么个手无寸铁之人,我也实在下不了手。
坐在城头,一眼望下去,尽是残垣断壁,而高鹫城正中的国民广场中,正堆火焚烧尸首,远远望去,也看得到尸横遍地。城中不少地方还在传出零星的哭喊,在暮色中听来,象一阵冰水淋入心头,那也许是高鹫城中残余的居民被搜出了吧。高鹫城经此大劫,只怕永无回复元气之日。
陆经渔看着城下,慢慢地说道:“是武侯命你来捉拿我吧?”
我不语,只是坐着,手摸着城砖。帝国有两大坚城,号称“铁打雾云,铜铸神威”而高鹫城被称作是“不落城池”是仅次于那两座高城的第三大城,城墙虽然比雾云、神威两城稍矮一些,却全是用南疆特产的一种大石堆起。第一代苍月公铸城时,据说用了二十三万民夫,历时两年才完工。现在,那些石城砖上却都是伤痕累累,雉碟也大多断了。我的手摸在那粗糙的断面上,掌心也感到一股刺痛。
他看着城池,低低地道:“围城三月,我曾亲眼看见城中百姓不顾一切,想要逃出城来。武侯命我,有出城者杀无赦。我做下此事,便知要担当起一切后果了。只是当年大帝明令不得杀降,何况那些是手无寸铁的百姓。”
师出已逾十月,围这城便已围了三个月。听说出发时文侯鉴于高鹫城城池坚固,曾向武侯面授机宜,定下这“为渊驱鱼”之策,将苍月公残兵以及难民尽驱到高鹫城来。苍月公可能也没想到他这城里一下子多了那么多人,本可支撑数年的粮仓一下子便空了。不然,以高鹫城之坚,只怕武侯的四将合围之计难有胜算,城内粮草未光,我们的粮草先已耗尽了。
我依然不语。正是他这一念之仁,惹祸上身了。他站起身来,笑了笑,道:“楚将军,我们走吧,武侯只怕已然等急了。”
祈烈走上前来,想以绳索缚起他,我叱道:“退下!不得对陆将军无礼。”
祈烈却不退下,道:“将军,武侯明令我们将陆将军缚去,如果不遵号令,将军只怕也不好交待。”
陆经渔回头看了看我,道:“楚将军,你这亲兵说得对。军令如山,若有人例外,焉能服众?”
他伸出手来,让祈烈缚上了。我站着,一动不动。等祈烈绑好了,陆经渔道:“楚将军,走吧。”
我看着他,突然有种心酸。我道:“陆将军,我愿以功名赎陆将军之命。”
前锋营里,我虽与蒲安礼那几个关系不太好,另外有五六个百夫长却与我是生死之交。如果他们知道我这么做,也一定会和我共同进退的。
陆经渔道:“楚将军,你的好意我心领了,以武侯治军之严,你这么做也无济无事。放心吧,按我以往的功劳,武侯不会杀我的。”
这时,城头下突然亮起一片火把,也不知有几百支。我吃了一惊,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只见何中匆匆上来,道:“爵爷!”
陆经渔的脸沉了下来,道:“何兄,你这是做什么?”
何中道:“爵爷,我军一万八千二百零三位弟兄,都愿以身相殉。”
我的脸有点变色。这何中话说得可怜,但话中之意,却是在威胁我。看来,这次差事的确不好办。
陆经渔喝道:“胡闹!何兄,君侯于我,等若父子,你们岂可说这等话令他难办?快退下。”
何中却不退下,道:“爵爷,你这次前去,定是凶多吉少。何中身受爵爷大恩,未能杀身以报,心中有愧。只求爵爷让我为爵爷殉死。”
陆经渔面沉似水,道:“胡闹,我命你整肃部下,听侯武侯将令,不得有任何异动!”
他虽然被绑着,话语间,依然还是叱咤风云的一军主帅。何中还待说什么,陆经渔道:“楚将军,我们走吧。”
他已向城下走去。城下,大约左路军的军官都已在了,见陆经渔下来,齐齐跪倒。在火把的光中,我见陆经渔眼中,依稀也有点泪光。
我一言不发,跟着陆经渔走去。
一进营帐,其余的百夫长都在,女乐早已退下了,大家都在等候。陆经渔跪倒在武侯座前,道:“卑职陆经渔,请君侯万安。”
武侯的脸上看不出有什么神色,他慢吞吞道:“陆将军,昨日有二千余共和叛军自你驻守的东门逃出,此事可是属实?”
陆经渔垂头道:“属实。只是当时我见那二千余人大多是妇孺,一时动了恻隐之心。”
武侯猛地一拍桌子,喝道:“你知不知道,叛贼首领苍月也混杂在这批人中逃出城去。此役未克全功,你罪责难逃!”
陆经渔的声音还是很平静,道:“违令不遵,军法当斩,卑职不敢狡辩,请君侯发落便是。”
我刚要跪下,蒲安礼他们一帮四个百夫长已抢出座位,跪下道:“君侯,陆将军诚有不是,但请君侯看在陆将军过去的功劳上,从轻发落。”
此时,我与剩下的十六个百夫长齐齐跪下,道:“请君侯三思。”
武侯的脸有点红,但此时已渐渐平息。半晌,他才道:“陆经渔,若人人皆以过去的功劳作为搪塞,军纪岂不是一纸空文?你久在行伍,此理不会不知。”
陆经渔道:“卑职明白,请武侯发落便是,卑职不敢有半句怨言。”
此时武侯已趋平和,道:“陆经渔,为将之道,令行禁止,若有令不遵,如何能够服众?这次你所犯此罪不小,但看在过去功劳上,姑且记下。我命你点本部铁骑一千,我另将前锋营拨与你使用,十日之内,若不能取苍月首级回来,你便将自己的人头送来吧。”
这个处置虽还有点苛刻,却也不是完不成的。苍月的残兵败将已没有什么战斗力了,加上身上一大批平民,胜来更是轻易。问题是十天里要找到苍月公,那倒是个问题。
陆经渔道:“谢君侯,我速去办理。前锋营诸位将军连日血战,卑职不敢劳动,还是用我本部骑军。”
我的心一动。陆经渔不要我们随同,那可能已起了逃亡之心,这要求只怕武侯不会同意。
哪知武侯想了想,道:“也好。你即刻出发,十日之后,或苍月之头,或你之头,你任选一个呈上来。来人,解开他。”
他的亲兵把陆经渔解开了。陆经渔站起身,恭恭敬敬地施了一礼,道:“多谢君侯。我这就出发。”他又向我们拱了拱手,道:“列位将军,多谢。”
看着他出去,我心里不禁有点空落落的。只怕,从此军中再见不到这号称“冰海之龙”的勇将了。
这时,武侯在座上道:“列位将军,请入座,尽日尽欢而罢。”
那班女乐又出来了。六个身穿绸衫的女子,吹奏起一支欢快的乐曲。那是一支古曲坐春风,是两百余年前的名乐师曾师牙根据一本古书所载乐曲所作,酒肆歌楼中,人们点此曲的最多。武侯命奏此曲,似要将刚才的肃杀冲淡一些。
我举起一杯酒。这酒是武侯命人特制的美酒。酿酒之术,也是从古书上发掘的。据说最好的美酒可以点燃,帝国的大技师们虽绞尽脑汁,按那些残破不全的古书记载造出酒来,却无谓如何也点不着。真不知古人是如何酿出那种酒来的。
这酒放在一把小壶中,下面是一只小小的炭炉,让酒温保持适口。我倒了一杯,一饮而尽,两个身着红黄纱衣的女子则在帐中曼舞,营帐之内,春意溶溶。可是,我心底隐隐地却又种不安。偶尔看一眼那弹琵琶的黄衫女子,她还是面无表情,指下,像是熟极而流,一串串乐声从指下流出,却又似山间流水凝成冰粒,听得全无春风骀荡之意,倒象春寒料峭,夜雨芭蕉,一片凄楚。
我们每人饮了大约都有半坛酒了吧,几个酒量不佳的百夫长已有醉意,苦于不能请辞,看他们渐渐已不以宴饮为乐了。我的酒量甚宏,但也有点头晕,眼角看去,蒲安礼却神定气闲。那也难怪,酒不是寻常百姓喝得起的,只有蒲安礼这等世家子弟才能自幼便时饮美酒,不至于喝到烂醉如泥。
武侯也微有醉意,忽然笑道:“扫平共和叛贼,诸位将军都立下战功。过几日大军班师,今日请大家放浪形骸。来人,再添酒来。”
此言一出,贪杯的面有喜色,酒量浅的却暗自苦笑。我的注意力却全放在了武侯漏出的那句话上了。他说“过几日”便要班师,那么,他已默许了陆经渔的逃亡吧。以武侯这等似乎不近人情的人,心中也有常人一般的感情。
不知过了多久,我也只觉头有点痛了。待宴会散去,我们二十个醉醺醺的百夫长走出营帐,等在外面的亲兵和什长纷纷围上来,扶住自己的主将。南疆地气温暖,可毕竟只是初春,夜深了犹有寒意。外面的冷风一吹,倒舒服些。祈烈迎上来道:“楚将军,你能骑马么?”
我笑道:“你也太看不起我了吧。”
虽然而有点醉,但骑马还没问题。我甩蹬上鞍,却手一松,差点摔下来。祈烈在下扶住我,道:“楚将军,若不能骑马,我还是到德洋大人那人借辆车来。”
我摇摇头,道:“德洋大人只怕早入睡了,你别去招人嫌。”
骑在马上,走在回自己营房的路。十万大军,四门各自分驻两万,我们这批武侯的嫡系则驻在城中。这两天屠城,已从城南屠到城北,夜色中还听得到女人的哭喊,孩子的尖叫。我抬起头,看着天,真有点不知身处何世之感。
天空中,星月迷离,几丝浮云飘荡在深蓝的天空。只是因为城中还有四起的烈火,把天空烧得也似有种血红。
屠城还要持续两天吧。两天后,我们将满载金珠、女子以及工匠班师。列次屠城,虽说不杀年轻女子和工匠,但屠城之时哪管得了这么多,两个帝国军争夺一个女子,两不相让,以至于将那女子砍成两半大家分了这种损人不利己的事也时常有,不用说什么工匠了。
不知为何,我总是想起那个女子。她从城头坠下,身上带着斜阳的余晖,那时的情景让我久不能忘,此际也依然历历在目。
祈烈和那十个什长跟在我身后,不紧不慢地相随。他们也都分了几杯酒,大概都陶醉在那一点微醺中吧。有一个嘴里忽然哼哼着一支小调,也不知唱些什么,夹杂在那些时而出现的哭叫声中,让人觉得心底也有凉意。
正昏头昏脑地在马上走着,身后两个什长忽然吵了起来,声音越来越响,似乎是争论前面一幢屋角上的一个鸱吻是什么。一个说那是一条龙,一个却说是鼠虎。
我转头道:“你们说的是什么?”
那什长道:“你看那边。”
暮色中,那儿一幢屋子的顶上,伸出一根长长的影子,说不上什么,略具人形,可也不太像是人。我笑道:“这有什么好争的,看看便知。”
那什长道:“太暗了,哪里看得清?”
我道:“小烈,我的贯日弓拿来了么?”
那把弓是我的一件宝物。平常弓只能射二百步左右,强弓最多只能射到四百步。这把弓据说开满了可以射到八百步,只是我最多只能射到五百步左右。现在离那鸱吻的距离不过百步之遥,要射到那儿,自不在话下。
祈烈道:“哎呀,今天可没带来。”什长中的神箭手谭青道:“将军,我带了弓来了。”
他把弓交给我,我试了试,比我的贯日弓弓力软了些,但也可用。谭青以百步穿杨著称,准头比我还好,不过力量却远不及我了。
我道:“把一枝火把绑在箭头上,待我把这箭射过去,让你们看个清楚。”
众人都叫起好来。这一带已被屠过两次,不会再有人了,营房离这儿也远,周围已被拆成一片白地,便是着火也烧不过去的。我把箭头绑了一枝火把的箭扣在弦上,拉满了,只见暗夜中如一道闪电,那支箭直射向那个东西。
祈烈和众人都叫起好来,眼看那箭已到了那东西前,忽然见那东西动了起来“啪”一声,那支箭被击得飞向别处,不知落到什么地方了。
喝采声嘎然而止。刚才火把照过的一瞬间,我们都看见了那个东西。那是一张古怪的人脸,而身上穿着绿油油的鳞甲,在刚才的一瞬间,那张脸显得狰狞可怖,不似人间所有。
我浑身打了个寒战,道:“你们看清那是什么?”
他们都面面相觑。要说那是个人,怎么会在房上?而且也太矮了点,倒象只有半截身子一般。忽然祈烈道:“我想明白了,那是个共和军的余党,平常躲在房顶和藻井之间,他在房顶挖了个洞,探出半个身子来查看,被我们发现了。”
这话倒也说得通。我心头却已燃起战意,道:“快,抓住他,别让他跑了!”
如果是平常,我连屠城都不愿参加了,不必说是这么一个晚上去搜捕共和军余党。但此时我已是半醉,只觉浑身都是杀气,恨不能立刻杀一两个人试试刀锋。
他们身上的杀气也被我点燃了,谭青道:“他在动了!我们守住各个出口,别让他跑了!”
这几幢房子已是孤立在这一片白地正中,若是四周各有一个守着,里面跑出什么来都能看到。屋顶那人果然正缩回那屋子去,我道:“谭青、孔开平、申屠毅、王东,你们四人守在外面,其它人跟我去搜!”
我翻身下马,只觉适才所饮之酒也似在身上烧了起来,身体开始发热。
踩着满地的瓦砾,我握着百辟刀,带着七个人向那屋子冲去。这一片屋子以前想必是富人聚居之地,也被屠得最早,屋子却高大坚固,不少还很完整。我左手握着火把,找着在外面看到的那幢屋子,祈烈跑过来道:“将军,是那间。”
我们跑了过去,却见那屋子大门紧闭。那种大门是向外开的,里面想必有门闩。祈烈上前拉了拉,却拉不开。这在屠城过后的地方倒是件奇事,我喝道:“让开!”
我上前,伸出百辟刀,插进门缝,向上一划,果然划到了门闩。这种门闩两头有销,若已用销子销住,那只能破门而入了。我试了试,却觉这门闩却没销住,用力一挑,将门闩挑开,道:“拉门。”
祈烈上前拉开了门。
那门才拉开,只觉一股血腥的恶臭气扑面而来,如一个噩梦一般,一个骷髅一般的人直向我扑过来!
我大吃一惊,想不到此际还有人敢来伏击我。我向后一跳,百辟刀已然出手,几乎连声音也没有,那刀如破腐木,一挥而过,那个扑向我的人一下子头飞了起来。
若是平常人,定然有血从腔子里直喷出来。可是那人的头被我砍下,居然一滴血也没有,只是向前扑到在地,那颗头也在地上直滚过来。此时,我们才看见那人原来早已死了,身后有一个很大的伤口,刚才那尸体是扑在门上的,想必他在想逃出门时,正要拔门闩,被人从身后杀死。
祈烈上前照了照,道:“死得已经有一段时间了,他身上的皮肉几乎都已烂尽,想是城未破时便已死了。”
围城三月,城中粮草尽时,只坚持了十来天,也曾见到城丁将女人就在城头洗剥干净煮成肉汤,那副样子我在城下时看了也觉不忍。想必,这人因此而死的吧。只是他身上衣服还在,不似被割过肉的样子。
祈烈道:“将军,你听到有声音么?”
我侧耳倾听,却也听不出什么,外面所见之人只怕还在屋里。我照了照,这本是正堂,并无藻井,照上去,黑黝黝的屋顶下,是横七竖八的梁栋。我道:“到里面看看。”
我们分成两批,各到左右的内室去看看。我往左走,才进内屋,刚一照,一个什长已捂住嘴,吐了出来。
里面,有几个女人的遗骸。说是几个,那也实在分不清了,只能看到几只断手,床上摊了一堆半腐的肚肠,还有一些似被啃过的白骨,倒似有猛兽来过,拣软嫩的吃了,把剩下的扔在一边。我们尽管都可说已身经百战,每个人都杀了不下十个人了,但如此恶心恐怖的场景也是第一次看到。
祈烈站在我身边,道:“将军,这是怎么回事?”
我把刀握得紧紧的,左手的火把照了照上下,小声道:“叫弟兄们小心。”
还不等我说完,右边的有人发出了一声怪叫。我只道发生了什么事,和几人一下冲过去,一进右边内室,只见那里的三个什长正挤作一团,瑟瑟发抖。
屋里,有一男一女两个人,都已死了,半躺在床上,下半身伸出床外。尸首虽较完整,但脸色发青,骨头有戳出皮肉来的。他们有脸上还带着极端的惧色,好象是用一匹大布把他们慢慢生生勒死,以至于骨头都断裂。而他们的两条腿,都已经成了白骨,血淋淋的骨上带着肉丝,好象用刀子刮过一样。
祈烈小声道:“真是残忍。为什么要做这等事?”
我看看他,没说什么。帝国军似乎谈不上有指责别人残忍的资格,可杀人杀到如此地步,那简直不像是杀人,而是借杀人玩乐了。
我看着周围。那两具尸首身下有些粘液未干,我凑上前去,祈烈在一边道:“将军,小心点。”
我用刀尖挑了一点,那些粘液是一股腥臭之味,像是什么爬虫类的唾液。我道:“那人一定还在屋里,小心。”
我们不敢分开,搜了几间屋子。这家人只怕是户大家庭,上上下下有数十人,而这数十人都已死了,没有一具尸首是干干净净的。
搜完一遍,我们聚集在大堂中,祈烈道:“将军,怎么办?”
此时我的酒意都已成为冷汗,尽从背上流走了。我道:“把这些尸首烧了吧,小心别烧到别处去。”
祈烈点点头,他们找也些长长的棒子,把那些零零碎碎的尸体都堆在大堂上,床上那些尸块也用被子或床单包到一处。这足足有几十个尸体堆得如小山一般,我打着了火镰,点燃那堆尸体。
不论这些人中有谁,或主或奴,现在都要成为同样一堆灰烬,再无法辨认了。
我拿过一根他们找来的一根木棒,把那些掉出火堆的尸块推进去。
正烧着,忽然听得头顶有一种奇怪的声音,像是粗重的喘息,紧接着,祈烈叫道:“将军,小心!”
一股劲风从头顶扑来。
我的左手还抓着那木棒,已用力在地上一推。那股劲风来得太急,我不敢抬头看,只怕看得一看便躲不过了。
左手的力量虽然不是太大,但借了这股力量,我在地上打了个滚,移开了两尺。此时“砰”一声,一枝枪正刺到我刚才站的地方,地砖也被这一枪扎得粉碎,把火堆也震得火星四射。如果我缓得一步,这一枪足以从我头顶扎到脚心。
我心头涌上怒意,左手在地上一按,右手的百辟刀已横着斩去。我算定了,他这一枪发出,力量如此之大,自然接着人也要跳下来了。我现在这一刀斩出,实是以逸待劳,他绝对逃不过的。
哪知这一刀斩过,却斩到了枪杆上“砰”一声,震得我手也发麻,那枝枪也一下缩回梁上。那人居然没有下来。这让我不由大吃一惊。那枪只不过半人高,是枝短枪,而房梁离地足有一丈多,那人的手绝不会那么长的。难道他是把枪脱手掷下的么?可我在滚动时,眼角明明看见了那人抓枪的手了。
我爬起身,只见祈烈和几个什长正目瞪口呆,动也不动,我怒道:“你们做什么?快动手!”
刚才那人在梁上,我们一烧,热气上涌,他肯定受不了了,现在只怕在找阴凉些的地方,大概马上便又要攻击。
哪知我这一声喝,祈烈和那七个什长都只是呆呆道,我喝道:“快给我醒醒,睡觉么?”
祈烈这才像是回过神来,他看着我,喃喃道:“是鬼!是鬼啊!”我被他说得莫名其妙。祈烈不是第一次出阵,为什么怕成这样子?我左手一个耳光打在他脸上,道:“别说傻话,别让他跑了,守住出口。”
我正在说话,注意力却还放在上面,这时已瞟到那人的影子,在梁间,下面火光熊熊,照得上面忽明忽暗,却也看不清楚。这时,那人又发出了一枪。
这一枪我已有防备,亲眼见他探下大梁,人直直的扑向我头顶。就算他的脚用绳子绑在梁上,这一回也不能轻易回去了。我等那枪快到我跟前,刀又是一推,那枪顺着我身体又向下插去,刀锋刮着枪杆,发出让人牙酸的难听声音。
这时,我已与他打了个照面。
此时我才算看清他的样子。这时,我才明白为什么祈烈他们这批杀人不眨眼的魔王居然会感到害怕。
那根本不是人,一张脸虽有人形,但眼是光光的,脸上有些鳞片,也没嘴唇,鼻子只是脸上的两个小孔。
这还不算什么,最为可怕的是,那个人的下半身,不是两条腿,而是盘在梁上的一段蛇身!
即便是我,也吓得深身一激凛,不也再与他照面,人跳后一步,手里抓着刀,喝道:“你到底是什么人?”
那个怪物挂在梁上,用枪在火堆里一挑,想必要把火堆挑得矮一些,可是却挑得满天都是火星。它发出一声叫,又缩回梁上,已向上穿过屋顶。
它是受不了那热气,想要逃了。
我道:“退后,在门口守着。”
我们走出大门,正好看见那怪物游出屋顶,正盘在上面。原来刚才它露出了半截身子,才会让人误以为那是个鸱吻的。现在它盘在屋顶上,倒显出原来身形不算小。它作势便向边上的屋顶游去。要是被它游到另外房里,只怕又是难找的。它在上面跑来跑去很是方便,可我们在下追着却太吃力。
我叫道:“快,让我借借力!”
祈烈和一个什长相对把拳互相握好,我一脚踩到他们拳上,他们已用力向上一抬,我一跃而起,跳上了屋顶。
屋顶上,是厚厚的瓦片,但踩在上面有点滑。那个怪物正盘在前面正要向前游去,我喝道:“哪里走!”
那怪物回过头,两只眼睛是浑浊的黄色,没一点神情。它上半身长着两条和人相差无几的手臂,下半身却完全是一段蛇身。它提着那枝枪,盯着我,我不由得心头发毛。
忽然,它弓起上半身,猛地向我扑过来,那枝枪使得力贯枪尖,居然不下于军中的勇士。我只觉脚下有点发滑,情知不能和它久战,看准了它刺来的枪尖,百辟刀已然劈向那枪头。“当”一声,当我感到刀身上已有沉甸甸之感,人已借力跃起,竟跳得比它还高。
这怪物万料不到我有这一手,它两只手伸得长长的,这一枪却刺了个空,我一刀已落“嚓”一声,这一刀正砍断了它的两只手,那杆枪登时滚下屋去。
它疼得浑身动了起来,我正在欣喜,正要再一刀,却只觉身后一阵寒意,那怪物的下半身已抬了起来,象一根绳子一样卷住我的双肩。此时刀虽在我手上,却也无法再送出去半步。
它已缠住了我!
这怪物的力量大得吓人,缠在我身上时,我只觉眼前金星乱冒,气也渐渐透不过来。我的刀在乱挥着,肩头以下已被它缠住,两只手只能在自己身前动动,碰不到它半寸。此时它卷着我凑到跟前,张开了嘴。
它的嘴里,有一排白色的牙。和人的牙不一样,这些牙非常尖利,像是两排小刀。我一下想起了那屋里的那些残缺不全的尸首。那些,也许都是它是食物吧?
它的嘴里发出一股恶臭,下半身卷着我,似乎要送到它嘴里。我拼命挣扎,可它那截蛇身像是铁铸的一般,根本动不了分毫。
完了。
此时我才感到死的来临。真想不到,我居然会是这等死法,这反让我有点好笑。可好笑归好笑,现在这事却实在不好笑。
这时,一枝短箭发出一声尖叫,一下刺入它的左眼。它万料不到忽然有这等事,卷着我的后半身一下松了,我落到屋顶,只觉浑身的骨节都象拆碎了一样,一阵疼痛。
这时,又是一枝短箭射来。这是谭青所发,他的箭术在前锋营是有名的,虽然离得较远,还是箭无虚发。如果由我来发,虽也能射中,但当时我和那怪物相距如此之近,稍有不慎,只怕这一箭要先刺入我的脑袋的。
这一箭却射不中那怪物了,它的头一摆,那箭从它头边掠过。可是它这一动,却露出胸前的一片白色。刚才落下时我正在它身边,此时见机会难得,一刀向它胸前扎去,却只觉脚下一滑。屋顶本是斜坡,平时我要站稳了也不易,现在我浑身疼痛,已然站不住。
这一刀才扎到它胸口,我的人已向下滑去,屋顶上唏里哗啦地一阵响,我的人已滑到了房下。
这一掉下去,非摔个半死不可。我正在担心,只觉身后一沉,却是祈烈和另两个什长扶住了我。此时我们看不清上面的情景,只听得上面一阵乱响,不知怎么一回事,正在纳闷时,忽然一声巨响,那个怪物穿过屋顶,摔了下来。
刚才我这一刀,竟然将它的肚子划开了。这怪物负痛,在屋顶一阵扑打,屋顶哪里受得了它那么大的力量,瓦片一下碎了一大片,它掉了下来。
大门正开着,这怪物在梁柱间磕磕碰碰,又是“砰”一声,正落入那堆熊熊燃烧的火堆中,马上浑身都烧了起来。
这时,身后有脚步声,我们回头一看,却是刚才守在外面的谭青他们四个什长。
那怪物在火中烧着,被我拉开的肚子里,内脏也流了出来,里面居然还有一个整个的小孩,大概是先前被这怪物吞了未化尽的。火势本旺,它一阵挣扎,只让火头更大,一会儿,便再也不能动了,已烧作一段焦炭。
谭青他们还不知是怎么回事,道:“将军,那是什么?”
我不知该怎么说,只是打了个寒战。
抬头看看天,月色居然是鲜红的。